阿圆回到书院时, 程蔓歆她们也回来了。
阿圆,你此前去哪了?程蔓歆问。
此前她要去见萧韫时,只派人回去说一声她有事离开, 具体什么事没说。
遇见故友,便去说了会话。
她在号舍换了身衣裳, 然后收拾书箱准备去学堂。
程蔓歆收拾结束, 也跟她一起出门。
路上问她:你觉得那霍公子如何?我?对啊, 你今日不是也去瞧了吗?程蔓歆悄悄说。
阿圆眨眨眼睛,没明白。
程蔓歆促狭一笑,低声道:我跟你说啊, 曹薇看上那霍公子啦, 说回去就让他爹爹准备好, 届时抢人。
......这么快?阿圆问:可我听见好些夫人也看中霍公子呢,曹薇能抢得过吗?嗐,他爹爹是何人?咱们大塑的曹将军, 曹将军看中的女婿那自然是抢得过的。
可是......可是什么?霍公子如何想?阿圆问。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一般都会提前通气儿。
若是霍公子也有此意,那这亲事想来是成的。
所谓榜下捉婿, 倒也不是不管不顾地把人捉回去当女婿, 自然是有中间媒人前去与这些举子通气, 说某某某大人看中你啦,欲招你为婿, 意下如何哇这样。
若是双方都同意,那榜下捉婿只是个乐趣罢了。
阿圆, 下个月靖安公主举办马球赛你去不去?想到一事, 程蔓歆说:陆亦姗她们也去呢。
我兴许不得闲。
你要做什么?沈哥哥如今回来了, 自然是有许多事要忙, 阿圆自己也要忙,一来忙于学业,二来嘛,也不知为何她想多陪陪沈哥哥,毕竟打马球赛,还得花时间去练球,确实不得闲。
我师父给我布置了许多课业呢。
阿圆道。
哦。
程蔓歆同情。
.当日,阿圆一下学就赶回了澜苑,问小厮萧韫回来了没。
小厮说已经回来了,不过这会儿人不在,又出门去了。
阿圆淡淡失落,想着沈哥哥甫一回京就这般忙。
她回到自己的清漪院,婢女问她今晚想吃什么,阿圆百无聊赖说随意。
过了会却亲自跑去厨房里吩咐饭菜。
沈哥哥这些日子在外头风餐露宿,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变瘦了,她吩咐厨子做丰盛些,好让沈哥哥养肉。
没过多久,婢女跟她说小厮抬了一箱子东西过来,是萧韫吩咐人送来的。
是什么?阿圆问。
奴婢不知,姑娘不若去看看?好。
阿圆在井水边洗了洗手,然后起身回清漪院。
是一箱子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满满当当,看来不是一下子收罗的,而是收罗了许久。
阿圆蹲在地方扒拉了会,见里头有机巧匣、九连环、孔明锁等等都是小孩子喜欢的。
她撇撇嘴,沈哥哥怎么还送她这个?她都长成大姑娘了,早就不喜欢这些东西了。
扒拉了会,见时辰还早,阿圆起身去书房温习功课。
萧韫忙完,从景王府暗道过来的时候,就听说阿圆下学回来径直让厨房给他准备了许多好菜。
他清冷了一天的面色这才变得柔和了些。
她人呢?在书房。
嗯。
萧韫抬脚,往清漪院走。
时隔两年,清漪院变化颇大,原先植被稀疏的小院子,如今小径旁栽满了各样的花草。
一踏进院子,便可瞧见一株桃树,此时此刻,树上熙熙攘攘地开了几朵桃花。
萧韫停脚打量。
陈瑜在后头解释道:这是后来褚姑娘亲手栽种的,原本这块地方种了片水仙,可迟迟没开花,褚姑娘就说种这个浪费,于是换成了桃树。
除了桃树,还有李子树、枇杷树等等。
陈瑜也好笑道:褚姑娘说,如此不仅可以赏花,还能吃果子。
闻言,萧韫莞尔。
这时,小书房里传来一阵零散的琴音,像是正在调弦。
但很快,悠扬婉转的琴音就传了过来。
应该是褚姑娘在弹琴。
陈瑜道。
萧韫走过去,婢女在回廊处瞧见了,正欲行礼。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们下去。
回廊空旷,余晖静谧,只余琴音瑟瑟,时而丝丝缕缕如流水轻淌,时而鼓鼓颤颤如玉珠落盘。
少女坐于圆凳前,指尖轻挑,弦音从指缝间流出。
她略低着头,神情专注,侧颜映在余晖下,显得柔美姣好。
有那么瞬间,时间仿佛静止,变得如梦如幻起来。
萧韫站在门口,默默地打量里头抚琴的人。
阿圆似有所感,抬头见萧韫过来,顿时停下来。
沈哥哥你回来了?你继续。
萧韫道。
他听得认真,阿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适才只是觉得看书累了,便弹会琴放松一下,竟不想连沈哥哥何时来的都不知道。
我已停下,阿圆故作气恼,娇蛮道:断是没那种意境了。
意思是你已经打扰我了,我如何能继续下去?萧韫勾唇。
沈哥哥还站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萧韫抬脚进屋,也不知为何,以前常来的小书房,如今再来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坐在椅子上四处看了看,两年间,这里头添置了许多东西。
心想,许是东西变多、屋子变小了的缘故,以至于有些不习惯。
阿圆收拾好琴谱,然后在桌上铺宣纸,用镇尺压着。
便说道:沈哥哥来得正好,我原先作了幅画,却一直没题字,总觉得自己的字写得不好。
萧韫问:你这两年偷懒没练字?我怎么没练?阿圆美目一横,不满道:可我整日忙的事有许多呢,也不能成天练啊。
都忙什么?萧韫听她说日常的琐碎事,比如早上起床要去书院,下午背书,还得赶回来跟夫子做功课,做完功课还得看书,通常天色暗了才会得空练琴。
至于练字,也是晚饭消食过后,点着灯练的。
她恨不得自己有七八双手脚,这样,事情便也轻省些。
萧韫静静听着,见她说这些时梨涡含笑,便也知道小丫头日子过得充实,乐在其中。
有时候我还得陪花糕和糖酥玩,得空了还要去马场看望白蛟。
她说:我都忙死了。
她絮絮叨叨,唇瓣微瘪的模样,透着股纯真娇憨。
沈哥哥你快来,看我现在写的字如何。
阿圆招手。
萧韫这才懒懒地起身走过去。
阿圆提笔站在桌前缓慢写字,萧韫就站在一旁观摩。
她的字迹比起两年前来,已经大有长进,笔墨酣畅,行云流水。
萧韫看着看着,渐渐闻到一阵清香。
起初还以为是屋子里种了花,然而巡视了一圈,才发现,屋子里并没有花,这香气是从小丫头身上传来的。
一时间,萧韫有些感慨。
他的小丫头果真是长大了,都开始学成年女子用花露了。
也不知是两人站得近还是怎么的,萧韫觉得她身上的那阵花香越来越浓,以至于最后连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整个鼻尖以及整个脑子里都是那阵花香。
沈哥哥?沈哥哥?阿圆唤他。
什么?萧韫努力忽视香气带来的困扰。
这样写会不会显得不够遒劲?不会。
可我总觉得不太顺手,沈哥哥你看这样行不行?她把袖子捞起来些,露出一截白皙如瓷的手腕,继续缓缓在宣纸上写字。
少顷,萧韫问:你书房还燃炭盆?啊?有点热。
萧韫说。
没啊,阿圆道:我嫌燃炭盆灰尘多,就不喜在书房里放炭盆。
沈哥哥觉得热?阿圆不解:现在才二月呢,那我去把窗再开大些。
不必了。
萧韫阻止她,而后问:饭菜何时准备好?沈哥哥饿了?唔....那我去让婢女们摆饭。
阿圆转身走去门口吩咐。
她这一离开,香气淡了,空气也不再稀薄,萧韫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陈瑜在外头看了看天色,纳闷:这么早就摆饭了?却见他家殿下脚步匆匆出书房,然后跨进饭厅。
.饭厅里,萧韫坐在椅子上,思绪有些乱。
他转头看了眼此时站在廊下吩咐婢女的小姑娘。
娉娉婷婷,举手投足已然有了成年女子的成熟与稳重。
萧韫突然想起苏云平说的那番话——殿下养的兔子也到说亲的年纪了吧,看来殿下也要准备嫁妆啰。
他开口喊道:阿圆,进来。
阿圆这边吩咐婢女把下午晒的书整理回小轩,听见他喊,于是抬脚进饭厅。
沈哥哥。
坐。
阿圆在对面坐下来。
斟酌了下,萧韫问:你父母可曾与你提起说亲的事?他冷不防说这个,饶是阿圆已经跟他探讨过许多遍,也还是觉得脸热。
沈哥哥为何问这个?我听说闺阁女子出嫁前都得由嬷嬷教导,还要学打理中馈。
萧韫问:这些你可学过?阿圆羞赧,嘟哝道:我哪里得空学那些,我还在书院读书呢。
也是,萧韫点头。
想到她父母即便要教她也得等她念完书。
不过,他想了想,说道:回头哥哥给你找个嬷嬷过来。
阿圆脸更热了,她当然知道嬷嬷是干什么的,她的同窗好友们身边都开始有嬷嬷教导了。
程蔓歆去年中旬家里就给找了个嬷嬷,而罗玉秀更早,前年就已经有了。
这些嬷嬷们除了教导日常礼节,连同以后嫁去夫家该如何操持家业、服侍夫君等等都会教。
而阿圆家中条件有限,想来是不会请嬷嬷的,而是由母亲自己教,毕竟她姐姐就是如此。
可现在,沈哥哥居然说要给她找嬷嬷。
她心情复杂得很。
过了会,等菜上来了,她问:哥哥为何要给我找嬷嬷?我没那么快......她没那么快嫁人呢。
萧韫也知晓没那么快,他甚至根本就不想把她嫁出去。
但适才见她沉着主事的样子,便想,若是她早点学起来,肯定比旁人学得更好。
而且,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萧韫总觉得,别家姑娘该有的东西,他家的姑娘也要有。
还得比旁人更好才行。
陈瑜在门口听得心情复杂。
得,他家殿下当爹当上瘾了,竟开始张罗嫁女儿。
也不知到时候舍不舍得真把人嫁出去。
.阿圆吃饭吃得快,平日里赶时间背书练出来的速度。
因此,当她吃完,萧韫还在慢条斯理地吃。
想了想,阿圆问:沈哥哥送我一箱子小孩的玩意做什么?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哪还能玩那些?萧韫这才记起来自己从渝州带回来的一箱子礼物。
那些都是他在渝州买的,每走到个地方见到新奇的便买下来,想着带回去给小丫头玩。
两年下来,七七八八地竟攒了一箱子。
彼时脑子里都是小丫头圆润矮小的模样,哪曾想到等东西带回来,她已经变成大姑娘了。
大姑娘只喜欢首饰珠花,自然是不再喜欢那些小玩意。
萧韫默了默,说道:带回来了你便留着。
可留着也没什么用啊。
怎么没用?你若不喜欢回头给小孩儿们玩就是。
现在哪里有小孩儿,我表弟都已经六岁了。
那就等以后有小孩再用。
.......沈哥哥!阿圆真是觉得越说越没边儿了,她涨红着脸:我都还没嫁人呢,你就说这个。
.....?萧韫发现她误会了,他那话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也没想那么多。
可这会儿回过味来,确实是有些......不妥。
两人一时间都有点窘。
只不过萧韫擅于掩饰,常常面不露声色,也就没看出什么。
倒是阿圆,脸红了好半晌才慢慢缓下去。
她甚至懵得很,话题是如何扯到这来的?就,莫名其妙。
.眼下离春闱已没几天,随着考试临近,整个上京城都笼罩在科举严峻的气氛中。
就好像这座繁华的都城突然被人按了机关,机关开启后,全部陷入寂静。
连带着在街上走货的商贩吆喝声都变得小了许多。
每回春闱都不乏一些有望夺魁的士林学子,这回同样如此,京城的各处赌场、暗庄都在对各个学子明码标价下注。
平静景象下,是一群人在屏气凝神地等待狂欢。
也有人韬晦耐心地等待猎物入局。
今年入京赶考的举子一共有一千三百名,除了京城世家子弟,其余皆在我们的监视范围内。
幕僚禀报道。
可有收获?顾景尘出声问。
有,幕僚道:几日前发现有几名举子行事很是反常。
哦?眼下科举临近,旁的举子要么是互相交流文章,要么就是急着找关系拜师门。
可这几位举子......幕僚道:竟是一点也不慌张,反而悠闲自在地出入烟花柳巷之地。
考生逛青楼,自古以来见怪不怪,最是风流不过书生。
只不过,都这时候了,还成日流连青楼,那便极其不合常理了。
属下已经查清楚,这几名举子原本是来自贺州的寒门子弟,却不想来了京城锦衣玉食,想必其中大有蹊跷。
派人盯紧了,萧韫开口吩咐:但别打草惊蛇。
是。
.在慧香书院读书的这三年,阿圆几乎每天寅时就起床,虽然澜苑离书院不远,但她也习惯了这个时辰醒来。
初春,寅时的天还没开始亮,屋内燃着灯,婢女们忙活帮阿圆穿衣裳。
从今年初开始,姑娘好像又长身子了。
婢女说。
是么?阿圆照镜子。
姑娘自己自是不察觉,可奴婢每日帮姑娘穿衣裳,当然清楚。
阿圆高兴:我又长高了?个子倒是没高多少,就是身前的肉多了些。
婢女道:奴婢看衣裳又紧了呢。
......阿圆低头瞧了眼胸前,难怪这段时间她经常觉得刺疼。
过了会,她吩咐:桃素,你去小轩把我的那幅《喜鹊报春》取过来。
姑娘不是要去书院?嗯,但回头还得去别的地方。
吃过早饭,阿圆准备出门,然而才下台阶,婢女就匆匆过来问:姑娘收拾好了?公子现在在门口等姑娘了。
等我做什么?阿圆诧异。
适才小厮说姑娘的马车车牙子坏了,得修整。
正好公子今日出门顺路,就说送你去书院。
沈哥哥竟也这么早么?阿圆嘀咕,抬脚快步往大门口去。
走到门口,果真见一辆宽敞精致的马车停在朦胧的晨雾中。
沈哥哥?阿圆唤了声,里头没人应。
她奇怪地打量了会,心想难道沈哥哥还没来么,然而等她钻进马车,里头坐着的男人正靠着车壁阖眼歇息。
因着这会儿天没亮,马车里也没点灯,四处昏暗。
阿圆大概只看清他脸上模糊的轮廓。
沈哥哥还困么?怎么不多睡些再......哎呀——她不小心踩到裙摆,整个人往前一扑。
就在以为自己要撞上车壁上时,有人接住了她。
紧接着鼻子撞到个硬邦邦的胸膛,顿时一阵酸意涌来,她疼得眼泛泪花。
冒失!萧韫温声斥责,他的嗓音在清晨有点慵懒。
阿圆委屈得很,早知道还不如撞车壁呢,兴许车壁比他胸膛软些。
她从萧韫怀里爬起来,揉了揉鼻子,等缓过那阵酸意了,才闷闷道:天这么黑,我瞧不见啊。
......撞到哪了?鼻子。
流血了?我看看。
萧韫下意识捏起她下巴,然而等看到她泛湿的眼眶和嫣红的唇时,竟愣了下。
随即飞快地放开她。
他动作过□□速,阿圆触不及防,屁股还没坐稳呢就砰地又栽了下去。
萧韫:......阿圆:......沈哥哥!阿圆气:你是故意的?萧韫心虚,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适才,心里突然划过一丝莫名的东西,极快,快得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这会儿只觉得很不自在。
袖中手指还有些烫,上头留着小姑娘娇嫩皮肤的余温。
他缓缓深吸口气。
小姑娘长大了,不该再像以前那般看待,即便是亲兄妹也要有所距离才是。
此时,马车狭小昏暗,再闻着她身上若有似无传过来的香气,实在是......萧韫暗道后悔,不该开口送她这一程。
阿圆自己揉了会鼻子,说:没流血,就撞到沈哥哥的骨头了。
她嗫嚅:也不知沈哥哥的骨头是什么做的,这般硬。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萧韫觉得连骨头都不自在起来。
实在煎熬。
过了会,为了缓解车内气氛,萧韫问:这两年在书院过得如何?沈哥哥怎么还问,我不是每次写信都跟你说了么。
......最近书院有什么趣事?成天背书,哪有趣事。
何时考试?沈哥哥是指结业考试吗?阿圆说:结业考试得等五月呢。
那也快了。
嗯。
不过提起结业考试,阿圆有点伤感,说道:届时我不用再读书,兴许得搬回家去住了。
闻言,萧韫抬眼:我准你搬了?阿圆睁大眼:我结业不搬回家住,我爹娘铁定要骂我的。
那我去跟她们说。
沈哥哥如何说?就说,你学业还未完成,再需个一年半载。
阿圆抿了抿唇,道:沈哥哥的意思是我还得再住一年半载么。
怎么,不乐意?不是不乐意,只是......再住一年半载,她都十七八了啊,届时成老姑娘了,她还怎么嫁人?萧韫仿佛清楚她心里的想法,幽幽道:嫁不出去就别嫁了。
......年少慕艾的姑娘家哪有不想嫁人的?即便阿圆平日忙得很,有时候也忍不住向往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呢。
听萧韫这么一说,她自然不乐意。
气哼哼地挪坐一旁,不想理他。
气氛奇怪地沉默了会。
此时天也渐渐亮起来,偶尔,帘子缝隙透进来些光。
萧韫瞥见小丫头敢怒不敢言地坐那,娇娇气气。
他微微勾唇。
目光一转,看见地上书箱里放着一幅画,他问:这是什么?这是我给婧儿姐姐准备的成亲礼,画了大半个月呢。
对了,提起这个,阿圆想起来,便开口道:沈哥哥,我今日下学不回澜苑吃晚饭了。
不回澜苑,你上哪去?我跟世子哥哥约好了在酒楼见面,下学后,我得把画拿去给他看呢。
她话落,萧韫适才还舒畅的心情,莫名一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