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2025-03-22 08:08:43

辛野裳醒来的时候, 天色昏黄,竟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

她的眼神懵懂,尚未反应过来先前发生了什么, 在记起的那一刻,她惊的猛然坐起。

这一瞬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还好醒了, 不然……有点如释重负的语气。

辛野裳下意识地四处张望, 然后才醒悟, 那是楚直。

阿叔?!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喜悦盖过惊讶,仿佛在瞬间看到希望。

楚直没有立刻出声,他听出了少女语气里的那种欢悦, 因为这种欢悦,他的心也随着悸动了一下。

终于皇叔开了口:前一刻还在宫里, 这一刻就身临战场, 你这丫头,到底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来?语气平静, 听不出什么情绪。

辛野裳开始打量自己此刻所在之处,令她讶异的是, 这好像是……一处简陋的屋舍。

窗棂纸破破烂烂,光从孔洞中透进来, 墙角处有蛛丝萦绕,而方才她所躺的居然是一张不算完整的桌板, 桌板后面倒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神像, 乍一看有些吓人。

这是哪里?辛野裳吃惊地问。

楚直道:这当然是荒郊野外。

我怎会在这里?我不是……她飞快地一想:是你带我出来的?楚直并未否认, 但也没有跟她解释, 反而问道:在我回答你之前, 你是否要告诉我,你是怎么从宫内来到濮水的?先前容怡公主盗了虎符,要给个心腹可靠之人带去濮水相助容均天,辛野裳主动请缨。

容怡公主原本还犹豫不决,但毕竟关乎容均天的生死成败,这比什么都重要,何况公主以为辛野裳是容时晴,虎符交给她的话,她自然会想方设法尽快送到容均天手上。

若说起初还怀疑她只是个女子是否能担当此任,可对上辛野裳决然笃定的目光,容怡公主即刻做了决定。

容怡公主在宫内替辛野裳打掩护,暗中命人护送她出宫赶往濮水。

而事实证明,这一步棋走的十分英明。

因为就在辛野裳赶到濮水的时候,濮水城正岌岌可危,因为此时的容均天竟不在城中。

据城中的守将所言,之前东平兵马未到的时候,容均天派人向下关守将孙志求援,孙志果然拒绝,而此时城中人心惶惶。

容均天对此却并未惊慌,从容调度将帅固守濮水,他自己只带了两百兵马离开城中。

其实容均天在离开之前所做安排,已算是极为详细,交代守将不可出战,只许坚守,再加上那些对敌的滚木擂石,包括热油这种狠辣招数,乃至于城门口的锥刺木排都陈列妥当,只要守军按照他的事先步骤对敌,至少能撑个两三天,不在话下。

但容均天算尽所有,却漏了唯一一点,他以为守军们都跟他一样想保住城池,却不料,有人另有打算。

容均天入西都,得国主赏识不说,甚至很得公主青睐,据说已经有意招容均天为驸马。

偏偏国主膝下并无男嗣,容均天的身份又很特殊,这未必让西川国中一些人极为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容均天在跟东平之战中立功,对容氏而言自然如虎添翼,有些人当然不想让容均天得此功劳。

再加上守将们本就各怀私心,自然不会乖乖地听从容均天的调度,多的是阳奉阴违的。

在容均天离开濮水之后,守将各自为营,刺史王超见势不妙,已先打发家眷带着辎重偷偷撤离,自己随即把差务交给了参军范能,借口身体不适也离开了濮水,范仲并不肯就当替罪羊,就又将领军之责交给了副将陆仲,自己也悄悄走了。

东平兵临城下之时,群龙无首,幸而陆副将是个有才干之人,且又深信容均天,他强自出面率众抵抗,若非如此,只怕东平之人兵不血刃就能拿下城池。

不过陆仲虽有胆识,但毕竟资历尚浅,有些城中官吏并不服他,而且知道刺史跟参将都走了,竟生出一种投降东平之意,几乎内讧。

就在陆仲也掌握不住局面之时,辛野裳带了三千兵马从南城赶到,简直是及时雨。

可情形仍是不容乐观。

原本辛野裳的打算是利用虎符促使下官的孙志至少调动五万军马,偷袭东平军的后防,那时若是跟濮水城中官兵前后夹击,非但能解了濮水之围,而且能够极大的挫杀东平军的锐气。

可惜守将孙志虽见虎符,可却因为辛野裳的身份,心怀狐疑。

他不说濮水正苦苦坚守,自有一番说辞,道:东平军号称十万,濮水不过几千,双方兵力悬殊,本来早就能占领濮水,如今相持不下,必定是东平的引蛇出洞之计,我若是拨兵马给你,万一他们趁机偷袭下官,再包抄濮水,岂不是顾此失彼,首尾不能相顾。

不过他的担忧也有一定道理,辛野裳便不为难,只道:既然这样,请将军拨我五千人马,我亲自前往濮水。

孙志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会儿:你?辛野裳方才前来,只说是公主的心腹,如今见他如此轻视,便道:我是容世子之妹,襄城郡主容时晴,如今濮水危急,兄长亦不知消息,张大人畏战,瞻前顾后不敢救援,乃人之常情,我自不敢言语,但大人也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别回头打退了东平,自己却无法向朝廷交代。

孙志吃了一惊:原来竟是郡主!他虽是襄王旧部,但容时晴深居简出,他自然无法面见,郡主身份尊贵,岂能轻临险地?东平的宋炆素有‘人屠’之称,若是濮水失陷,他绝不会放过城中男女老幼……孙志毕竟曾是襄王下属,虽跟容均天有龃龉,但毕竟曾奉襄王为主,对于容时晴当然不会怠慢无礼,当下便劝辛野裳不要前去送死。

辛野裳又为濮水情形着急,又暗暗鄙夷孙志为人,他知道濮水城破必遭屠戮,却仍是拒不救援,简直似隔岸观火。

可惜又不能跟他撕破脸,在她一再坚持下,孙志终于给了她三千人马,送她离开。

濮水正是慌乱之时,得知郡主来到,上下才又振作起来,有了辛野裳跟三千兵马,濮水才又顽强地多撑了一天一夜。

不过辛野裳到底是个没亲身经历过战事的少女,这两天之中并未合过眼,又要跟参将商议对敌之策,已经疲累之极。

她身处险境,亲眼目睹那些酷烈生死场面,犹如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早就神乏力倦,只是苦苦忍耐等待容均天而已。

此时面对楚直的询问,辛野裳挂念的却是濮水的安危:你带我出城,难不成濮水已经失陷?楚直道:这倒不曾。

东平退军了。

听了这句,辛野裳身心松懈,差点又跌坐回去,抚了抚额头:哥哥他……她晃了晃脑袋:还好还好!但这是哪儿?既然濮水无恙,我怎么不在城中?楚直可不能告诉她自己本来的用意,但他停在此处,也着实是情非得已。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啼哭惊动了辛野裳。

哇哇……那竟然是婴儿的哭叫!辛野裳大惊:那是什么?先前楚直策马狂奔,本想一鼓作气奔回东平,可是跑的太快也并非好事,他竟追上了东平撤离的队伍。

幸而楚直十分警惕,眼见前方村落中浓烟滚滚,他便急忙勒住马儿,欲向林中躲避。

但就算这样,也有两个散兵发现了他。

原来这些士兵自濮水大败撤退,一路烧杀抢掠以泄愤,这个村子便也遭了秧。

因见是美貌少女,两个士兵便起了邪心,他两人并没有声张出去,而是悄悄地跟着进了林子。

楚直起初还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念在是东平人的份上,只想叫他们空找一阵离去便是。

谁知这两个士兵因找不见他,便不住地污言秽语,方才马上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国色天香,他们何曾见过,自诩到嘴边的美味如何能够舍弃。

楚直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鬼话,看看自己一双小手,杀心顿起。

解决了两个士兵后,村子里的兵丁已经席卷而去,毕竟先前攻城之时伤亡惨重,残存的士兵未曾点卯,就算丢失了两个士兵,也无人察觉。

楚直估摸了一番,自己走的方向虽对,可惜若遇上了宋炆的部属,人屠的部将能有什么好的,就看这村中的惨状便知道了。

这村庄并不大,只有几十户的模样,穷困的可以,都是茅草屋,好几处已经点起了火。

楚直扫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男女老幼都有,就算他是东平人,看着这样的情形,不禁也皱了眉头。

该死……楚直喃喃,心中想到之前就风闻宋炆带兵狠辣非常,屡有屠城之举,只是自己高高在上,哪里管这些,心想毕竟也是个将才,能打胜仗就成。

到底比不上亲眼目睹来的震撼。

楚直拧眉,又想到方才那两个士兵的侮辱,暗暗发誓:于公于私,这次一定要拿宋炆的头。

正想离开的时候,耳畔传来微弱的婴儿的哭叫,起初楚直以为是什么猫叫,多看了眼,才发现在一具妇人的尸身之下,压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按照皇叔素来的行事,恐怕会瞥一眼而后离开,但望着这已是鬼村的地方,东平军才去,一时半会自然没有人敢来,这孩子显然是活不成的,要么也会给山林中的野兽吃了。

楚直鬼使神差地,摊开自己的小手看了看,一念慈悲。

面对辛野裳的疑问,楚直并不敢告诉她实情,他编了个谎话。

楚直道:当时情形危急,我不知发生何事,急促中给人推下城楼……又被一帮百姓挟裹着到了不知何处,一群人在那里说什么援军已至,东平人撤军了,我看到有人出城,便也跟着出了城门,谁知遇到东平的残军,又救了这个婴孩,毕竟若不管他,他便死定了。

那孩子仿佛感觉到什么,更是大哭了起来。

辛野裳眨了眨眼,并未追问,只忙摇晃了婴孩几下想要安抚他。

那孩子顿了顿,乌溜溜的眼睛挂着泪花,不一会儿却又放声大哭。

他怎么了?辛野裳忍不住问。

楚直也给这孩子的哭声吵得头疼,只不知是不是没睡足的缘故:谁知道,我并未照料过孩童。

辛野裳问:阿叔你的年纪不小了,怎么没有儿女?楚直语塞:丫头你的年纪不大,怎么就嫁人了呢?辛野裳道:我只是问问,你不愿意回答就罢了,做什么冷嘲热讽的?楚直哼了声:你既然醒了,应该没有大碍,咱们往前走走,必定还有人家,就把这孩子送到有人的地方也就罢了。

辛野裳先是点头,忽地又问:不知这是何处,哥哥他们一定会找我。

这也是楚直所担心的,他本来可以继续前行,但一则担心前方东平兵马未曾走远,二来也是为了辛野裳的身体着想。

楚直虽然不累,但这毕竟是小姑娘的身体,要是这么操劳下去,只恐会有大碍,于是楚直才选了这样一个无人的小破祠堂暂且栖身,静待她醒来。

这婴孩还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完全不理会眼前的这个人自言自语,辛野裳也被他哭的心慌:是了,还是先找个人家,兴许他是饿了?弄点什么给他呢?他这么小,你弄什么也无用,除非是……是什么?辛野裳毫无戒备地问。

楚直清清嗓子,叹了声:还是快走吧,天要黑了,若是找不到人家,要么在这里歇息,要么就露宿荒郊野外了。

出了祠堂,辛野裳放眼四顾,暮色茫茫,天边倦鸟掠翅,并不像是有人烟的样子。

一阵风吹过,怀中的孩子总算停了哭泣,辛野裳惊喜地低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塞在孩子的嘴里,那孩子啃着手指,正安静地吸吮。

楚直道:他恐怕是饿了,不过现在也没奶水给他吃,这样总能叫他闭嘴。

辛野裳啼笑皆非,此刻却也恍然,刚才楚直为何没有回答那句问话。

上了马儿,往前沿着小路行了一阵,那孩子大概是哭累了,又得了些虚假安慰,马背上轻轻地颠簸着,他竟然睡着了。

可天越发黑了些,辛野裳自然也不认得此处地形,她毕竟不是本地之人,喃喃道:要是能回濮水就好了……楚直心知肚明,从此地往濮水,恐怕要走到子时。

正此时,辛野裳侧耳倾听:阿叔,你听到有什么声音了?楚直道:没有,什么?辛野裳皱皱眉,一抖缰绳,却并没有放马狂奔,生恐惊醒怀中的孩童。

楚直笑:丫头,你的骑术真真不错,跟谁学的?跟我父亲……辛野裳不假思索地回答。

楚直道:你父亲是哪位大人?辛野裳刚要回答,突然警惕:你怎么说‘大人’?楚直哼了声:你到底提防着我,你怕什么?我又能做什么?你自个儿想想,我几次救你于生死,好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对待恩人,岂是你这样?辛野裳略觉惭愧,思忖片刻,认真答道:阿叔,我知道你是我的救星,我确实没跟你说实话,但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苦衷。

楚直见她坦诚,便道:什么苦衷?辛野裳道:若为了我自己,我断然不会隐瞒,但是……她还没说完,突然道:阿叔你听!楚直一愣,却也按捺细细一听,有些讶异:好像是钟声?辛野裳道:方才我还不确定,这会儿显然是真的,听着越来越近,应该是在前方。

又行了大概两刻钟,夜幕降临,而在前方也隐约出现了数点幽暗灯火。

辛野裳精神一振:功夫不负有心人。

楚直却道:这般深山古刹的,你不觉着有些可怖么?辛野裳听他说古刹,忙又定睛细看,借着一点残照微光,却见前方斗拱飞檐,灰瓦红墙,这原来是一处寺庙。

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辛野裳翻身下马,怀中的婴孩仿佛受了颠簸惊吓,哇地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