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均天点头叹息:你我兄妹多年不见, 谁成想此番相见,妹妹竟是想为他人而取我性命。
时隔多年,他已不是当初那个胸怀大志却未出襄城的少年贵公子, 举手投足,一言一行,越发内敛凝肃, 甚至原先身上那点可贵的温和也早就隐而不露。
此刻这半带调侃的叹息声中, 大抵还有对于容时晴的失望, 以及一点愠恼的锋芒。
容时晴察觉,却并未动容,在来之前她预料到所有后果。
哥哥,她低下头:哥哥何等心性, 如今的局势哥哥岂会看不明白?西都迟早晚是守不住的,只有更快……我知道哥哥宁肯玉碎之心, 但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两全, 何不另辟蹊径,换一条路。
容均天转头, 微微地冷笑:你以为你为楚希正来编造这一番谎话,就能乖乖地哄我去死?你口口声声叫他‘主公’, 那把西川、把我这个兄长又当作什么?怕也是你的敌人了。
想取我性命其实不难,我自在西都绝不会后退半步, 等城破之日,便是我容允和殒身之时, 却不必叫我的妹妹来说这一番离奇言语, 当我是三岁小儿般哄骗, 什么离魂症, 又什么裳儿换了重光……他好歹也是东平的皇帝, 用这种法子叫你来当说客,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容时晴摇了摇头,想了一想,她道:我只问哥哥,当初裳儿进西都后宫,哥哥同她相处,是否曾看出她有什么不妥?容均天皱眉:不妥?你指的是什么?容时晴双目直视,缓缓道:比如,哥哥曾经撞破裳儿‘自言自语’,以及她口中的‘阿叔’。
容均天遽然色变:你怎么……当初辛野裳还在的时候,在濮水一战中受伤,容均天找到她,欲回西都之时,确实曾撞破过一次辛野裳的自言自语。
也正是从那次开始,他心中存疑,私下询问顾雎辛野裳的情形,问起医治等等,而顾雎向他举荐了南越之人。
其实方才容时晴说起楚直的离魂症,容均天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当年给辛野裳医治的消息走漏,所以被楚直拿来大做文章。
但他无意中听到辛野裳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口吻左右互搏似的跟她自己对话这件事,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从未跟任何人详细说过。
容时晴望着兄长色变的脸:我并非知情者,这一切无非是皇上告知,他其实不同意我回西都,觉着我无法说服哥哥,但我毕竟要试一试,毕竟……这事关多人的性命。
容时晴在方才说这些的时候还毫无把握,毕竟这只是楚直的一面之词,可方才见容均天的神情如此古怪,才信了楚直所说。
容均天欲言又止:事关多人的性命?因为这个,想不把哥哥的命当命么?哥哥,容时晴双目泛泪,轻声道:我当然很想挽回裳儿,重光他们,但今日来找哥哥却不仅仅是为了他们。
这话何意?若皇上此举是真,那未必对哥哥毫无用处。
容均天眉头微蹙:我仍是不懂。
容时晴无声一叹:我是说,在哥哥心中不是一直都有更重要之物么?比如,西川,乃至这天下。
容均天仍是凝视着她,似在忖度这话的分量。
容时晴同他目光相对,轻声道:恕我直言,如果把天下大势比做一局棋,哥哥如今已经退无可退,败局已定了。
这时侯,能做的只有重新开始。
你是说……容均天若有所悟,却仍是不肯相信。
容时晴道:虽然我未曾对皇上当面说起,但对于皇上而言,他未必不知道这么做的风险,甚至,我拿不准他到底要不要这样做,毕竟身为东平皇帝,已经是权倾天下,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他若真想如此,便是拿自己的身家、整个东平在做赌,因为谁也说不准这样做的后果。
容均天屏息:不错,他本不肯相信容时晴所说,但心里却另有一个声音在响起,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这是真的。
但既然是真的,楚直还有何不满,为什么非得再度选择一个未知,难道只因为辛野裳?一念至此,他的心竟有点微酸。
哥哥,容时晴端详着容均天的面色变化:哥哥自然该想通,既然人都可以死而复生,那还有什么不可能出现的呢?先前辛重光死在涿县,西川无大将,对付东平跟南越,捉襟见肘,就算容均天跟辛野裳殚精竭虑,也是败相早定。
但在辛野裳代替辛重光赴死之后,辛重光几乎打到东都,若无西都的掣肘,恐怕早就挥师北上。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天下鹿死谁手,又有谁知?一时之间,容均天竟分不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一条可能扭转乾坤的路,还是……楚希正编织出来的迷惑他赴死的可笑计谋?若是前者,他当然可以不惜一切拼力一搏,可若是后者,他还中计的话,那自然是会成为天下笑柄。
容时晴在旁边,目光跟随着容均天的身影。
兄长做出这种反应,容时晴并不意外,她在意的是那个结果。
你说,我可以选择另一条路,但对于楚希正呢,他有什么好处。
容均天终于问道。
容时晴垂眸,脸上掠过一点落寞:说来我也不信,皇上所为的,应该就是裳儿。
真的……只是裳儿?容均天很想再听到些不一样的回答。
不然,还能有什么呢?容时晴笑了笑,语气里有些微妙的苦笑:这天下最大,他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了。
容均天欲言又止。
是啊,天下之大,还有什么是楚希正得不到的。
就算是西川,南越,假以时日,甚至很快,也会并入东平版图。
他楚希正,是坐拥万里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人。
楚直如今所有的,正是容均天梦寐以求想得到的。
容均天扪心自问,假如自己在楚直的位子上,他不会再希求别的。
也许,除了……心底掠过那道藏的很深很久的身影,那小丫头的模样仿佛跃然眼前。
容均天有点迟疑地:他有没有告诉你,之前裳儿、裳儿……还在的那几年,她是如何?辛野裳并未替辛重光死的那些年,必定是在西都,容均天不禁很想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同辛野裳之间究竟又是如何。
容时晴看出了兄长眼底闪烁的那一点点希冀。
也许哥哥是在期待,辛野裳在的那些日子,他或许跟裳儿有点什么。
可是楚直没提过这个,她并不知道。
可就算她不知道,容时晴心中却有一点猜测:以楚直对辛野裳如此念而不忘,且辛野裳又同楚直神交已久,她心里既然有了人,就绝不会再给兄长任何机会了。
想到当初在温泉山庄,辛野裳求她画楚直画像时候的情形,也许,那就是萌动之初。
我不知道。
容时晴如实回答,皇上未曾提及。
容均天没有流露失望之色,因为他心里清楚,就算是有什么,楚希正也绝不肯告知容时晴。
毕竟从现在看来,这位东平的皇帝陛下,已经为辛野裳不顾一切。
我可以答应,容均天终于开口。
容时晴先是一惊,继而看向兄长:哥哥……可是有条件?果然不愧是晴儿,容均天笑了笑:既然楚希正肯舍下眼前的一切拼一个未知结局,那我又何吝奉陪,只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东都。
哥哥的意思是……请楚希正到西川一会吧。
容均天负手道:倘若他敢来,我便信他之诚意。
开熙二年春,东平皇帝楚直,西川国主容均天,并几名南越的特使,在西川跟东平交接的地点——闻信寺会面。
这闻信寺原来叫集信寺,就是当初濮水血战后,辛野裳跟楚直夜宿的那庙宇,也就是在这里辛野裳认识了潜伏于此的宋昭。
闻信寺经过重建,一改先前的没落颓残,庄严肃穆,香火不绝。
百姓都知道此处是安国公主生前一力想重修的,对于公主又极为崇敬,因此民间百姓们竟只把闻信寺叫做安国寺。
楚直能够答应亲临闻信寺,这是容均天没想到的。
毕竟,当时提出建议之时他只是故意为难楚直。
虽然素未谋面,但容均天对于楚直却并不陌生,同为金枝玉叶,又同是君主,再加上各色消息传闻等,楚直在容均天心目中一直都是老谋深算而狠辣独断的铁腕之人。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如容时晴所说,楚希正可是如今天下最尊贵的,权力顶峰者,他怎会去做那种相当于自毁前路的傻事。
容均天简直也没法相信。
他以为楚直会回绝自己的闻信寺之约,那这个难选之题自然都不用作出选择了。
他甚至可以嘲笑楚希正的表里不一冠冕堂皇。
可楚直竟然来了,他非但亲临,而且为表诚意,事先下令命围困西都的东平军后撤三十里,一应战事暂停。
容均天得知消息,略觉胆寒。
这楚希正若不是个极高明的谋划者,就是个最决绝的赌徒。
如今濮水已经成为东平地界,东平陈兵三万于城中,因皇帝的命令,大军不得擅动。
但因为两人会晤,距离濮水不远的闻信寺俨然成了风暴中心,东平,西川,南越,乃至塞外诸部,几乎是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此处。
这注定是一场极不平凡的会晤。
对于楚直而言,他算是历经了两世,而头一回跟这位传闻中的西川国主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