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宿舍里的闹钟走到20:30, 短暂地震动一下。
窗外天色还没完全黑下去。
天空微微透着亮光,远处的村庄、牧场上空隐约飘出袅袅炊烟。
江让喝了点儿葡萄糖,打个哈欠, 在桌前写飞行笔记写得累了,公司上头通报一定要严格记录真实的飞行数据,他没听进去多少,盯着那个真字有些出神。
回来当日,队长看他心不在焉的, 还抓他去活动室进行了一番收心教育,江让还是没习惯重新回到现在的工作环境。
崔辰光说他是好日子过太久。
白天紫外线太强, 江让桌子上还整齐地摆放着好几副墨镜,倒不是为了装逼,是为了保护眼睛。
崔辰光就不一样了, 他墨镜镜腿上的品牌logo快比他脸还大, 前几天摔坏得变形,抓心挠肝地肉疼了好久。
为了好看, 崔辰光还没买偏光,折腾得上机晕眩了挺久,吓得江让一巴掌拍到他飞行头盔上,说你别动了,我来飞。
江让想着,挑出一副墨镜在手上把玩。
这副墨镜是在少城买的, 跟随他走南闯北, 用了好几年了。
整个镜架还是标准的飞行员款, □□镜, 他一直觉得丑, 可这副是季梦真挑的, 她说这个好看。
兄弟,借我一副!崔辰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拿走他手上的墨镜,一身男士香水味,飞行服也换成了运动短袖,外边套一件薄薄的防晒衣,扣着帽子,看样子是要外出。
江让皱眉,干什么?崔辰光吹一声口哨,说:出去约会啊。
我明天没有飞行计划,今晚随便浪。
最近队长查得严,时不时要来员工宿舍看看人都都在不在,说第二天如果要组织飞行,前一晚就不能出去玩。
睨了一眼公司操场边并不高耸的围墙,江让勾起唇角,你翻出去?什么翻不翻,多难听。
那叫飞夜航。
崔辰光嘿嘿一笑,戴上墨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谢谢让哥。
我拿走了?这副不行,其他你随便挑。
哇,这副是我未来嫂子买的?别问那么多,江让埋头继续写笔记,转了转笔,冲崔辰光扬起下巴,哼笑一声,整坏了你从拉萨飞一趟少城都赔不起我。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崔辰光被吓唬到,小心翼翼地取下墨镜,兰花指都快翘起来,规规矩矩地放回墨镜,拿走了另外一副,嬉皮笑脸地继续道:哪儿飞得了啊?我们那小松鼠加满一次油才飞多少点儿距离。
不过是载嫂子回来的话,我愿意请命!江让催促他,少废话,快去。
早去早回。
明早八点队长来查房的时候你得在。
yes sir!崔辰光揣好手机,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宿舍门。
他人一走,整个双人间安静下来。
一堆男人凑在一块儿的集体日子过习惯了,江让难得享受这一份独处的安宁。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橡皮屑,这是之前画航线图弄的。
天色泛起阵阵赤红,八点过九点,拉萨的夜才姗姗来迟。
他低头一刷朋友圈,手机那头的季梦真已经在和朋友一起参加谁谁谁的生日派对了。
酒店包间里一大群人,靠着城市夜景下的巨大落地窗,合了张人挤人的影。
季梦真今天穿了身浅灰色的包臀裙,银色亮片平底鞋,头发盘得高高的,眼妆画得很浓,浓得他没见过。
这些天,她好像是瘦了点,在人群中好看得招眼,怀里还抱了束粉红雪山玫瑰。
这束玫瑰花开得很大朵,颜色白里透粉,衬得季梦真多了些娇憨。
也……不知道谁送的。
可能是自己买的。
江让暂且强迫自己不纠结这个事,放大了照片,发现照片上的人脸,他没一个熟悉的。
既然这些人他不脸熟,那说明这是季梦真才认识的一群新朋友。
这是江让会难受的一个点。
她的生活、身边的朋友圈、环境,他都算不上熟悉。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没有月虹时代,没有顾宛他们那四个人,他和季梦真或许仅仅是每年会聚餐一次的普通朋友。
关于工资,他也算过的。
崔辰光在拉萨飞的旅游观光航线价格不菲,一次能搭四个旅客,飞行时长不超过十五分钟,票价是一千块钱。
而在少城的郊区不一样,十八分钟的观光飞行,票价才四百块钱一人。
再者,少城主城区不让飞,要飞只能去周边郊县的旅游片区,一般旅客也对平原风光不感兴趣,吸引不了什么生意。
在拉萨就不一样了,长龙通航的飞机能坐到从布达拉宫、茶马古道上空飞过。
有些旅客有高反,一生可能只来一次西藏,很乐意为空中俯瞰雪山买单。
在宿舍里待得闷了,江让拉开冰箱,取出一罐冰镇汽水,甩甩脑袋,往走廊上走。
飞行宿舍的走廊是开放式的。
宿舍楼一共四层,每层楼有几个套间,基本都是两个人一起住,出了宿舍楼,楼下有个挺宽敞的院子,是平时用来晾衣服的。
他和崔辰光的房间在二楼的边户,平日里不算吵。
江让低头往楼下看,楼下几位同事正在院里抬桌子放板凳,准备来一场露天火锅。
他单手拉开易拉罐,仰起脑袋,猛地往喉咙里灌一口,静静地感受气泡在胸腔里一颗颗爆炸的痛快。
有同事看到他,抬起手喊:小江!下来吃吗?不吃了,工作还没做完,江让摇摇头,你们吃。
他垂下脑袋,握住手机,又点开那张大合影,把季梦真所在的位置放大。
端详着,江让忍住想询问她的冲动,一口喝完汽水,揣手机回兜,准备进屋继续工作。
只要工作起来,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
是顾宛截图了季梦真的那束花,甩到群里问:谁送的?老实交代!乔明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发了个doge狗头。
季成跟队形。
安亭也跟队形。
顾宛干脆觉得好玩儿,也跟了个队形。
四只狗头整整齐齐地显示在屏幕上,像在等待他也发那个充满戏谑的表情。
江让发不出来。
他无法做到喜欢的人被别人送了花,还这么心宽,能发个狗头出去粉饰太平。
十分钟过去,江让仍然没发那只狗头。
倒是季梦真出来回了条消息,是一张她和一个漂亮女人的自拍,她说,花是送给这个寿星的!她让我抱着。
顾得莫宁:切!季梦真又艾特了季成,说,哥,这个美女找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说去年在世荣年终酒会上看到你,结果你一直低头玩俄罗斯方块。
顾得莫宁:美女如云的酒会玩俄罗斯方块?怪不得他单身。
季成又发了个狗头,说真挺好玩的。
江让!你真不下来吗?今天食堂饭菜那么难吃,你不饿?楼下又有人喊。
楼下负责架锅的就是那天开车的那位不刮胡子的飞行员,是位老飞了,叫杨柏,吉林人,为了工作定居拉萨,经常自嘲自己是白杨松柏,是树,就这个命,得一辈子戍守边疆。
灶上的饭菜确实难吃。
公司里有男员工也有女员工,大部分人是从内地来的,口味冗杂,食堂兼顾不暇,偶尔会破罐子破摔,干脆做得难吃一点儿。
他听说过每当这种时候,公司场站的一些女员工会开车出去吃饭,再带点吃的回来。
经常有女孩子送吃的来飞行院里,不过公司原则上不支持内部婚恋,到底有没有成对儿的,江让不够八卦,也不清楚。
队长也警告过崔辰光,心没定就不要去招惹别人。
崔辰光这段时间心思都在拉萨市里浪里个浪,到底谈没谈新女朋友?江让不知道。
他一向不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
柏哥,你们先吃,我接个电话。
江让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季成打来的。
?杨柏扯嗓门儿喊:谁?弟妹吗!一听这些大哥已经把季梦真归类为弟妹,江让也懒得反驳了,摇头,是家里人。
季成原本的微信头像是倚靠在自己的那辆法拉利488边的二代装逼他拍,被季梦真骂了骚包之后,他又换成了冰川上的小海豹,这么多年没怎么换过。
后来入职房地产行业,季成又把头像换成了自己一身西装的标准头像,季梦真笑得嗓子差点哑掉,季成无语,说你笑什么笑?季梦真瞪他,谁让你把法拉利撞报废的?所以每次季成一打微信电话,江让看到他头像蹦出来就觉得搞笑。
喂?电话接起来。
你干嘛呢?单位里在整火锅吃,我要接你电话就没去。
行,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你帮我选选?我现在手头有十几万闲钱,准备买辆车代步。
什么车?江让不懂他是要去贷款还是全款。
不贵,十来万。
代个步嘛。
季成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一出社会成了没妈又爹不疼的野草,他这日子过得确实大不如前,不过和江让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想着每天上班挤地铁也累。
唉,你说我买个SUV还是小轿车?江让想了想,思索一阵,瞄了眼露天停车场里的那些高地盘车辆,说:SUV实用性强,不过你以后肯定会换。
要靠自己了。
季成叹一口气,我现在工作上还不如我妹呢。
江让直击要害:有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放下哥哥架子,向她学学。
季成飞快地应下来,那是肯定。
对了……什么?江让问。
动动鼻尖儿,楼下的火锅白烟已经徐徐升起,整个院子里一股他熟悉的香味。
江让这么沉着嗓子认认真真地听自己讲话,季成竟然还有点紧张。
他到嘴边的那句你走了还真有点想你被咽到喉头,吐不出来。
他也想真情流露一下,但又觉得好兄弟之间这么黏糊会不会太矫情?季成摸摸鼻尖,轻声道:对了……那晚,谢了啊,兄弟。
还好那晚有你在,不然我妹得吓哭。
谢什么谢,你找骂。
江让长呼出一口气,看远景,山峰上的斜阳已经完全落到地平线之下,天色昏暗,院里热热闹闹的,人人满身星光。
他其实想说,你妹哭了的,还一边跑一边哭,眼泪都流到脖子以下了。
进急诊的时候鞋踩掉一只不说,哭得第二天眼睛都肿了。
但现在他说这些,只会让季成更愧疚。
江让知道,季成是个表面看着心硬、不归家,不回头的浪子,他心里其实很顾家,也很容易心软。
他可以为家人付出一切。
绿·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