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车, 季成还得感谢他爸季世荣网开一面。
自从那辆法拉利撞废之后，季世荣从来没再给季成配过车。
以前年纪小，季成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爸如此决绝, 现在成熟了点儿，季成觉得要是他有这么个混世魔王儿子，恨不得给劈成两截。
周末，季成和季梦真一起回了趟家。
饭桌上，兄妹俩互相搭腔, 在郑昀和季嫣两口子的注视下，和季世荣提了打算自己拿存款买车的事情。
季成没想着要征求当爹的同意, 只是通知一下。
季嫣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她的肚子已经挺大了，走路、吃饭处处小心翼翼，得用手扶着腰托着小腹才能行动。
季家是独栋院落, 需要走旋转楼梯上下, 为了避免意外，有时候季嫣一整天都不下楼, 稍微动动会出一身汗。
郑昀忙于工作上的事，天天早出晚归，平时都是季嫣一个人在家里养胎。
季梦真和季嫣确实不亲，但毕竟是亲姐妹，季梦真看到大姐这个受罪的样子，还是心疼。
季成一提到车, 郑昀的脸色就变了。
郑昀这人属于表面一丝不苟型, 下班时间也穿衬衫打领带, 枪色镜框, 相较季成的火热, 他在这个家庭里更是一个冷感角色。
他沉思一阵, 歪着头，夹了块清蒸鱼到骨碟里，一根一根地给季嫣挑鱼刺，冷不丁插话：二弟是想买什么车？尽管对这称呼感到恶寒，季成还是忍着气说：还没想好。
季梦真在家里倒是被娇纵放任的那一个。
当着季世荣的面，季梦真低头抿一口饮料，瞥郑昀一眼，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你管那么宽？她长发披肩，发尾弧度没那么卷翘了，平添一份温婉，但她看郑昀的角度是斜睨的，下巴稍稍抬高，就是看人不爽，毫不遮掩。
郑昀假装没看见，清嗓：我倒觉得，如果只是代步的话，我建议买一辆国产电动车。
首先呢，荣投楼下就有充电桩，咱家也可以配一个。
我之后也打算……季梦真点头，姐夫说得对，不过充电桩有点贵。
郑昀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贵？……季成在桌下手握成拳，隐忍着没吭声，本来还有点儿火气，一下子被妹妹给逗得想笑。
季嫣埋头喝汤。
她怀着身孕，夏季容易发热出汗，胃口也好，一口气喝完了一碗，又起身要去厨房盛汤。
旁边守着的保姆阿姨连忙过来端碗，季嫣摆摆手，轻声细语：不用，我顺便走走，一天都没怎么动了。
反观季世荣，位于上座，在悠然自得地泡普洱茶。
他慢慢起身，回头去用小钻头敲茶饼，像压根没听两个儿子说话。
姐夫。
季梦真倏地出声。
嗯？郑昀没想到最难搞的小妹再次接了招，只得硬着头皮应答她。
季梦真手指捻着白瓷勺，轻轻搅动碗里的海鲜粥，变脸似的，换上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情，你的建议很好，可是我们月虹时代没有充电桩。
嗯……不如这样吧，我大姐呢，也快临盆了，这种时候比较危险，你得多陪陪她，少去公司。
孕妇坐MPV是最舒服的，家里唯一一辆在我这儿，干脆我和你换换？你把你那个奥迪借我哥用几个月，等我大姐出月子了，再换回来？这样就暂时不用花钱买车了，也给我哥一点时间再挑挑。
她这一口气说完，听得季成屏住呼吸，一巴掌轻拍在自己大腿上，再比了个大拇指。
季成突然谢天谢地，感谢他妹从小还算对他崇拜，整个就一听话的小跟班，偶尔作妖，不和他作对，不然自己怎么完好无损地长到现在都不知道。
郑昀那辆顶配的奥迪A6，是当年季家出钱买的。
说是给郑昀在用，其实完全算季家的财产，如果真要交换使用，的确在情理之中。
郑昀哑然。
两军对峙，他因为慌乱抓错了重点，问：不对吧，月虹时代可是高档别墅区，怎么会没有充电桩？嗯，真没有，季梦真莞尔，坐直了身子，姐夫是去过月虹时代吗？这么笃定一定有。
郑昀矢口否认：我没去过。
季梦真点头，话锋一转，放慢语速：姐夫也知道，我哥现在门店打工做销售，现在地产业低迷，他一个月也赚不了多少钱，买个车不容易。
姐夫最近手头宽裕，能不能借我哥买两个充电桩？月虹时代一个，家里一个。
你知道的，我哥这人好面子，不好开口。
郑昀拉长尾音，道：我？手头宽裕？对呀，姐夫最近出手那么大方。
季梦真垂眸，眼睫在季家饭厅顶灯的光芒下打出浅淡阴影，压低嗓音，对了，我听说这几天，赵氏拍卖行从香港拿回了一个芙蓉种的翡翠镯子。
姐夫要是有心，可以买来送我姐。
她喜欢翡翠。
她口中这个赵家的独子是郑昀的狐朋狗友，是个没什么用的花瓶二代。
这人成天跟着郑昀混，家里经营好几家娱乐场所，也有个规模不大的商贸公司，专门用来倒卖珠宝，赚的钱可大可小。
最近周时享找人查到他和随郑昀进出酒店的那个女人有数额不小的金钱往来，季梦真合理怀疑那都是郑昀的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从别人手上过。
果然，郑昀的表情绷不住，有些微妙变化。
他动了动筷子，往嘴里送一块苦笋，目光不自觉地往厨房那边瞟了眼，不敢直视季世荣的眼睛。
他没接话茬，手臂伸到后腰，从腰侧取下车钥匙，砰一声放到桌面上，轻笑，我最近哪有什么大开销？全都花给我儿子买小衣服了。
这也是季梦真最不爽郑昀的一个点。
季嫣才怀孕几个月，直接被郑昀安排抽血送去境外查性别，还好是个男孩儿，不然季梦真都怕郑昀逼着季嫣打了。
季成看他妹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看得乐呵，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拿过桌上的奥迪车钥匙，用手指勾起圆环，转一圈手腕，笑容爽朗：谢谢姐夫！打蛇要打七寸。
季梦真还不打算放过郑昀，起身走去沙发，拿过随身包，取出MPV的钥匙放在桌上。
她瞥一眼还没从厨房过来的季嫣，轻声：姐夫，这车是我爸买的，当时订得娇气，内饰软垫是小羊皮做的。
你要爱惜点儿，上下车记得丢垃圾。
在场人都听得出来，她意有所指。
季世荣停下煮茶的动作，分了三个小琉璃杯出来，往里面加了早备好的凉茶。
他吹一口眼前氤氲起的白雾，声音如洪钟：季成，如果你不开郑昀的车，我拿一辆公司的车给你暂时过渡。
台阶有了，郑昀却似乎并不肯顺杆子下。
金属汤勺落到骨碟边，发出清脆声响。
郑昀面带愠色，不停地点头，耳廓已憋出一圈不正常的潮红，小妹，你这车平时都停的月虹时代？多大的停车位能放下？一般的就行。
季梦真整顿饭局都忙着斗法去了，菜没吃几口，饿得前胸贴后背，夹了几筷子往嘴里送，倒车系统很好用，姐夫你小心别刮蹭到。
进口的车补一次漆特别麻烦。
她吃得香，满足得不得了，又接过季世荣递来的凉茶喝，仰脸冲人笑。
桌上的气氛一时间缓和了。
季成这才松一口气，把搭在妹妹座椅靠背上的胳膊放下来。
他担心季梦真这妞压不住火气，直接在饭桌上暴起，一股脑把郑昀那些破事儿全抖出来，那就真得开演一出家庭伦理剧。
这样啊……郑昀点头，语气意味深长，不过，小妹，这房子真是江让出钱买的？我记得他家庭条件一般啊，父母公职，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飞行员，才毕业能挣那么多钱？啪一声，季梦真放下筷子。
她差点儿直接把筷子摔了。
她身边的季成赶紧又把胳膊搭上她座椅靠背，这回倒不是怕她暴起。
在这种殃及旁人的情况下，他完全支持撕破脸。
这回他怕的是妹妹一下子站起来把凳子弄倒了，凳子腿儿会划着她裸露的小腿。
夏夜风起，季家庭院内有穿堂风过，吹起巨大落地窗帘的一角。
院里建筑装饰修得古朴，地灯笼罩一团团烟火微光，时不时有水景流动的声响。
季世荣抱着胳膊喝茶，纯粹看戏，并不打算参与到晚辈的对峙中，唯独对听到的江让两个字感兴趣，侧过脑袋，朝亲儿子那边偏了偏，问：江让……是你们那个男同学？现在在做什么？在西藏开飞机，牛得很，月薪六位数，还上过央视特别栏目的。
季成见状不妙，可劲儿开吹，又加一句，CCTV1和CCTV10都上过。
CCTV1上的时代新风专栏，CCTV10上的青少年科教采访。
季世荣抬手，指腹摩挲下巴，口吻沉沉：嗯。
嗯是什么意思？！季成有点儿惊悚，摸不清他爸是什么态度……不对啊，江让和我妹也没成啊，想那么多干什么？季成痛定思痛，再强调道：朋友关系，您别多想。
不用你强调。
季世荣白了他一眼。
季成：……曾经，季家吃饭的桌子是长桌，区分尊长，按年龄排，季梦真和季世荣就是对坐着的两个席位，远得季梦真连她亲爸的脸都看不清，说话也听不明白，后来为了方便夹菜，才换成的大理石圆桌。
现在，季梦真发觉圆桌也不好。
人与人之间相隔太近，什么微表情都看得清晰。
她还必须要忍住把戳南瓜饼的叉子往郑昀脸上飞过去。
季梦真在桌下交叠的腿放得平直了，她脚尖勾起缎面拖鞋，晃了晃，笑得眉眼如一牙弯月，直呼其名：郑昀。
郑昀瞪大眼：什么？季梦真语气强硬，你不要在我面前提江让。
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从今往后少打听他的事。
这顿每周例行的家族饭局散得不愉快。
季梦真放狠话似的，说完就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起身站直，朝季世荣点了点头，说要回去了。
她都不等季成，径直走到门口去穿鞋，再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兄妹俩足够默契，季成反应也快，马上拿过钥匙，和季嫣、季世荣挥手作别，追着妹妹跑出去。
一跑出门，季梦真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季成马上又给季梦真披上薄外套，一边给她拍背，一边顺气，道：哎呀，你现在脾气比我还火爆。
那下次你结婚我也打人，季梦真怼他一句，气不过，气得冒冷汗，咬牙道，郑昀有病吧？柿子挑软的捏，他怎么不去调查顾宛？你看顾宛他爸妈会不会把郑昀这孙子直接撕碎。
季成摇头，领着妹妹往车库走，他不敢。
要我说，当初就应该说是顾宛买的房子。
我想着是江让过生日才买的彩票，所以……考虑欠佳了。
季梦真有些自责，还好江让在西藏，我是真不想平白无故卷进我们家这些破事里来。
她心里的江让，就是该生活在圣洁之地的。
江让应该没有什么烦恼，应该不会沾尘埃染风霜。
应该离这些不好的事情远远的。
所以，那天江让说在西藏是为了钱，季梦真一时还有点接受不了这种说辞。
抬头，明月挂在天边。
季梦真一想到江让说不定也在和自己一起仰头看同一个月亮，心里像被一只手悄悄抚平了褶皱，盛怒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她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眼时间，现在才八点过，别墅里一个人都没有，回去也是安安静静的，没什么意思。
顾宛今晚出去和朋友唱KTV。
安亭还没下晚自习。
乔明弛好像又接了个帮居民找狗的警情……江让呢？好像在做第二天的飞行计划。
一到有工作计划的时候，江让都很忙，忙得几乎没时间看手机。
偶尔江让下机，在塔台蹲着吃炒饭，吃同事们颤抖着手包的丑饺子，再喝一口热水，都很开心。
在那种环境下，江让纯粹，纯粹得可以为炒饭多加了一根火腿肠而感到满足。
季梦真想到今晚家宴上的山珍、海鲜，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吃什么一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吃。
今晚月亮那么好，我们先不回家吧。
季梦真揉揉眼，吹久了，她渐渐习惯夜风的微凉温度，笑道，哥，我们找个地方蹲会儿。
于是，兄妹两人躲到家里车库的门口，放下一半卷帘门，再一起踩在放高压水枪的储物柜边，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季梦真干脆脱了高跟鞋，和哥哥一起躲到郑昀的那辆奥迪A6后面。
她手里握着车钥匙，按一下，那车就亮两下车灯。
四周一片漆黑，只剩下灯照出的空气中漂浮点点灰尘。
她拎着鱼尾裙裙摆，露出肩颈一截葱白，拿起手机，调了自拍模式，喊：哥，我们拍张照。
季成也陪她蹲着，唇缝里叼一根味道清淡的烟，挑起眉毛，冲手机镜头比了个耶。
这张照片，被季梦真怀着忐忑的心情发给了江让。
她不知道江让在干什么，但她想告诉江让，她在干什么。
这次是发照片，下次……那么下次就争取鼓起勇气，给他打视频吧？欸。
季梦真学着哥哥的样子，抿了抿嘴唇，指尖夹起一根虚无的烟，假装二世祖的表情，神秘道：哥，你买车到底是想干什么？季成轻咳一声，自嘲地说：得，龙凤胎心连心，我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
说是龙凤胎，其实他们是异卵的，长得不太像，季成像爸，季梦真像妈，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眼尾上挑，脸尖，擅于气死人。
小时候季家亲戚都说哎呀这俩孩子怎么反着长啊，儿子像爹女儿像妈没福气的呀！还是小魔王的季成眨眨眼，还没开始变声，说，小叔叔，那你是不是像爷爷？最要命的是，季梦真还一口小奶音，在旁边笑得脸蛋两边的肉都起褶子，说哇，真的好像爷爷呀！你说说？为了送顾宛啊。
她不是明年要回去读博么，最近又找了个自习室，天天挺晚了都一个人回家。
我又不好意思说开她的车去接送……这样啊。
季梦真点头，懂了那么一点点她哥的脑回路。
很多事情放在发小关系上说得通，但是换成男女关系的角度就很暧昧了。
季成永远跨不出那一步，他目前是公主的骑士，没有做好要当王子的准备。
夜晚的车库静悄悄。
外面好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打在卷帘门上，声音窸窣，周遭的黑暗将雨声凸显得更清脆，整个车库只有那辆奥迪内的仪表盘是透出亮光的。
不对，还有季成手里夹的那根细烟，烟头冒出橙红火光。
季成叹一口气，仰头往后靠，猛吸了一口烟，别开脑袋，朝旁边的空气中缓缓吐了一口白雾。
他说，有次，他借周时享的车去接顾宛下课。
那是个下雨的夜晚，两个人低头踩着水走路，特别安静。
那晚顾宛好像有心事，不说话，一路上只有咯吱咯吱踩水的声音。
那天季成才参加了聚会回来，周时享车内的中控放了一包槟榔。
顾宛一看，也没听他解释，以为是季成嚼的，抬手把槟榔全扔了，季成又好脾气地去一个个捡起来。
回月虹时代的路上，顾宛念叨了一路槟榔的危害，就差没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拧着季成的耳朵大骂特骂。
如果换作别人，季成可能早就在被扔东西的时候发火了。
但对方是顾宛。
他半点儿火气没有，平时的暴脾气全没了，反倒觉得自己挺欠，越被骂他越舒服，越想傻笑。
顾宛还瞪眼，说你傻笑什么？季成摇头，说我笑了吗？车库里回音虚弱、空灵，像老式唱片旋转在角落，积起一层厚厚的灰。
季成说，他还记得上小学那会儿，他特别羡慕那些拿妈妈口红送女生的男同学。
后来等顾宛生日，他去超市买了粉色的巧克力。
他问顾宛还记不记得？顾宛说，记得！我妈说粉色的巧克力有色素，不让我吃。
还有幼儿园拍毕业照，顾宛当时就一男孩儿性格，不喜欢公主裙，非要借我小西服穿。
当时咱爸忙生意，没人管我们，我俩头发都长得特别长。
季成直愣愣地盯着烟雾。
对。
季梦真笑了笑。
那张毕业照一直留在她的房间里，照片上的季成头发快长到脖子了，被老师拿发绳捆了个小小的狼尾。
更像小流氓了！季成笑出了声，嗓音很沉，我前面头发太乱，薅又薅不上去。
顾宛她把自己的蝴蝶结发卡给我别到头发上。
于是毕业照画风突变。
公主变成了朴素的邻家妹妹，小流氓变成了少女心小流氓。
季梦真深呼吸，偏过头去看哥哥的侧脸，深感同情，看这张熟悉的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小声说，哥，你继续说。
季成抬手一掸烟，我现在发现，长大了不一定会变得勇敢，反而会更懦弱胆小。
如果可以，我更想回到小时候，看她笑被她闹就足够了，永远不用去想明天。
意思是……季成真的喜欢。
季梦真如若初醒，紧张道：你会告诉宛宛吗？有些事一辈子都不适合说出来。
季成笃定地答。
小时候多傻，总想着长大。
等大了，才发现真正回不去的是以前。
绿·联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