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一辈子都不适合说出来。
哥哥的这句话在季梦真心里留下不浅的烙印。
夜里, 她辗转难眠,不停地在想,她和江让之间到底有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兄妹心连心, 她明白季成的顾虑。
如果真要在一起,两个人肯定不能只是谈恋爱,那绝对是要奔着结婚去的,这么一来,许多的问题又横跨在了眼前。
如果是男方主动出击, 那需要准备的条件太多了。
一起长大,不代表真够得上。
季成说话时的眼神, 让季梦真一时间恍惚了。
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还不算特别好,季世荣也怕季成到了青春期, 混着社会上不读书的小孩儿学坏, 给的生活费并不多。
在买了粉色巧克力的后几年,季成想要攒钱给顾宛买条项链, 自己又不会挑,领着妹妹去珠宝店门口的橱窗站了好久。
季梦真傻里傻气的,说都不好看!季成带着她掉头就走,还没开始变声的少年嗓发瓮,说别看了,钱也没带够。
那一年, 季梦真才开始懂事, 高高扎起的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
她捏住书包带子一边跑, 一边追哥哥, 嗓音很甜, 说哥哥没关系, 你买什么宛宛都会喜欢的。
季成陡然停下赌气的脚步,回头,问,真的?嗯嗯。
季梦真蹲下来拴鞋带,差点儿被绊一跤。
当时,两个人趴在玻璃橱窗外进入静止状态。
季梦真在看蜷缩在玻璃角的长毛小猫咪打盹儿,季成在看标价牌算钱。
小姑娘的心察觉到哥哥的难过,敏感地跟随抽动。
昨晚,季成说起顾宛的时候……眼神有那么点似曾相识的失落和沮丧。
现在季家是有钱了,可他季成如果离了家,也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废物,学历没有,体面工作没有,又被姐夫压一头,连开口提私人生活的可能性都没有。
季成还说,是不是默默守护着或许会更好?当一辈子朋友也是朋友,对吧?他连续用两个疑问句,极力想要得到季梦真的肯定。
季梦真没有认同他的说法。
她长叹一声,摇头,从火光暗色里睁大一双纯澈的眼,笃定道,不,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
是我的,那就一定要是我的。
成长的蜕变往往体现在一些细节里,季成愈发愈觉得妹妹原本的软糯性子不一样了。
在他们几个人的世界里,女孩儿们一直是性格更要强、更坚韧的那一类;男孩儿们反倒性子温和,好说话好脾气,比较擅长去照顾人。
安亭说过,这可能是从小伺候三个女人长大的后遗症,以后找媳妇肯定好找,现在称得上温柔干净的臭男人不多了。
季成点头,凝视烟雾在卷帘门外钻进的风里飘散。
他生得一副凶悍瘦削的面孔,有些粗野气,现在周身的气势倒低落到了地里,他拍拍侧腰的灰,掐灭了烟,站起身,抬手招呼季梦真跟着上车,走,回月虹时代吧。
今夜风雨潇潇。
季梦真坐在副驾驶上,打开车窗,双腿懒洋洋地交叠在一起。
她看雨珠悬挂在玻璃窗上,像下沉堕落的花。
垂下眼睫,季梦真嗅出漂浮在四周的潮湿雨水味,她打开手机应用,点开地区切换,想看看西藏是什么天气。
她往外望,说:哥,我们搬去新家那么久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从来都没见过月虹。
会有的,季成踩下油门,在对的时间。
至于对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季梦真不知道。
回月虹时代睡了一觉,季梦真向公司请了半天假。
她开着顾宛的车,抽空跑了一趟少城周边一处古镇。
这座城市被生态公园和古镇所包裹,城市旅游业一直做得非常好,旅游公司会和通航公司联合,在一些郊县景点开辟旅游航线。
这天下午,季梦真约了二十分钟的观光飞行,包机飞行,票价两千多块钱。
少城的夏季,是一片片翠绿葱郁的田野,还有波光粼粼的人工湖。
她戴上耳机,坐在副驾驶位上,浑身没什么力气似的,靠着座椅,仰头去感受机舱外吹进来的暖风。
睁开眼,满目是湛蓝的天,耳畔是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声响——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离江让更近一点。
江让走了小半个月,两人联系得频繁,江让什么都给她看,看早晨开窗即见的雪山,看不小心闯入机场的藏原羚,还有食堂做的甜腻油茶。
有时候江让都自嘲。
他说自己现在的日子一眼基本望到头,很容易失去斗志。
长龙通航算得上半个国有企业,像他这样踏实肯干的飞行员,只要好好飞,不出事故,完全能做到薪资稳定,不愁吃喝。
唯一的斗志,是飞行执照夹层里的那张照片,也是家乡这两个字。
江让每周日固定要挑个时间给冉雪打电话。
在成长道路中,江让和家长沟通不多,但现在长大离家了,每次听到父母的声音,却发现有好多话想说,又哽咽在喉。
冉雪对儿子的私人生活并不过问太多琐碎,只要他报个平安。
前几天队长家里出事,临时请假连夜赶回了少。
自此,一些繁冗的任务落到了江让头上,江让经常忙到深夜,而季梦真恰巧是个夜猫,也睡不着,想陪他,干脆说自己也在忙,等忙完了一起睡。
主心骨一离队,崔辰光没精神出去浪了,趴在桌案前和江让一起做计划。
都凌晨两三点了,他看到江让的手机屏幕在往外弹消息,打个哈欠,抓住江让手腕,赶紧说:嫂子姓季?还挺好听啊,能不能让嫂子给我介绍个对象,我可以嫁到你们那儿去。
江让手腕一挣,把手机扣到桌面上,你滚回北京。
嘿,西藏这边才是山高皇帝远,日子过得舒服。
北京那可是在公司总部,我过得肯定没现在轻松。
这边薪酬高。
掉钱眼了你,崔辰光托腮,你真打算在西藏待着?不准备回去娶媳妇?江让头也不抬,写字,冷声道:八字没一撇。
崔辰光像有多动症似的,脚尖点地,闲不下来,正在晃凳子腿儿,晃得往后仰,放屁,至少有五撇。
他还伸出一个巴掌。
五撇男主角没吭声,忍不住笑笑,绷不住了,你闭嘴吧你。
没劲儿,直尺在崔辰光手中转了一圈,快要进入恋爱阶段的男人连回我话都是五个字五个字往外蹦的。
江让正要说什么,宿舍的门被咚咚敲响。
西藏这地方昼夜温差大,一入夜,黑暗和凉风一同呼啸,机场生活区只有路灯高挂在院落里,被风吹拂出晃荡的影。
打开门,杨柏裹了一件皮夹克,斜倚在门口抽烟,他胸前的飞行标洗得脱线,整件衣服都被洗出一种发白老旧的颜色。
杨柏为此经常挨批,说他仗着资历老,对形象这些事儿不修边幅,连胡子都不刮。
不过他手艺还行,偶尔拉萨市里的理发师进不来机场,就是他拿推子给人一个个推脑袋,江让的寸头一直是他叼根烟,负责一手造型。
他薅了薅头发,冲江让吹一声口哨,点头,江让,别做计划了。
江让回头,怎么了?杨柏站直身子,唉声叹气,明后天空军那边要出任务,要用空域,刚联系民航净空。
得,一晚上工作又白干了。
先观察下最近天气,下一步再做计划吧?江让眼皮都没抬,淡声道:行。
通航虽然工资高,但江湖地位不高,用途没有民航广泛,在空域使用上面都得给民航、军方让步。
哇,崔辰光搓搓手,眼冒精光,他们飞什么?我能去看么?人家不在我们机场起降,杨柏睨他那好奇样儿,笑骂,什么飞什么,这是你能打听的?不过,既然明后天没什么事儿,我听领导说,咱们要和拉萨哪个事业单位的人搞……崔辰光急了,搞什么?联谊!冷风灌进脖颈,杨柏掖了掖领口,哎,江让,你没处对象吧?江让摇头。
联谊这种事儿不是没有过,才毕业那年他来西藏,正好碰到和当地一家卫生院搞活动,不过因为他和崔辰光是新瓜蛋子,领导才放他们一马,没有被逼着去。
那种活动他不会参加,只有崔辰光会拉着他找个制高点,开始围观行为,一边看一边艳羡,说这种活动为什么不让新来的参加呢!拿一支玫瑰在雪山下献给心仪的女人,这多浪漫。
对他的少男怀春,江让不发表任何评价。
每每遇到崔辰光爱看热闹的时候,江让就在旁边喝可乐。
拧开瓶口,里面甜腻的液体冒出气泡,再在喉咙里爆炸开。
江让心很静,沉得住气,极少被外界与他无关的事情所打扰。
没没没,他没处,崔辰光接话,他陪我去,我报名!知道你会去,上边儿已经给你报名了。
杨柏和崔辰光说完话,换上一副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江让,你知道,我们队里没什么未婚青年,就你俩年纪最小。
我们全机场统计了一下,要是你不去,最低人数都凑不够,领导会找茬的。
不去。
江让一口回绝。
真不去?我听说有不少美女。
杨柏说。
我真不感兴趣,柏哥。
江让微微敛眉,我有喜欢的人,你们知道。
并不冲突!算柏哥求你了,你就去吧,长这么帅,不得给我们队撑撑面子?那种活动你没去过,你不知道,我给你说啊,不是非要你和哪个女嘉宾牵手,你就去摸鱼,签到的时候这么着,杨柏努力弯起唇角,笑容很假,就这么着面带微笑配合一下,完事儿!崔辰光拆开一包薯片往嘴里扔,我建议江让你当天的人设是我的哑巴新郎。
你干脆就不说话,有女生找你你就留我的联系方式。
杨柏听得嘴角抽搐:那不是诈骗吗?崔辰光:……*贪玩归贪玩,顾宛从不将学习和生活混淆。
前一段才回国的日子玩得太疯太野,顾宛这几天经常泡在大学自习室,晚上吃过饭了才会回来。
她去自习不怎么打扮,穿双运动鞋,短袖篮球裤,发辫甩在肩侧,眼睛大而圆,一张精巧的娃娃脸,不化妆看起来还是十几岁的稚嫩模样。
季梦真每天看她顶着朝阳出门,恍惚回到高三那段为了梦想各自奋斗的日子。
又去?你一个人?季梦真递过去椰奶冰泡芙,知道顾宛喜欢吃椰子味的东西,便去门口便利店给她买回来,今天早点回来,不要天黑了一个人走。
我哥最近都来接你吗?他偶尔要加班。
穿好鞋,顾宛咬一口泡芙,唇角挂上绵软的白奶油,舌尖舔一圈嘴唇,不过你放心,我自习是和高中同学一起。
季梦真皱起眉毛,高中?谁?严珩呀。
和我一个实验班,本科考了高分子材料工程那个,顾宛吃完早餐,揉肚子,他读博,说要抽时间写论文,让我刷他卡进自习室。
她话音刚落,安亭拎着托特包从楼上匆匆跑下来,随口搭腔:严珩这人我听说过,读书很厉害,我们那届优秀毕业生,排名很靠前。
这专业分高,我们班有小孩儿拿来当目标。
顾宛点头,周末又不上课,你去哪儿?我同事叫我去公园逛逛,我先走啦。
安亭穿好鞋,招手,对了,你俩晚上要吃蛋挞吗,我在公园门口带点回来。
顾宛:要蓝莓的,谢谢!季梦真:我要原味,要三个!好哦,拜拜。
安亭从门缝里露一张脸,阳光自她脚尖钻出来,流成灿烂的小溪流。
要不是关门的声音很响,顾宛抱着一摞书本还有发烫的笔记本电脑,快要在餐桌边睡着了。
季梦真脱掉拖鞋,光脚踩上沙发边的地毯,身子往后仰,一屁股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拿手机挥挥:宛宛,要喝杯咖啡再出门吗?好。
顾宛哈欠连天,你点什么我喝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季梦真本来想退到微信去点外卖,结果触碰到了别的地方,页面自动跳转到了公众号关注消息的推送列表。
排在最前边的公众号名字叫:长龙通航。
排在第一位做封面头条的新闻名叫:与驻藏人员相遇雪域高原,速戳!哇,还搞联谊活动?季梦真直接点进去,她发现做封面图的这个人有点儿眼熟,甚至说那一身飞行服上的丑鸟标志她还亲自用手摸过。
点进去,这照片是标题党。
首图用了一下,后面的内容偶尔也有江让出镜。
江让的五官和肤色实在是太突出,属于能在茫茫人海中被一眼锁定的级别。
这人手握一支红玫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总是站在照片的角落,不玩手机,一副认真对待、努力参与的样子,单手抄进裤兜,臂章上露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
他身前有好几个精心打扮的女士,还有穿民族服饰的,看样子绝对不是机场里面的同事。
在他旁边,还站了另外一个飞行同事,季梦真不认识他,只觉得这男的一脸自知帅气样,帅得有点儿油,还把花杆抿进了嘴唇里……看着阵仗,真是集体相亲?季梦真脑内嗡嗡直响,她已经没心思去看相关文章内容都写了什么,一下按了锁屏,伸手摸摸头发,有些急躁地起身,宛宛,我也要出门。
咖啡不喝了,你自己点。
顾宛还在打盹,被她这么大动静吓得一激灵,你去哪儿?……季梦真哑然,手机屏幕显示的内容还停留在订购机票的页面。
她决定不告诉顾宛,只得说,我出差!绿·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