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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2025-03-22 08:09:04

说起手机, 季梦真的往事不堪回首。

以前的手机不叫手机,叫小灵通。

2005年,中国大陆小灵通的用户达到了八千多万户, 季梦真则是其中的光荣一员。

三年级,她比倒霉哥哥率先拥有了小灵通。

季成特不服,还专门找季世荣闹过,季世荣给出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说你一天天到晚瞎跑疯闹的, 多容易搞丢?还不如给妹妹,让妹妹看着你, 爸爸打电话过来随时都有人接。

于是季梦真变成了趾高气昂的大哥大一族,觉得就是链条,能把野狗一样的哥哥栓住。

她的号码是七位数, 开头6, 结尾5,季梦真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屏幕是单一的橙色, 走夜路可以开常亮模式。

她的铃声是雪绒花。

她的常用联系人是爸爸、顾宛、乔明弛。

她唯一的游戏是贪吃蛇,她手笨,总是咬到自己的尾巴,为此还特别羡慕江让的游戏是俄罗斯方块,经常借江让的手机玩儿。

她的应用有个叫网上冲浪,里面可以看很多奇奇怪怪的小说……有时候季梦真反思, 自己太早熟, 太早开窍, 估计和那些言情小说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可恶的小灵通, 曾经在下午的课上响过一次。

起因是她把午休起床时间调错了, 所以等时间走到15点, 闹钟才在抽屉里震动起来。

那天任课老师是班主任,她一脸严肃地下了讲台,把季梦真的小灵通直接拿出来。

班主任的动作太快,快到季梦真忘了她设置的闹钟备注是:江让我也爱你呀。

脸蛋通红的小女孩被关在办公室被教育了一下午。

同年,Q*Q也开始流行,基本每个小学生人手一个企鹅号,互相都加了好友,班上有胆大的女生,直接挂了个性签名:江让我爱你!季梦真懵懵懂懂,心底泛酸,被迫提前感知了爱的意义。

2014年,小灵通彻底停止运营,季梦真还难过了一天。

那时候的她,刚上高中,江让身上贴了隔壁班班长、区级三好学生、少城一中国旗班那个男的等等标签。

小灵通停服了。

她不知道藏在小灵通里的秘密是否还会延续下去。

*拉萨的日出很美。

高原上的地界广袤无垠,天空是浅淡的蓝色,白云如絮,好像随时触手可及。

这些季梦真都没看到。

全是崔辰光讲的。

他还拿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季梦真看,说得口干舌燥,还说:嫂子,你可以叫江让带你去看看。

早上九点,食堂里坐满了人。

男女都有,偶尔有几个人专门扭头过来看她。

季梦真这一桌有七八个人,坐的都是江让他们飞行队的人。

早上太困,她连妆都没化,只是捧水洗了把脸,差点在洗漱台边又睡过去。

昨晚,两个人睡得很老实,江让是平躺着睡的,一只手垫在季梦真脖颈下,半搂着她,以方便轻轻地拍她肩膀哄睡。

季梦真本来想和江让聊聊天,但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困,不到凌晨就睡着了。

临睡前,她怕江让的手臂被她枕得麻了,还说,不舒服可以拿出来。

不会,这么抱着你睡比较舒服。

江让的眼睛清透,在黑暗中也柔和。

半夜,季梦真感觉江让的手臂动了,她在半梦半醒间,以为江让要把手抽出来,便翻身侧着,让脖颈下留出空隙。

江让不但没有把手拿出来,反倒更贴过去,两只手一揽,把季梦真抱在怀里。

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打哈欠,身后是江让坚硬、温热的胸膛。

嫂子,布达拉宫旁边有个扎基寺,那是保佑发财的财神庙,你一定要去转转,我每周都去那儿诚心打卡。

哎,为什么我还没发财?崔辰光还在说拉萨哪儿好玩,哪儿有好吃的。

队里一个男飞笑骂:靠,崔公子你还不够有钱啊?崔辰光很装逼,谁会嫌钱多?财神?那我要去!听得季梦真眼底冒心心,时不时偏过脑袋看江让一眼,不确定这次来还有没有机会去。

江让埋头给季梦真调豆浆、剥鸡蛋,听得耳朵嗡嗡响,没忍住扔了个鸡蛋壳过去,崔辰光你好好吃饭,别贫。

我明天就走了,季梦真咽下去一小块蛋白,等下次我再来看日出。

隔壁桌一个穿工装的女孩儿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也凑过来搭腔,递给她一瓶旺仔牛奶,嫂子是少城人吗?是呀。

季梦真笑得眯眯眼。

她完全已经习惯别人喊她嫂子这个称呼,还听得特别舒坦,舒坦到在饭桌下晃荡小腿,脚尖乱动,装作一不小心勾住江让的腿,眼神睨了过去。

江让正在剥鸡蛋。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指腹在卫生纸上擦擦,喉间的小凸起滚动着,怎么了?豆浆不甜?江让穿的这双黑靴很硬,系带系得规规矩矩,系的结却是散乱的。

和他现在的状态一模一样。

表面上正经认真坐怀不乱,实际已经乱成一团。

甜,季梦真贴了贴他胳膊,你冲的当然甜!旁边一众同事被秀得一阵咳嗽。

杨柏还笑:我们真是老了,还挺羡慕你们这些小年轻。

江让,你嫂子都不来的。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还来看看我,现在有娃了,基本没来过。

哎呀,崔辰光摆摆手,莉嫂带着两个娃呢,哪有闲工夫看你啊。

杨柏摸摸胡子,惋惜地长叹一声,哎,江让,你俩晚点要娃吧,多享受享受二人世界。

女人二十八岁之前要娃都能恢复。

前边儿那些什么嫂子什么一起看日出还好,杨柏这一下谈到升不生娃,吓得季梦真一怔,一口豆浆差点儿噎进气管里。

什么生孩子,什么结婚,她从来都没想过。

生育是不可逆的损伤。

江让主动率先接话,淡声,我们还不一定要孩子。

……见有人接招了,季梦真便不搭腔,只是望着杨柏笑了笑,低头继续喝豆浆,恨不能把整张脸埋进碗里。

这话她没法接。

都还没正儿八经地谈上,上级领导就来谈论多久生孩子了……吃过早餐,杨柏作为代理队长,要领着一群飞行员在食堂门口集合。

她以前听江让说,在航大念书的时候,每天开饭前还要所有人集合在一起唱歌,要唱得足够有气势,唱得累了饿了,才能开饭。

唱什么歌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最正常的是《我爱祖国的蓝天》。

季梦真才回忆完,只听杨柏喊一声立定稍息,手臂一挥,集合的队伍还真扯嗓子唱起来了。

还就唱的这首歌。

旋律朗朗上口,气势足够高昂。

季梦真以为江让也要跟着参加合唱队伍,便一个人站在食堂旁边的石柱边发呆,乖乖等着江让收拾完餐盘出来。

这一方不大不小的天地,却拥有那么广阔的蓝天……拥有这么一排排愿意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等了片刻,江让没去集合,径直从洗碗槽那边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走了。

啊?去哪儿?季梦真跟着他穿过眼前集合的人群,被那么多人注视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压低了嗓音,你不去集合?柏哥知道你来了,今天就没给我安排飞行计划。

我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陪你。

那你上班吗?不上!我请假了。

江让挑眉,活脱脱一个中学时代成功翻墙出校的贪玩学生,我今天带你去市里走走。

长龙通航所处在的机场离玛布日山有一段距离。

季梦真兴奋得失去了时间概念,没感觉坐了多久的车,从上车到下车,她全程扭头望向窗外的景色,不停地拿手机拍照。

为此,江让还不满,说你是来旅游的吧?季梦真头都不回,继续调滤镜、拍视频给肖荷看,说,没人规定探亲不能旅游!不但可以旅游,季梦真还迅速和外地游客凑成一团,去景点旁边的旅游纪念品街区买了一顶防晒帽和彩绸披肩。

江让从兜里拿出来一副墨镜架在她脸上,这样更像。

你带的?嗯,你送我的。

看不出来么?一听江让的声音装得有点儿委屈,季梦真连忙说,看得出来啊,只是我没想到你还在用。

江让哼道:我这人念旧。

他说完,像还表达得不够,双手插兜走在季梦真前面,回头继续说:宝贵的礼物我都会好好珍惜。

季梦真这么一回想,才反应过来好多自己曾经收到的礼物早就不见了。

五岁那年,刚上小学,江让特别拽,扯下来一张便利贴,写了自己的名字,说他的签名以后可以卖钱。

八岁那年,乔明弛在娃娃机夹了个有斜眼病的史努比给她。

十岁那年,顾宛花钱买了个一米多的毛绒玩具抱到学校里来送她,还附赠了张顾大小姐的HelloKitty大头贴。

大头贴挺可爱的,但毛绒玩具没什么用,个儿又大还占地方,后来搬家被季世荣丢掉了。

十三岁那年,安亭给她绣了个转运符,刺绣的,上面三朵盛开的芙蓉花。

季梦真宝贝得很,晚上睡觉还压枕头底下,白天系书包拉链上,一走路一蹦跶,流苏晃晃荡荡。

结果周末出去玩儿,季梦真连同书包带转运符,全丢在了路上。

搞丢的不止转运符,还有她珍藏多年的江让签名。

虽然现在卖不了几个钱,但季梦真非常珍惜江让臭屁过的证明。

江让,季梦真叫他,等回去,你给我签个名吧?江让莫名联想到安亭说要拿他的签名照送学生,愣了愣,皱眉道:这玩意儿现在还值钱?……季梦真沉默一瞬,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江让不是臭屁过,而是从小得意到大,揉揉他脑袋就开始摇尾巴。

两个人向前走,在布达拉宫前宏伟的广场上从人群中穿过。

不远处,白云悠悠,雪白的宫殿与山岗融为一体。

今天工作日,四周几乎都是游客,还有一些拿着单反的摄影师。

两人才走到广场前,就有摄影师过来,说两位要不要拍合照?一百块钱五张,一秒冲洗,很划算的。

季梦真本来想拒绝,江让直接扫码付了,侧过脸看一眼背后雄伟的宫殿,说:留个纪念吧。

季梦真知道他是害怕自己不再来,便点点头,将墨镜拨弄到额前,端正地站在江让身侧。

江让则站得笔挺,脑袋稍稍朝她那边偏了偏,再抬起胳膊,揽住她。

喂。

季梦真动了动胳膊,耳尖绯红一片,小声提醒他,洗出来的照片是要拿回去的。

这东西就和定时炸弹,总有一天要被其他人看见。

如果动作不亲密还好说,在这儿抱来抱去的就不对劲了。

迟早的事儿,江让说话时,低沉的嗓音与胸腔共振,给她无比安心的感觉,有我呢,你放心。

拍完照片,季梦真捶捶胸口,忘了自己早上出门有没有吃抗高反的药。

她才来一天半,身体各项技能都还没有适应缺氧的环境。

累么,江让捏她耳朵,关节曲起,手指在她耳垂上揉了揉,我背你吧。

季梦真一愣,背我?对啊,这身肌肉不是白练的。

江让蹲下来,捏住她两只胳膊往肩膀上拢,等的就是今天。

他一边使劲用力背起她,一边补充,你高反不舒服,还是不要剧烈运动比较好。

被江让背着爬布达拉宫……季梦真从来没想过。

他好像很轻松,背着她转转悠悠,一路拾级而上,偶尔喘气,鬓角的汗一路顺着脖颈流进领口。

她都记不得这是今年第几次被江让背了。

季梦真趴在他背上,也捏他的耳朵。

江让的耳朵软绵绵的,好像可以捏成任何形状。

可惜佛门重地,不能想有的没的。

等到了观景大平台,江让才把季梦真放下来。

远处雪山巍巍,近处殿宇嵯峨,天际清透得能看见飞机掠过的纯白气流——眼前是他的上半生,脚下是他要努力回家的路。

双脚一落地,季梦真扶住他肩膀,莫名感觉还有点儿头晕。

不过季梦真自我调节能力好,很快就注意到了在鎏金转经筒边吟唱的僧人。

唱的是些什么她不太懂,这里的一些历史背景她也不太明白,只后悔没在导览处花钱请个解说员。

江让擦了擦汗,伸臂揽过她,掌心顺势捂住她眼睛,低声道:别盯着人看。

哦,好。

季梦真用最小的声音凑近他耳边说话,吐息温热,我第一次在寺庙里听人唱歌。

季家不信神佛,从小到大她没怎么接触过各种佛教文化,对这些事没什么认知。

她唯一一次去庙里,是高考前季世荣急病乱投医,领着儿子女儿去三拜九叩,叩出一个本科和专科,还说谢天谢地,至少有书读,没流落到社会上成为不稳定因素。

江让领着她远离了人多眼杂的地方,在观景台处寻了个最好的位置,嗓音清透,是在诵经。

季梦真点头,望向他,江让身后宫殿内灯火长明。

燃着灯油的火光一排排整齐并列,摇摇曳曳,季梦真想起早晨站在食堂门口唱歌的那群人,想起乔明弛给她看过的山区救援抢险视频,想起今年国内报道的通航事故,想起江让在海边单飞时抱着大红花的照片,想起小时候在家里阁楼推到了一个瓷瓶——瓷瓶从二楼摔下一楼,碎片散落一地。

什么都不剩,也再也拼不起来。

本无神论的她突然想向神佛祈求一个平安。

你祝我梦真,我祝你平安。

江让看出来她情绪不对,摸了摸她发凉的手,在想什么?没什么,季梦真吸吸鼻子,故作轻松地想要转移江让的注意力,对了,今早你们集合唱的那个歌还挺好听。

什么爱大海,爱草原的,还有一句要问飞行员爱什么……爱你。

他回答。

绿·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