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两个人又乘车返回飞行基地。
门岗的识别系统已经修好了, 江让刷脸就能进,但季梦真没录入过系统,她刚跨进摄像头的识别范围, 系统的红色警报灯就亮了。
门岗的保安走出岗亭,正欲拦住跟随进入的季梦真。
在前方带路的江让停下脚步,拉住季梦真的手腕,稍稍挡在季梦真身前,我对象, 找队长报备过了。
什么对象,还不完全是!季梦真在心里默默挥拳头。
嚯!今日轮班的保安大叔取下墨镜, 确定了眼前的人是江让,第一次见你带人回来。
江让笑笑,道了谢, 牵着季梦真进了单位里。
季梦真跟在他屁股后面, 觉得江让现在的样子有点儿滑稽。
这人身高腿长的,衣着简单, 从背后看还有股清冷味道,但手上大包小包的外卖太煞风景了。
江让买了差不多二十杯奶茶,还有两袋肯德基全家桶,像外卖小哥。
他说,平时吃口好的不容易,去了市里的人都要带点儿吃的回来, 崔辰光有次还打包过火锅, 吃得队长一口小米辣一口泪, 说想家。
季梦真问, 那你想么?江让说, 想。
我不吃都想。
一开始街上最近的快餐店只有麦当劳, 但崔辰光闹着不吃,说要吃肯德基,江让还带着季梦真专门找了家肯德基打包。
他说崔辰光这两天把房间给他空出来,还帮他飞计划。
季梦真问,那飞行时长费算谁的?江让说,算我的。
那么多东西,被江让单手一路拎了回来。
原来雪山并非终年不化。
季梦真越来越觉得,江让那几年大学读得渐渐有了人味儿,对感情的表达不再那么吝啬了。
其实他心里很重情重义,只是平时不太爱表现出来。
这次自由进出和上一次被背进来的感觉不一样,季梦真整个人舒服很多,她左瞧瞧右看看,对江让生活工作的环境仍然保留充足的好奇心。
眼前的机场空旷而神秘。
好几个机库并排立在那里,配色灰扑扑的,像一个个密闭的巨大帐篷。
在机库边,是上百米长的跑道。
金黄色油漆在跑道上涂出的指引线遥遥指向前方,风沙高扬。
等飞过了指引线,头顶便是山巅。
哇。
季梦真趴在跑道外的护栏边,指尖揉搓着一根草,我总感觉这里和你大学时所在的机场差很多。
海边和高原确实不一样,江让说,不过两边的起落环境都恶劣,安全系数没什么差别。
……季梦真想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平原?但想都不用想,估计是因为钱。
乔明弛私底下偷偷跟她说过,一般被外派去西藏的员工都是拿命在挣钱,那缺氧对身体的损害是年久日深的,而且天气恶劣,气流不稳定,起降荷载不同,通航公司的飞机维护制度又不够健全,太容易出事儿了。
季宝贝,你有机会一定要把江让劝回来啊,那钱可比命重要。
江让这小子你知道的,从小认死理,表面看着没什么脾气,高冷好说话,其实又倔又犟,自己决定的事情一台波音737都拉不回来。
安亭在旁边听不下去,说你闭嘴吧,少说点儿不吉利的话。
乔明弛挺委屈,说我还不是为了江让好?现在想来……乔明弛的确说得对。
这里的环境相比较季梦真去过的一些内地的大型民用机场,简直是差太多了。
她拿出手机,想拍照纪念一下。
手机刚刚拿起来,江让用手挡住了她的摄像头,单位里面其他的东西都可以拍,但是机场不能拍。
机场是军民合用的。
季梦真问:那平时会有部队的飞机在这儿飞吗?有,工作日的时候基本每天都有。
我们会被拉到其他地方去飞行,就是为了避开他们的空域。
江让埋着头,重复一遍,每天都有。
季梦真不说话了。
因为她在想江让每天都活在接触军方的环境里边,他会不会想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情?远处的机场就像季梦真想象过的一样……无数次跟随路识炎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江让一脸淡然,好像并不避讳,他重新牵起季梦真发凉的手,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挺起背脊,重新将目光投向这片机场,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遗忘。
他的声音有点哑,哑得季梦真想抱抱他。
江让这人从来不发脾气。
在季梦真的记忆里,江让不开心了顶多不说话,顶多一个人在角落里生闷气,绝对不会发火易怒。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消失,会嗓音变得哑哑的,会强迫自己去做别的事情。
比如现在。
两人朝飞行宿舍的方向往前走着,季梦真裙摆大而长,连衣裙买得不合身,肩带偶尔往下掉。
江让干脆不看路了,伸手去捏她肩带,掌心叩在她肩头,又往别处瞥了一眼,你这裙子总往下垮,回去我给你弄弄。
季梦真当时没明白弄弄是什么意思。
等到了宿舍之后,江让从抽屉里把他的针线盒拿出来,再一脸正经的让季梦真把连衣裙脱掉。
他说脱掉的时候,季梦真怔愣了几秒,还以为这男人想把进度条一下拉到底,结果江让立刻看出她的心思,忽然撇开眼,不是说要帮你弄弄吗?好吧,弄弄吧。
反正昨晚都一起睡觉了,现在脱个衣服也不算什么大尺度!只要他们还没进行到最后一步,江让在她心中就还是纯情男大学生。
不对,现在已经是纯情竹马了。
江让挨着她睡觉从来不动手动脚,会说喜欢她,会亲她唇角,会说你这样睡舒服吗?我手放在你腰上可以吗。
季梦真的耳朵似乎只听得见舒服吗、睡、可以吗几个字,热得脑子嗡嗡的,等了半天没下一步动作,再睁眼,江让已经安分入眠,还说了句让她吐血的晚安。
比一口回到小时候的纯牛奶还纯。
于是,她坐在床上穿着江让的运动短袖,就这么看着他把自己连衣裙的肩带剪掉,又针线活儿熟练地缝上改短了一些肩带裙子。
……季梦真震惊了。
如果她给肖荷说我们江让会缝针线,微信那头也会惊得下巴掉下来。
真宝藏男人啊。
学历好长得帅,上能开飞机下能使针线。
没过一会儿,有人在外面敲门,江让,开会。
江让垂着眼在扯线头,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座雕像,头都不回,也不开门,我陪家属。
洋哥回来了,叫你呢,快点儿。
门口的声音说完,又敲了敲门。
江让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先把季梦真的吊带裙缝好,才说,我去一趟,半小时内回来。
洋哥是带我的师父,他明天一天都在塔台,晚上去食堂我带你见见他。
明天下午我就走了,你忘啦?季梦真说,你快去吧,我等你回来带我去洗澡。
好。
江让在衣柜边换好飞行服,匆忙地走到门口,手按在门把上,又突然折返到床边,托住季梦真的后脑勺,弯下身亲了她一下,等我,别乱跑。
能跑到哪儿去啊?季梦真舔舔嘴唇,越来越习惯这种温温软软的触感。
她能看见自己换上运动短袖时,男人的眼神变得不一样,像隐忍着什么,也能感受到他的不安分。
还真是不虚此行。
这一趟拉萨飞得值,下个月她还来,或者只要有空就来。
多来几趟,多锻炼锻炼心肺,总有一天她能背着江让爬布达拉宫。
再多来几十趟,总有一天她能把江让睡了。
不过在这儿……会不会搞到需要氧气瓶啊。
晚上的例会没有耽误他们太多的相处时间。
季梦真抱着手机坐在床边打盹,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抬眼,看江让跑得一身汗,长裤的面料甚至被汗水浸湿得黏在了大腿上。
还没等季梦真开口温馨地送上一句你回来啦,江让走到她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巾包裹着的东西。
他献宝似的,流着汗,把纸巾一层一层地剥开——里面躺着七八颗车厘子。
季梦真知道单位里没有水果店,只有一家卖平价用品的超市,看江让这宝贝样子,估计是从谁那里要来的,哪儿搞的?开会的时候我师父带的,给队里每个人发了点儿,江让捧着那几颗车厘子进卫生间,我给你洗洗。
他按开卫生间的排气扇,再按下水龙头——排气口的嗡嗡声和水流声响混杂在一起,季梦真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她觉得江让很好,是那种能让她心口发软的好。
他像外出打猎的小狼,总能把最好吃的一块肉衔回来献给她。
她也跟着江让进去卫生间,正想亲他,却听见他小声说:我再洗个脸,刚刚我一路跑回来,机场里的狗都追我。
季梦真很想笑,但是憋住了。
现在笑出声有点太过于破坏气氛。
她终于知道总听见楼下狗在叫是怎么回事,估计有不少员工在机场里喂养附近的流浪小动物,所以会有一些暂居在飞行楼附近的小朋友。
十一点半,宿舍楼熄灯。
两个人挤在一米二的小床上躺着听歌,谁都没有先闭眼。
夜里的拉萨风大,屋内的光源仅剩床头一盏小灯和院里飘摇的线灯。
线灯是挂在一楼为每个飞行员夜航回来照明的,在这里有着不可替代、不可熄灭的作用,也图讨一个吉利的说法。
夜航属于复杂项目,危险性大,但比白天飞要多点儿时长费。
那年他们初来乍到,又缺钱又不怕死,江让就和崔辰光经常申请晚上去训练。
去年有次线灯灭了,崔辰光没办法,想和江让开着车去市区里请工人来换,但是太晚走山路不安全,队长说算了,你俩先找一个灯泡安上。
结果崔辰光随手换了个蹦迪彩灯,闪得整个院儿里不伦不类、五彩缤纷,闪得崔辰光和江让两人在周末例会挨了半个小时骂。
我发现你们飞行队的人都挺有意思,季梦真侧过身,靠着他,眼睛在柔和的微光下莹润发亮,在来西藏之前,我记得你在广东那边。
那边不好吗?我毕业那年,第一志愿是考交通运输部的水上救助飞行队,那算是公务员,竞争很激烈。
我考是考过去了,但第一次水上救援任务,我完成得不好。
冷风将线灯的光吹至男人的侧脸上,他的轮廓被完整映上了落漆的墙。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
我就是想去救落水的人,我才往那边考的。
他说。
季梦真从来不知道江让飞过这种任务。
她心里一阵抽疼,又往江让身边靠了靠,睫毛蹭着他脸,人救起来了吗?……江让沉默几秒,抬眼看天花板,嗓音清冽,我飞完回来吐了两天。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季梦真干脆翻身一把抱住他,如果路识炎还在,他看见你现在这么优秀,肯定会很开心。
你们约定的事,你已经做到了。
她其实心里清楚,她说这些话没多大作用。
虽然那一天除了乔明弛,其他人都在场,但江让在独自生还的最后几秒到底经历了什么,季梦真不知道。
她甚至怀疑江让有幸存者综合征①。
很多个夜晚,我一闭上眼,路识炎就在水里看着我。
江让反手抱住她,贴得很紧,额角冒出细碎的汗,大学的时候每学期要做心理测评,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克服心理障碍。
来西藏之后,我师父找过我,说要不然停飞吧,转去场站一样能赚钱,不然一飞过湖面人就不对劲,这肯定不行。
季梦真捏他耳朵,把他耳朵对折叠起来,嘴唇磨蹭着他额头,声音软软的,你在拉萨看到水就不舒服吗?才来的时候有点儿,现在好多了,江让深呼吸,我不怕他,我是忘不掉。
有时候我觉得我飞不了了,有时候想想你和他,我又觉得我必须坚持下去。
嗯。
季梦真哽咽,只蹦得出一个单音节。
以前路识炎还在,现在江让只有她了。
拿起床头充电的手机,江让说:听这个吧,我睡不着就听。
音响里循环江让的播放列表,他选中的一首叫《黑夜问白天》②。
季梦真憋了一会儿,抱住江让的手臂收缩得更紧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把一首歌听完。
前奏和高*潮部分,她都忍了,但一听到副歌部分,她呼吸急促,难受得有点儿缺氧。
在半空中真好,不会吵,人少。
却看得到那些近在天边的风暴——季梦真睁着眼,眼泪陡然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以前从来没想过江让在天上是什么感觉。
想象中的天空是湛蓝的。
现在她却发现是灰色的。
大学的时候,季梦真问过他,说如果总是因为自己所处的环境就想起路识炎,要不然就转专业或者退学吧。
尽管她知道江让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他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如此。
江让说,他和他爸妈提过因为路识炎的事,自己有点轻微抑郁,爸妈那一辈的人想得比较简单,说心理问题克服克服就完了,你咬咬牙坚持下去,以后待遇和工资都好。
冉雪还哭过,说哪儿能你想回来就回来呀?所有人都关心他飞得高不高,很少有人问过他飞得累不累。
江让还真的咬咬牙,一路忍下来了。
他在这条路上独行了五年。
绿·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