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成这一句, 给季梦真问蒙了。
两人呆愣着杵在门口,你看我我看你,季成憋红了脸也憋不出半个字。
他设想过无数次这一天, 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其他人兴许还未察觉异样,但季梦真的变化绝对瞒不过亲哥的眼——当下正处六月份,长沙今日温度快冲破三十,妹妹居然会披个外套回来?除非是被飞机上的空调吹凉了。
出机场后,季梦真鞋带散了, 她弯腰蹲下来系,长发散开, 脖颈后露出白净一截,肩脊那块骨头微微凸起,再往上看, 有明显被晒得发红的痕迹。
季成想不出除了新西兰①, 祖国大地上还有哪儿的日照能如此充沛。
最重要的是,季成亲自去过一趟荣投, 总办公室那边说小季总是请假了,私人行程不方便透露。
太子爷来问也不行,就算是董事长来问了也不能说。
因为没人知道她到底跑哪儿撒欢去了。
这完完全全是一趟私人出行。
他的妹妹那么聪明,却忘了撕掉行李箱上的托运标签,上面白底黑字,硕大而醒目的一个LXA②, 是他曾经见过的。
江让的行李背囊上也有过。
季梦真, 我真……季成剩下一句服了你了没来得及说出口, 隔壁房间的门开了, 乔明弛顶着鸡窝头站在那儿, 一下把他的话掰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你兄妹俩大半夜不睡觉, 站门口谈心?谈什么呢,让我也参与参与。
乔明弛揉眼,因为太忙还未修理的头发蜷在鬓角,被他薅得快立起来,季宝贝,杨梅你吃了没?季梦真声音清脆:吃了!她真是谢天谢地有乔明弛来拯救她于水火,不过看乔明弛这处变不惊的模样,乔明弛肯定没听清楚到底在聊什么。
不然,他肯定第一个叛变告诉安亭,安亭梦中惊坐起,再接着,月虹时代会被这三个人的尖叫声炸掉。
反观她哥,正眯着眼在打量季梦真,似乎根本没听见乔明弛讲话。
乔明弛见两人之间氛围不对劲,轻推了季成一把,怎么了,你妹闯祸了?季成不语,睨过去一个不太善意的眼神,你说呢?我看我们季宝贝挺乖的,不就出了个差几天没回家,至于么你?人家都成年了,你还当小女孩儿管。
乔明弛抬起胳膊,手肘搭上季梦真的肩膀,揉了揉她脑袋,对吧?季梦真点头如小猪捣蒜,就是就是。
不是出差的事。
季成拧眉,严肃起来的表情真有几分像季世荣,唬得季梦真一动不动。
……季梦真不敢作妖搭腔了,心跳加速,怕季成直接对着乔明弛把那个秘密说出来。
乔明弛这人反应迟钝,也没见过季成这么认真地和季梦真对线,以为兄妹俩闹着玩,打了个哈欠,嗓音裹挟浓浓倦意:那能是什么事儿。
恋爱了?和男下属?办公室恋情?还是说她和顾宛一样,准备泡个在校大学生啊。
……这回换季成说不出话了。
季梦真也愣了神,突然有点同情哥哥,又想为乔明弛拍手叫好。
这一招转移注意力太妙了,哥哥现在估计没心思想她和江让了。
季成一把抓过乔明弛,什么大学生?博,博士生,乔明弛的睡衣领口一下被抓得皱起来,赶忙给季成顺气,严珩啊,以前我们年级上成绩特别好那个男的。
个儿不高,长得清秀特别白,季宝贝还夸过他好看。
季梦真捕捉到重要信息,马上否认:我才没有。
我怎么可能夸别的男的好看。
完了,别的男的。
她话音刚落,乔明弛又说:你明明就说严珩和江让长得有点儿像。
我……季梦真张嘴,发现自己这波属于是自|杀式袭击,一点都不像。
严珩只是皮肤白,五官能看,经常戴个眼镜出入图书馆,身上有骨子柔和书卷气,和江让不太一样。
江让是看起来冷感的人,眉眼和轮廓都硬朗英挺,常年寸头,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物,相较严珩那种一看就是学霸的角色,江让利落多了。
江让不戴眼镜,不近视,季梦真不满乔明弛拿严珩和江让比较,江让视力1.2呢。
行行行,我视力还1.2呢,怎么没见你得意?乔明弛犹如一只粗线条的草履虫,伸手整理了一下被揉皱的领口,转身进房间,你们俩别闹啦,早点睡。
在得知严珩这两个字后,季成陷入沉默。
他抬起下巴,喉结滚了滚,半天才憋出一句:知道了。
严珩这个人从中学时代起就很优秀,属于他不会接触的那类三好学生。
严珩是博士,他是什么都不是。
他和顾宛的学历差距,是发到网络平台去会被嘲女生眼光太低的地步。
他季成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富裕的家庭条件,但顾家甚至比季家更有钱。
他心里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放出了贪婪、嫉妒和痛苦。
季成单手攥成拳,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会儿暴起的青筋,又松开,看都不看季梦真一眼,男声低沉,季梦真,滚回去睡觉。
喔。
季梦真突然就心疼了。
她真怕哥哥一下子哭出来。
按理说,季成这样如杂草一般野蛮生长成大树的男人是不会哭的,但她的哥哥总有受伤的时候。
大树如果被连根拔起,也会喊疼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没立刻跑路。
伸手拽住季成的衣袖,季梦真说:哥,要不要我陪你下楼抽烟?吸二手烟不好,季成任由她拉着,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她还是不放。
少女蜕变成女人,望向哥哥的眼神湿润可怜,自幼从未变过,季成对她这样的眼神尤其熟悉——在自己打架受伤上药之后,在自己说想要去当兵之后。
2016年,少城市人|民|武|装部春季征兵,季成知道自己身上有刀疤估计过不了体检,但为了路识炎还是想去试一试。
报名前夕,季梦真发了高烧,挂着水躺在诊所里,也是这么拽他的衣袖。
2003年,季梦真和季成一样还是个小肉球,跟随季世荣回老家的宅子过中秋节,两个小孩在青石板路上疯跑,季梦真脚下一滑差点摔跤,季成为了护着她,率先比妹妹摔下去当肉垫。
季家重男轻女的亲戚大呼小叫,说季世荣!你儿子带个拖油瓶到处乱跑什么呀!当时季梦真眼底包着泪花,鼻涕流到了唇珠,小脸憋得粉红,也是这么拽着季成的衣袖。
她才四五岁,过早地懂了拖油瓶的意思。
后来再大了点,季梦真理直气壮地做起哥哥的拖油瓶,现在却不知不觉地比哥哥跑的更快了一点儿。
但她永远不会丢下哥哥。
……哎。
季成叹一口气,手伸过来摸到她的后颈,嗓音很沉,话锋一转,江让都没发现你晒伤了?怔了怔,季梦真才反应过来,也用指腹去探,红了?嗯,季成抽回手,才下飞机我就看到了。
季梦真解释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也没有发生关系脱衣服什么的,头发一直披着,他看不见。
哦。
季成还是不满,偏过头去,眼神落到三楼地板上某个漆黑的角落。
他的眼眸也被黑暗笼罩住,朦朦胧胧,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梦真又觉得她哥真的很好。
这人连生闷气都酷酷的,心却很容易软。
她反复确定了现在季成应该不至于发火,才悄声道:哥,其实我和江让……你不要跟我说。
季成打断她的话,等确定关系三个月之后再来跟我说。
一楼茶几里第一个抽屉拉开有炉甘石洗剂和芦荟胶,你拿去冷敷一下,别留疤。
好。
季梦真不再多说什么了,转过身,轻手轻脚地下楼。
直到她听话地去一楼取了药,她才听见三楼传来关门的声音,季成应该是趴在楼梯间看着她的,怕她犯懒,怕她嫌麻烦不听话。
季梦真拿着药回了二楼卧室,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怕吵醒了隔壁早已熟睡的安亭。
她把药放在一边,光脚踩上木地板,走到窗户边,将行李箱放上去。
昨晚,她睡觉睡到一半,迷糊间好像感觉江让起床了,她问干什么,江让说上厕所,让她继续睡。
早晨起来,她发现自己的所有行李都被江让收好了。
他甚至心细地区分了类别,拿透明的塑封袋挨个装好,日用品码好收在左边,衣物叠好收在右边。
她盯着看了会儿,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下不去手打乱他们,如果可以,就一直这样让它们躺在那里,就可以一直好像才和江让分开。
拿起手机,季梦真看了眼时间。
半个小时前,她给江让发了句到家了,江让说那我睡觉了哦。
季梦真说好。
下午江让打车送她去贡嘎机场,打的还是贵一倍的专车,路上季梦真看司机大叔握方向盘的手都戴了白手套,问:拉萨的专车得比内陆贵不少吧?江让笑而不语,捏她手掌心,说:这不是你担心的。
季梦真想起飞行基地里停的一辆辆接驳车,刚想说话,司机大叔一口普通话流利,听起来是东北口音,小伙子,你们单位的车可以送家属吗?可以,江让斜瞥她一眼,但是那车座位硬,开着颠簸,我女朋友坐不惯。
季梦真脸红到脖根儿:……怎么出机场了还是女朋友?不是说好只扮演临时夫妻四十八小时吗!车辆抵达航站楼出发层,江让牵着她下车,说:你别再来了,这边环境不好,你来是受苦。
到了临别之时,季梦真红了眼,忍住眼泪才敢细看他。
她心思敏感,只捕捉到那句别再来,忿忿道:不行,我说了每个月都要来的。
你等我回来,很快,江让说,等回少城……季梦真知道,他肯定想说,等回来了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她的爱并不需要那么多对他的附加条件。
她踮起脚,伸长手臂环住他脖颈,吊着似的,不等了,你们这公司规定瞬息万变,万一让你把青春献给边疆怎么办?还有,女朋友都不挑环境,你担心什么?女朋友啊,江让低头笑了下,亲她耳朵,那到底是不是女朋友?是。
季梦真笃定,觉得他说话说得太直白,羞得拍了下他胸口,耳朵痒,缩了缩脖子,是你一手养大的女朋友。
她说完,又像摸狗狗一样,挑衅地揉了揉江让的脑袋,发茬又短又粗,硬硬的,被她活生生薅出一种长毛兽的手感。
养成系终于取得胜利,她骤然安心下来。
过了安检,季梦真一回头,江让还站在安检口外望着她,给她挥手。
她也不走了,跑到安检口旁边隔着玻璃望过去,江让还站在原地,像什么她忘记带走的东西。
等江让终于要走了,季梦真拎着行李箱,放大手机摄像头焦距,狠狠拍了几张江让的背影。
江让今天恰好穿了身深蓝色的衣服。
男人的身影挺拔、清冷,不管距离再远,永远都还是她记忆中的少年人。
在这之前,季梦真本来想,先和江让相处着再说,这种珍贵的关系不能如此仓促决定。
结果一见了面,什么从长计议,什么慢慢考虑都见了鬼。
及时行乐吧,季梦真。
你做的梦,都会成真。
揉了揉额角,季梦真捶捶腰,才困倦地起身准备把行李箱里换洗的衣物都拿出来,有几件江让已经洗过了,衣服上有一股烘干后的薄荷清香。
她拎起长袖睡衣,一抖,里面掉出来一张叠好的纸。
纸的最上方,是一排鲜红色的印刷字体,写着:飞行记录。
开头,是江让清隽的笔迹:我说过,再写一封补给你。
这一封是真的写给你的。
季梦真抬头往窗外看,月虹时代别墅里的灯透着微光,头顶夜幕低垂,被照亮的天际泛起轻薄的紫。
那一面童年时葱郁的爬山虎好像融进了昼夜,和回忆一起向她袭来。
她眼眶迅速积起一滩小池塘。
夜色在前,四下无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流眼泪。
季梦真调整一下情绪,调整不好,怕自己看得不够投入,没继续往下阅读,眼神慌乱,一扫落款,扫到江让两个字。
这两个字被横线化掉了,旁边重新画了个圆圆的O。
落款上的最后一句字迹工整:那时我仰望的天空,一直都是你。
季梦真握着纸,眼底的小池塘变成溪流,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还发现江让把微信简介改了。
就四个字。
终于,终于。
青·谁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