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明弛和安亭离席了足足二十分钟。
仲夏夜沉闷的风拍打着窗户, 雨水毛茸茸的，空气愈发黏稠。
季梦真站起来，手指抹掉玻璃上的雾气, 风贴着皮肤蹿。
她想，还好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不了多久便能停了。
她最讨厌下雨天，不喜欢打伞，更不喜欢雨天被城市围困的感觉。
顾宛享用完饭后甜点, 叠一张纸巾擦嘴，还没回来？刚好还剩两个蓝莓慕斯, 给他们打包吧。
她说完，季成起身，取过外套披在肩上, 说：我去叫服务员。
季梦真回到椅子上坐好, 托着腮，眼神游离在顾宛和季成之间, 感叹还真是指哪打哪，顾宛让做什么，季成就会马上进行下一步，她哥百分之九十的执行能力都放在顾宛身上了。
上学那会儿，季成又皮又懒散，除了玩之外干什么都不积极, 写个作业都是受罪。
一放长假, 兄妹俩就野孩子似的疯玩儿, 没人管, 每年寒暑假开学时, 趴在教室外的长廊上补作业的永远是他们。
老师说不写完不能进教室。
季成却还领着妹妹在数墙角搬家的蚂蚁有多少只。
季梦真在旁边小小声反抗, 哥哥，作业不是数蚂蚁哦。
季成胸有成竹，说，妹妹你放心，老师不可能不让我们进教室的，但如果能一学期不上课，我愿意在走廊上站一学期！幼崽版季梦真撇嘴不说话，脸蛋气得鼓鼓的，转过身不理哥哥，哼哧哼哧地补作业，才懒得搭理哥哥，只想要快点儿坐回江让身边。
她怕回去晚了……有别的女同学会被换到江让身边坐。
那可不行！握着手机，季梦真将桌布往自己身前扯一点儿，遮挡屏幕，正噼里啪啦地给江让回消息。
江让还在塔台值班，悄悄把手机藏在大腿下面压着，时不时回她一句，还说是跟着季梦真学的，说她高中上课看小说就这么偷偷的。
季梦真无言以对，说江让你能不能把记性放在别的事情上！等她吃完小餐盘内的慕斯，安亭才领着乔明弛进来。
两个人没说话，一前一后的，脸色灰得像水泥。
顾宛签完单子进房间，见安亭回来了，从背后一把抱住她，上厕所上那么久呀你们。
季宝贝你今晚是不是不回家？嗯，我要去棠水公馆，季梦真已经默认月虹时代才是家，我爸在家里等着批评我。
棠水公馆就是季家所在的中式院落别墅小区，季世荣当年完全被这名字征服，一口气买下一栋独栋，在家门口雕了刻碑，上书季府二字，还被季梦真吐槽过太夸张。
她想，等以后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得拉个横幅，叫季季的小窝！工作上的事？你还能把工作做得掉链子？顾宛的重点根本不在她工作上，那今晚……顾宛有两天没回月虹时代了，在家待得憋屈，晚上还有门禁，恨不得把所有行李都一口气搬去月虹时代，奈何爸妈监督她比公司员工打卡还严格。
她本来说买点酒回去，今晚别墅里继续嗨，但她扫了眼全场，似乎其他人都有点儿累了。
可能这就是社畜和学生的区别吧。
她话还没说完，季梦真放在桌上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铃声是一首《好运来》。
季梦真还没吃饱似的，正在用叉子去戳季成放在盘子里的蛋挞芯儿。
以前季成常揶揄她，说这个妹妹生得矜贵，吃蛋挞只吃芯儿，吃吐司披萨不吃边。
原本吃得开开心心，一听那铃声，季梦真脸色变了。
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顾宛倏地笑起来，朝季成望去：谁？她平时手机铃声可不是这个。
我姐夫。
季梦真抢答，用这种铃声给他去去湿气，免得影响我的磁场。
她擦干净手，一脸不耐地接起电话。
听了一会儿，季梦真脸色微变，豁然提高音量，声音变得尖锐刺耳：郑昀你是男人吗？电话那头的郑昀鲜少遇见季梦真这么大的怒火，耐下性子解释：小，小妹，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想去，是我这边实在走不开，你想啊，生产这种事情肯定要家属在呀，你们是她亲弟弟亲妹妹，你们在比我管用。
你们先去，我等会儿就过来，先别跟咱爸说。
那是你老婆，生的是你们的孩子，就算是在医院破的羊水你也应该赶过去啊！季梦真气结，恨不能马上叫个美团跑腿冲去酒楼给郑昀一个一百八十度旋转耳光，郑昀我告诉你，我不去，我哥也不去，你自己掂量。
出了事儿你别想好过。
没给郑昀再多说话的机会，季梦真手起刀落，直接把手机锁了屏倒扣在桌面上。
她冷静着端过另一盘蛋挞，用小勺子狠狠地挖出一大块蛋挞芯儿，张嘴往里送，端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样。
顾宛见这阵仗，不用多猜也明白了，急切道：季嫣生了？应该是，季成沉思几秒，推季梦真的肩膀，我们真的不去？去什么去，她老公都不去，我们去热脸贴什么冷屁股，季梦真越吃越觉得这蛋挞不甜了，越说越难过，音量渐小，我姐到底什么时候才知道亲人永远才是最重要的……她说完，用劲儿地吸了下鼻子。
然后一口吃掉最后一个蛋挞。
季梦真猛地起身，拽住季成的衬衫衣袖，指尖被自己掐得发红，走！顾宛抱着胳膊看他们俩，抬手欣赏自己的猫眼美甲，哼唧：我就知道你俩还是会去的，论人美心软谁比得过季梦真呀？纸老虎，最会’虚张声势‘的就是她了，表面刀枪不入的，其实心软得比香蕉皮儿还快。
没办法，我们不管我姐，就真没人管了。
季成苦笑。
拿起妹妹的外套和包，季成默契接过顾宛扔来的保时捷车钥匙，匆匆摆手，跟随妹妹跑出了包间。
季梦真和季成前脚刚走，后脚乔明弛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李权，说今晚值班的民警发烧了，得叫他回派出所顶上。
乔明弛莫名其妙地还松了一口气。
他不像季成那般直来直往，也不像江让那样对任何情绪总有解决的办法，他乐观轻松惯了，长这么大很少和谁有过矛盾冲突，本来就是个吵架嘴笨的主。
何况对方是安亭，他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去吧去吧，都走光了，等下我带安亭兜风去，顾宛冲他摆手，乔明弛，你今晚值到几点？乔明弛答：争取七点前回来。
他也不避讳，转过身去脱掉了内衬的灰背心，穿好警服衬衫，再拿过警帽扣在头上，走了喔，你们别在外面溜达太晚。
顾宛应他：把安亭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她说完还怔了怔，为什么是把安亭交给我，不是把我交给安亭呢？为什么要对乔明弛保证呢？*凌晨三点，月虹时代别墅的大门传来响动。
每到这个时间点，小区里已经彻底安静，家家户户熄灭了灯，月虹时代宛如在群山间的村庄。
夜风从树木中穿梭过，人工的林间有树叶互相拥挤的声响。
乔明弛经常下班晚，他们的别墅门口永远都会为他留一盏鹅黄的灯。
作为常年昼夜不停执勤的民警，乔明弛已经习惯了深夜，偶尔还有点享受在一片漆黑间一眼能望见家门口的归属感。
他听树叶簌簌，一边走一边吸烟，想起安亭爱穿的长裙，裙摆总随风动。
吸完一口烟，乔明弛觉得呛，抬起的手臂垂下来，伤口没包扎好，血顺着肘部的肌肉线条滴到石板路上。
李权都笑，说今晚派出所出警没看黄历，弄得一个发烧一个受伤，程少川则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导致注意力不集中，还划那么长一道口子。
其实乔明弛是不抽烟的，但出警完回来他看见程少川在靠抽烟提神，叹一口气，说来一根。
吸完最后一口，他把烟屁股夹在指缝间，倒不觉得烫。
乔明弛远远望见了家里门口亮着的灯，那一盏为了他留的灯。
灯下，站着一个人。
安亭背对着他在忙活，手里拿了个浇花的水壶，长裙裙摆拎起来卡在腰间，蹲在地上，被一团新买的盆栽花束簇拥着。
橘粉色玫瑰花瓣摇曳在灯影下，蹭过她裸｜露的肩头，她觉得痒，偏过头用手摸了摸，瞥见灯下熟悉的人影。
乔明弛换回了那身浅灰背心，胳膊上的白纱布被他自己扯得乱七八糟，血一滴一滴地在流。
才买的花？乔明弛把手背到身后，陪她一起蹲下来。
今天夜班下得那么早？你以前都七点才回来。
安亭没看他，语调温柔，我和宛宛打车到社区买了几盆花，走路散步回家的。
嗯，任务结束得早。
乔明弛发现这一片小花圃的确多了几盆他没见过的花。
安亭很快发现他受伤了。
她被地上斑驳的血迹吓得差点儿惊呼出声，刚想张嘴喊顾宛，又立刻被乔明弛捂住了嘴，她睁大眼，呼吸急促，看乔明弛往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嘘——她温热的呼吸被围困在乔明弛的掌心。
乔明弛轻松一笑，把手臂的划伤露给她看，办案的时候受伤了，小问题。
程少川给我包扎的，也没包好，所以……过来，安亭理都不理他，转身往客厅放医药箱的方向走，手伸出来。
她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所以一旦她严肃了，乔明弛不敢多说什么话，只得老老实实地把胳膊搭在茶几上。
在桌上铺了两块大纱布，安亭的泪蓄积在眼眶，动作不敢太大，怕它们不听话地全掉出来。
办的什么案子？搞成这样，安亭吸鼻子，唇角向下撇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心疼他还是被今天两个人在卫生间门口的吵架搞得太伤心，咬牙嘀咕道，下次有什么危险你不知道躲远点儿吗，非要凡事冲第一名？安亭骂他了。
乔明弛怀疑自己是抖｜M，这下才终于舒坦了点儿，说：我和程少川凌晨去沿江巡逻，遇到了落水的。
那人是宿醉，喝多了掉进去，好在水性不错，扑腾了一会儿自己游上来了。
那，安亭一听见落水两个字，眼泪掉得更猛了，那你，怎么会受伤的？我怕那人上不来，在江堤边跑得急了点儿，又没看清楚鹅卵石路，摔倒了，就划到了手，乔明弛说，权哥看我状态不对，让我早点下班回来了。
……安亭突然泪眼婆娑地盯着他，平时捞过尸体么？捞过，乔明弛低声，捞完我就吐，吐得权哥他们不让我去了。
他看安亭哭得不受控制，吓坏了，也不管纱布还在渗血，站起来给她拿纸巾。
纸巾盒在安亭身后。
于是乔明弛起身时，浅灰色背心的领口陡然掉出来一个银色的长链条。
金属制品在夜灯下明晃晃的，发光、发亮。
这纯银链条很旧了，看着廉价，质量也不太好，是一个简单的橘子造型。
乔明弛在他们之中排老二，橙色，所以安亭有段时间经常喊他小橘子。
项链是在2009年，乔明弛的十二岁生日时安亭送的。
上班穿警服不让佩戴这些首饰，乔明弛就把它收到包里，有机会再藏在衣领里面贴身戴，戴久了，物件自然也旧了。
当年他们才上初中不久，家里给的零花钱不多，安亭为了买它还攒了挺久的钱。
看见项链垂在男人的胸膛前，安亭愣了一秒，认真地看着乔明弛。
乔明弛被看得心头突跳，完全感觉不到手疼了。
他想给她道歉。
又想开口说喜欢她。
安亭，我……他声音哑哑的，紧张得快发抖。
大脑飞速运转，开始思考发小之间表白翻车的后果。
你居然还戴项链？自己买的？安亭破涕为笑，乔明弛你怎么这么臭美了啊。
她忘了。
乔明弛哑然，心口一阵不受控的绞痛，眼神躲避开她，我……我自己买的。
青·大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