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结束的暑假躁动、恣意。
热意和时间一同仓促流逝。
那个夏天开始之前, 季成为江让打了一架。
那一年江让才十三岁,一张窄瘦的脸生得白净、秀气,但身高还没蹿起来, 平时也不爱讲话。
江让嫌自己个头长得太慢,会在寝室里拉着床沿栏杆做引体向上。
他一用劲,臂膀连着脖颈那一块绯红,又还是怎么晒都晒不黑的年纪,在一群狗都嫌的青春期男生中格外扎眼。
季成是年级上横行霸道的主, 发育得早又长得高,野惯了, 天天到处乱窜,终于在周五放学的下午蹿到江让寝室门口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季成看见——江让的室友踮起脚尖, 在帮着弄吊杆用的绷带手套。
这男生从后靠着江让, 弧度隆起的下半身在轻蹭江让的后腰,有蓄意的摩擦动作。
江让察觉出异样, 一脚往后踢,直接踢了个空。
男生已经被季成扑倒在地上。
装鞋的铁皮柜应声倒地,整个空荡的男寝走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五六双运动鞋掉出来,季成看都不看,直接一脚踩上去, 随后骑到那个男生身上。
季成是一只暴怒的小狮子。
他单手按住那男生的肩胛, 挥臂成拳, 一下又一下, 力道一次比一次更重, 汗水和拳头一同噼里啪啦地滴落。
被打的男生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口齿不清地喊江让的名字,一会儿是求饶,一会儿又是不认。
等从男生身上起来,季成甩甩脑袋。
他掀起运动背心的下摆,把满头如雨的汗擦干。
季成嘴笨,思忖了一下措辞,才说,你少他妈打江让主意,再骚扰他一次我打你一次。
那个年代,通讯与信息传播都还没有现在发达,男生开窍得晚。
对性|关系才刚启蒙的季成,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二话不说,拉开江让的衣柜,凶巴巴地把江让的一把衣架拿出来,造势似的对那男生挥了两下,扭头朝江让道,江让,你来我和乔明弛的宿舍住。
秘密被尘封在岁月之下。
直到江让满了十八岁,彻彻底底长成个男人,都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
那个曾经性|骚扰过他的男生在一个月以后转学了,季成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没告诉乔明弛,甚至从来没在江让面前再提过这茬。
*大雨停了,宾客也差不多吃完宴席,准备走了。
酒店门口整个狼藉战场已被打扫干净,有客人出来打电话,只是好奇地看他们一眼,再对季梦真微笑、点头示意。
仿佛在这盛世浩大的宴会上,这几个拳脚相向的年轻人只是微不足道的角色。
为了避免事态发展的更严重,季梦真叫旁观的几个陌生男性将郑昀扶上酒店楼上的房间,说走消防通道,别被家里太嘴碎的亲戚见到,更别让季嫣见到。
季家每次在宴请时总会开几个空房间,以供醉酒的客人休息。
上次婚礼季梦真就拿了房卡,让季成去换一身衣服,结果反倒这次郑昀是用上了。
顾宛那辆紫色保时捷分外招摇地停在酒店门口,为了不被离席的宾客发现异样,她极快招呼他们上自己车。
季成挨了一拳头,嘴角疼得快裂开,正龇牙咧嘴地想笑,一笑又疼,表情特扭曲。
他也没说别的什么话,只是向季梦真要了擦血的纸巾,又向江让摊开手,晃了晃食指和中指,问他要一根烟。
没有。
江让摇头,我这次回来没带烟。
江让没带,但周时享有。
周时享递过去一根细烟,望江让一眼,把爆珠啪一声掐了,掌心里转着车钥匙,故意露给江让看。
一枚椭圆形的车钥匙。
侧银边、黑主体,水滑圆润,耀眼非常,镶嵌硕大一个B标,看起来颇有分量。
价格也的确不轻巧。
江让挪开目光,眼神又落到季梦真身上,仿佛视周时享为无物。
季梦真站在江让身侧,没注意到江让在看什么,正在拿纸巾擦江让行李囊上的水——那个挥舞着翅膀的飞行刺绣标被淋得湿透,还稍稍有些开线。
和江让一样。
水汽和淋过雨后的湿气黏在他脸上,连眉毛和后脑勺发茬都还在滴水。
车内,顾宛正在费劲儿换平底鞋,没有注意到这边在聊什么。
她车技本就拉垮,穿高跟鞋开车属于自 | 杀行为。
再眼瞎的人,也能感觉到这两个男人之间有那么□□味。
季成仰头叼了根烟,回头看了眼还在磨叽的顾宛,想办法解围,问江让:什么时候戒烟了?还是说没带啊,我那儿才买了一条新的蓝莓爆,你拿去……季梦真受不了她哥抓着江让问东问西,抬手一胳膊搂到江让脖子上,哼唧,我们备孕呢,不抽烟。
周时享被烟头烫了一下:……季成则被一口烟呛在气管里:……他疯狂咳嗽起来,又扯得嘴角生疼,拍拍自己脸,低声骂道:季梦真你别太嚣张,等会儿让顾宛听见你满嘴跑火车我看你怎么解释。
该怎么说怎么说,早晚要知道。
季梦真说。
季成回想了一下刚才顾宛看到江让的表情,一点儿都不避嫌的,叫得比季梦真还厉害,说江让你回来都不说一声!靠,还真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季成小声抱怨。
自己都火烧屁股了还有时间管我?先想想怎么跟爸还有乔明弛安亭他们解释吧。
季梦真瞪他一眼,指腹摸了摸他渗血的唇角,心里还是说不上来地抽疼,服了,下手这么狠……你答应了乔明弛要退出拳击界的,这下又食言了。
上次处理过酒吧那桩倒霉事后,乔明弛就说了,季成你要再到处开拳击赛我真的不管你了。
多大的人了,你要学会和对方讲道理。
季成不屑,说和傻|逼讲个屁的道理?乔明弛当民警当久了,秀才遇上兵,完全噎住,说你这态度我没法你聊。
季成跟着妹妹动作摸自己脸,瞠目:破相了?嗯,季梦真没忍住往江让脸上看了眼,还好。
季成瞬间读懂妹妹的意思,开始怀疑这个妹妹到底是不是和自己一起出生的,怎么色迷心窍,只顾着江让的脸呢?和季成道了别,周时享哼着小曲儿往他那辆宾利欧陆边走了。
江让单肩背着行李囊,低头看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黑靴鞋尖,喉结动了动。
顾宛并没有直接把车开回月虹时代,而是在社区医院门口停了车。
她让江让和季梦真先不要下车,自己一个人拖着衣服还没有干的季成走进了外伤处理室,监督医生把季成的嘴角用纱布贴上。
十分钟后,季成被包得跟个粽子似的回到车上。
他斜睨着车内后视镜,看自己妹妹沉静着面容憋笑,眼神特挑衅地看着自己,那意思完全是在说:我看你这辈子也就顾宛能治你。
回到月虹时代,季梦真摁开客厅里沉默已久的灯盏。
灯一亮,她在乎的人也回来了。
这栋别墅里有没有江让,对她来说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从玄关至饭厅,再到饭厅连接着的客厅,每一寸变化她都牢记在心。
从最开始格式化的现代装潢到现在已处处留有痕迹的私人摆件,他们已经越来越离不开这里了。
淋了雨又目睹了群架,顾宛今天不闹腾了。
她换好鞋,再从茶几下找出医药箱,拍了拍盖子,说:我今晚就不回家了,我监督你换药。
等会儿乔明弛和安亭回来了,你就说郑昀欺负我,你没忍住打了他,还打赢了。
季成搭腔:对对对。
看起来输了,但其实是赢了。
顾宛又添一句,对了,记得说是江让神兵天降。
季成:其实我自己也……顾宛:嘘。
要不是江让助力你速战速决,你们能打得酒店保安报警。
行,季成混不吝的,捋起衬衫衣袖倒到沙发上,敞开腿坐好,那你再给我包一下。
顾宛瞥他,包什么?胳膊,季成疼得一脸苦瓜相,开始装,胳膊也疼……看在你今天为我出手的情况下,姐姐我就给你提供一下VIP服务。
顾宛毫不客气,一屁股侧坐在沙发上,震得季成跟着一抖。
她的手指在药箱里认真拨弄那些瓶瓶罐罐,长发披散下来,季成鼻尖萦绕一股浓郁的山茶花香。
他的目光向上浮动。
季成记得,顾宛才回国的那段时间,发色还是揉不化的一抹酒红,带了零星的玫红色调。
季成还说,你染个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红不红粉不粉的。
顾宛还嘴,说你懂什么啊,这样染红色才不会显得土!季成顺手拨弄她的发,吹一声口哨,说真潮,你什么时候带我也去染一个?让我也时尚芭莎一回。
两三个月过去,顾宛的发顶已经长出了一些黑发,只有她乖顺时才能让他看到。
两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放在他们相处的二十余年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见她不再连珠炮似的吐槽了,季成哂笑,你今天那么好说话?你对我那么好,我也总得做点什么报答你吧?顾宛在医药箱里找云南白药,拎出一个小喷瓶,晃荡几下,眉眼笑成一道桥,比如,出国前我给你买辆车?或者,我给你画幅油画吧,画一个刚好可以挂在墙上的尺寸……季梦真站在楼梯上看他们。
江让以帮顾宛搬运车上的衣服为由,上了一趟二楼的房间。
他本来要下楼的,见季梦真驻足在楼梯边发呆,也慢下动作,屏住呼吸靠过去,手扶在季梦真的后腰,低声:在看什么。
他的呼吸炙热,烫得季梦真乱了。
看我哥和宛宛,季梦真被他摸得一颤,稍稍侧了身子,挡住他的手,又往上走一阶,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幸运,对吗?他们也是幸运的,江让说,只是幸运的那个点不在对方身上。
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眼底平淡无波,只有微拧的眉透露他的心绪。
江让接话接得从善如流,自然得季梦真愣神一秒,仰头迎上他的目光,你看出来了?江让弯腰,牵过她垂在侧身的手,我看不出来宛宛的,但我能看出来季成的。
毕竟我曾经和他一样。
我……季梦真刚想说我也一样。
她被一股力拽到最后一阶楼梯上,随后,江让叩住她的后腰,托着她的背往墙上靠。
二楼是开放式的平台,栏杆前留出了一大片让客厅挑空吊顶的空隙,旁边便是并排紧挨着的三扇门,是三个女孩儿住的房间。
现在安亭不在家,顾宛在楼下,没有人知道她和江让在这里。
季梦真很顺从,没有反抗。
江让手肘撑着墙,沉声耳语道:你哥那个手……以宛宛的技术,还得包个几分钟。
意思是,起码五分钟之内,没有人会上二楼来。
季梦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下巴,亲了亲江让湿透的额角。
冰冰凉凉的,像才吹拂过雪山下来的风。
季梦真知道那是雨,眼前又回想起刚才江让在雨里揍郑昀的一幕,暗暗对比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家庭和江让父母和蔼的笑容,心中涌动上难言的酸楚,小声说:不是说下个月才回来吗?居然又不给我接你的机会。
好像等着飞机落地再一头栽进江让怀里已经是读书时候的事情了。
你上次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江让笑着,低头看她,我就猜你很想让我去。
我晚上挂夜航,飞难一点的科目,赶着进度把放假前的事儿忙完了。
可惜没赶上入场。
等下再说。
季梦真紧张地朝楼下看一眼,确定了季成和顾宛还沉浸在包扎伤口的游戏中,抬起胳膊环住江让的脖子,往他侧脸来了一口。
季梦真仰着脖子用脸蛋蹭他几下,感受到了久违的香气、让她安心的香气。
江让脖子的味道一向好闻,清清爽爽的,莫名有股并非香水的木质香。
两个人在二楼敞开的栏杆边亲了两三下,浅尝辄止,没亲出什么过分的声响。
江让示意进房间,季梦真偏不让,悄声说,不行不行,那么久没见面,要亲七七四十九下。
江让笑得头疼。
听她这语气,他想起季梦真和自己有一次周一换座位,换到了新的桌椅,季梦真也是这样较真,拿橡皮擦狂擦上一任同桌留下的三八线,说自己和江让关系那么好,可不能有三八线这种东西存在!他望了一眼楼下,揉了揉她后脑勺,小声:晚上我上来找你?季梦真更小声:不行不行,今晚安亭和宛宛都在家啊。
你上二楼的动静太大了。
江让:我光脚上来。
季梦真摇头:就现在!江让嗯一声,二话不说,顺从地偏过脸,伏到她脸边,一只手按住她肩膀,把她圈在怀里又亲了一小会儿。
季宝贝!楼下顾宛忽然喊起来。
季梦真气喘吁吁地往后仰头,缓了一会儿,调整好呼吸,才回应道:干什么!顾宛继续:给我拿盒水彩笔来,我要在季成的绷带上画王八!季成并不反对,提议:那你记得给我画佛州拟鳄龟①。
季梦真:……幼不幼稚啊这两人。
进度慢的人还在那儿画王八,进度快的人已经在楼上偷偷亲亲了。
去吧。
我去卫生间洗把脸。
江让亲她亲得目光发沉,手指捏了捏自己喉咙,嗓音比之前哑了。
捏了捏她发烫的耳垂,江让侧身进了卫生间。
青·小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