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三个女孩儿中, 顾宛是最爱哭的那个。
季梦真属于偶尔掉一下眼泪,能忍则忍,不太会将情绪外泄太多。
……依次递减, 安亭就是基本上不会哭鼻子的那一个。
可是顾宛从来都是嚎一下,极少有这种水漫金山的时候。
她哭得脸通红,连着眉毛和眼皮一同泛起绯色,吓得安亭也乱了阵脚,连忙凑过去抱她。
安亭的手臂穿过她腋下, 把她结结实实地往怀里搂,边搂边拍她的背, 哄小孩儿似的:我们宛宛多大个人了还哭成这样……呜呜呜呜!这难道不值得哭吗!顾宛已经哭得忘乎所以,一时间停不下来,一句清晰的话都说不利索, 趴在安亭的肩头缓了好一会儿, 第一次觉得安亭小小的身体竟然有那么大的、能让自己安心镇定的能量。
好啦,季梦真接过江让递过来的纸巾, 捏着,在顾宛的下巴蹭了蹭,擦干悬挂的泪珠,我倒是没听说我哥要去相亲,说不定只是认识一下。
顾宛思索一二,提高了些微音量:……认识跟相亲有什么区别!她也发觉自己底气不足, 没身份没立场去责怪季成, 越想越憋屈, 眼睛像水龙头又拧开了, 啪嗒啪嗒地掉泪。
她这次和刚刚的哭法不一样了, 这次是隐忍型, 哭得更加楚楚,哭得闻声下楼的乔明弛一愣,说:二十多岁了相个亲多正常,宛宛你哭什么啊?那么舍不得我们各自结婚哦?乔明弛才洗了澡下来,略微长长的头发被他用水薅得立起来,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他刚笑起来,又立刻收起笑容,呲牙咧嘴地瞪着安亭。
掐我干什么?!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知道?!安亭也瞪他。
各自结婚两个字像踩到了顾宛的高压电线。
她被电得一愣,咬住嘴唇,又快要忍不住了。
安亭马上看季梦真一眼:季宝贝你想想办法啊!这么哭下去不得眼睛肿成大馒头?季梦真扶额,警告她:再哭明天早上会变得很丑,脸和眼睛会全部肿起来,睁都睁不开哦。
……顾宛咬紧下唇,眼眶一圈儿粉粉的。
季梦真继续严肃教育:再哭的话,你甜甜的嗓子也会变沙哑哦。
……顾宛一下子就不想哭了。
果然,对付顾宛这丫头要软硬皆施。
乔明弛也从江让身后探出脑袋,拿起手机:你再哭,我就把你拍下来发给季成看!顾宛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句话,还真仰起脸对准镜头,准备开始装可怜。
季梦真伸手挡住乔明弛的手机摄像头,头疼起来:行了行了,乔明弛你给我哥打个电话,让他快点滚回来收拾他的摊子。
从季梦真等人下楼开始,江让就自动让了位置,一个人坐在旁边,没怎么吭声,认真观察顾宛去了。
他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忘了一个问题。
季成相亲,顾宛哭什么?江让眉头紧皱,不去细想,捏了捏季梦真的手腕,手指摩挲上去,低声道:你哥多久回来?不知道,电话都打不通,季梦真再次拨通电话,疑惑道,安亭你打一下呢,我哥是不是嫌我烦把我拉黑了……相亲当然不会接电话,乔明弛嬉皮笑脸,那多不礼貌,会被女方扣印象分的。
安亭无奈,瞄了顾宛一眼,又瞪乔明弛,你闭嘴吧你。
哦。
乔明弛乖乖捂住嘴。
安亭今晚好凶好凶,一点儿都不温柔了。
虽然平时也就那样吧。
那一晚,顾宛没上楼,哭累了,就在客厅里盘腿坐着,一边吃薯片一边等季成。
她觉得,她需要一个没有其他人在的空间,然后再叫住季成,问他是不是在去派出所的那一天留了报警人的联系方式?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季成就和那个女人联系上了?季成明年就二十五岁了。
顾宛忽然觉得恐慌。
她等待着,听月虹时代别墅外的雨水贯串成丝。
雨和她一般不知疲倦,渐渐在时间里纺织出一张大网,把她包裹起来。
她觉得自己也像一只织网的蜘蛛,在等着昆虫季成回来,再把他黏住,挂到网上审问。
凌晨两点,夜雨停了。
季成还是没有回来,别墅门口的那一盏长明灯却亮了一整晚。
她困得快要产生幻觉,今天的所见所闻像鲜艳的蝴蝶,跳跃飞舞,翅膀抖动着,横冲直撞进她的梦里。
顾宛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趴在沙发上,上楼洗了个澡下来继续等。
一直等到快要四点。
她盖着沙发上的空调被,实在抵抗不住困意,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早晨七点半,棠水公馆来电。
季梦真还没睡醒。
她接起季嫣电话,一脸懵地嗯嗯了几声。
电话那头说季成昨晚陪爸爸去应酬,喝断片了,被司机和助理一起背回来的,现在才醒,吐得有点厉害,估计要喝点葡萄糖才行。
宿醉后要休息一天,今天应该不会去上班,也不会回月虹时代。
她半个字没提郑昀。
她还说,季成喝多了也不回自己床上睡,非要去儿童房里挨着季迦也睡。
小侄儿季迦也手短脚短,还只是个头发不太浓密的小婴儿,哼哼唧唧几声,和季成也亲,不嫌弃那酒味,蹭着小舅舅呼呼大睡。
季嫣本来还挺担心,结果一进房间,看季成安安静静地躺在侄儿身边,还保持了点儿距离,像个大型毛绒熊似的,也就放心了。
季迦也这个名字是季世荣起的,说寓意福慧双修,为人慈悲宽容,不能像他姨姨舅舅一样成天给他添乱。
季成还说,爸你给你小孙孙起名就那么认真,给我起名儿就一个成?成不好吗?成事,成人,成就,我看你就只占了个成人。
季世荣是这么回答的。
季成不屑,说为什么就不能是望子成龙的成?季世荣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
季成果然没回来。
江让是清晨洗漱完又上床睡回笼觉的,嗓音带了股浓浓倦意,我五点多醒了口渴,去厨房倒水,看到顾宛在沙发上睡着了。
生物钟这东西太折磨他了,就算休假也是天刚亮就自然醒,要不是季梦真在床上,他恨不得上楼抓着乔明弛陪他去跑一套早操。
大学那会儿,他们飞行队天天早上六点半之前就要出操,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偶尔放假睡一下懒觉,睡久了人反而不舒服。
江让想了想,邀功似的添了句:被子还让她蹬到地上了,我怕她感冒,去给她盖上了。
他说完,凑到季梦真脸边亲一下,想得到她的认可和嘉许。
那就好。
季梦真摸摸他脑袋,坐起来想去客厅看看,被江让一胳膊拦住。
江让解释道:顾宛睡得挺香,你没必要去叫她。
还不如多陪我一会儿。
可惜啊,这么好的机会,我哥居然没把握住……掀开被子,季梦真往他怀里钻,一颗高高悬起如明月的心落进海面,舒舒服服,明知故问:你下午就走了哦?嗯。
江让稍稍收了臂膀,闭上眼睛,手指一缕一缕地绕她的头发。
他醒了,却还是困,一声不吭地抱她,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平缓。
能不能不走,你还没好好陪我打过球。
你会?当然会!我还能单手过初中时候的你。
季梦真这句话说得十分严谨。
听得江让一笑,抱她抱得更紧了。
初中那会儿忙着直升高中,江让有一段时间没怎么打球,被隔壁班的男队剃了个光头,居然还能被女朋友记小本本编年史似的记到现在。
他想象不出,季梦真记得多少关于他的事情?恐怕比他自己更清楚。
他偏过头,冰凉的脸颊摩挲过季梦真的耳廓,鼻梁挺直往下,稍硬的鼻尖在她脸上戳出一个浅浅的窝,那下次试试。
我昨天和乔明弛都没认真打。
季梦真嘁一声,没认真?主要是心不在焉的,总想着我们公开的事。
而且我不敢和乔明弛打一对一对抗,怕受伤了会停飞。
江让说完,添了句,我们飞行的都是宝贝。
季梦真说:我也是宝贝。
江让流畅接话:你当然是。
季梦真听见心跳声扑通、扑通,有力也有节奏——和现在床头响起的闹钟一样。
她下午请了假去送江让坐飞机,上午就必须要去一趟公司。
她起床换衣服,江让也不睡觉了,跟着起来,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回拉萨要穿的训练短袖套在身上,扭头冲季梦真笑。
季梦真看他笑,突然又舍不得他走了。
她伸手拽住江让的尼龙皮带,不让他动,两个人对视一眼,季梦真直接扑过去,两个人砰一声,双双倒在床上。
这次反过来了。
季梦真撑着胳膊,垂下眼凝视他,我不够好吗,为什么要回去?江让望着她,突然觉得喉咙很堵。
因为要赚钱啊,因为想娶你,因为想找机会回来,因为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只做个在拉萨混日子领薪水的人。
那不回去了。
江让声音闷闷的。
他穿着墨绿色短袖,葱郁色调将他皮肤衬得很白。
好,季梦真放松手臂,身体似若无骨般地软,压到江让身上,往他颈窝里蹭,笑声念叨,我不许你回去了。
房间窗帘是拉着的。
门是锁上的。
她发现每次他们都这样,封闭在房间里,裹在被窝里,好像这样就能躲避所有事,抛却所有时间和距离,不用去理会任何责任和声音。
季梦真闭上眼,耳朵贴到他胸口前,认真听他心跳的声音——她努力回想,想回忆起她和江让的第一次见面,却发现太年幼时的记忆过于模糊复杂,具体已经想不起来是哪一天。
四岁前的记忆少之甚少。
她只依稀记得,小班开学前,幼儿园发园服,她和季成手牵着手,这一对龙凤胎被老师们当成宝贝一样照看着。
季梦真和季成两个小孩儿从小吃百家饭,对于离开爸爸妈妈没什么概念,完全不哭不闹。
季成属于社牛级别的小孩,想到处乱窜,又不能抛弃慢吞吞的妹妹,只得找了根凳子过来给妹妹坐着。
你坐好哦,不许乱跑。
好的好的!哥哥要去干什么啊!去找老师!妹妹的屁股刚挨着凳子,他一溜烟儿就跑远了,随机在一群嗷嗷大哭的小孩中抓了两个小男孩儿出来陪他玩奥特曼的游戏。
他演奥特曼,另外两个小倒霉蛋演怪兽。
也许是因为正义之光,怪兽和奥特曼两军对垒,二打一还输了。
那两个倒霉蛋便是路识炎和乔明弛。
季梦真对奥特曼不感兴趣,懒得看哥哥耍帅,大大的眼睛滴溜溜转,乖得像洋娃娃一样,不吭声,打量着眼前哭闹的人群。
原来幼儿园这么热闹啊。
大人们头疼不已,悄悄摸摸地要离开。
而小孩们哭声震天,有些还当跟屁虫,扒着门闹腾,跟着家长追出去。
老师们早就已经习惯了新生入园第一天这样的场景,老鹰捉小鸡似的追出去。
很快,季梦真注意到一个安静的小男孩。
他皮肤很白,下巴尖尖,相貌出众,头发留得略长,脸上带着尴尬不失礼貌的假笑,有点像季嫣姐姐偷偷在杂志上看的漫画男角色不二周助。
连不说话的高冷模样也很相似。
江让一个人端坐在角落,膝盖上放着叠好在塑料袋里的园服。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短袖,领口系了个端正的领结,白袜白鞋,全身一尘不染,和其他邋里邋遢的小男孩不一样,他连鼻涕都不流。
江让也注意到季梦真在看自己。
他脸皮薄,耳朵红了一下,假装不在意,眼神飞快地从季梦真身上掠过,对这个小女孩儿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
又很快,季成喘着气,拖着两个倒霉蛋回来了。
他年纪小,但隐约有一点要给妹妹介绍新朋友的概念。
哥哥,季梦真细声细气,你找他玩。
季成顺着季梦真的目光四处张望,以为妹妹那么快结交了新朋友,激动之余嗓门儿极大:谁!那个。
季梦真翘起小拇指,指了指江让。
……哇,看起来好像爸爸会说的那种你看人家谁谁谁家的男孩子像你这样吗的隔壁家小孩。
像会被自己讨厌的同龄男孩儿。
季成虽然主观上觉得他跟这种小男孩儿玩儿不到一起去,还是叉腰问道:玩什么?哥哥演怪兽,季梦真抬头,睫毛弯弯,一双大眼睛里有星星,他演奥特曼!蓝·孤单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