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过于紧急, 季梦真没能拍到第一次月虹。
月虹对他们的意义不言而喻。
天际悬空的那一抹七色光像在告诉她,斗转星移,天地变换, 他们依旧是他们。
她认为,在这种情况下,黑夜中出现了月虹,像是路识炎在隐隐约约中对江让有保护……如果路识炎在,他一定会护着江让的。
像当年江让义无反顾地跳进滔滔江水中要救他一样。
入夜后, 机场风沙大,再加上三四架飞机紧急升空, 螺旋桨搅得整片天空的风都乱了。
一时间,树叶、沙砾和灰尘席卷了整个机场。
季梦仰着头死死盯着那一架架昆虫似的飞机远去,生怕看漏了江让在哪一架上。
飞行条件如此恶劣, 人人都在以命搏命。
他们的救援机体量都比较大, 飞机肚子胖胖的,尾巴很长, 像一条才喂食过的鱼。
季梦真认得江让那一架的编号,跑出机库追出去几步,被人一把拉回来。
她扭头,是最开始进来报信的那个小伙子,模样夹生,一身藏蓝色的工服满是泥污, 一张脸也抹得跟花猫似的。
嫂子!飞机噪音铺天盖地, 他说话, 季梦真根本听不清, 他便拉高了音量, 吼道:嫂子!嫂子你过来!让队里捎你去医院!季梦真不解, 回头:去……医院?对,一般出了事故,不管通报没有,家属都自发去医院等,他着急,怕季梦真乱跑,只得拉着她袖口,江让哥他们队里还有人在,我带你去飞行楼找他们!好。
季梦真还算镇定,走了没几步,又伸手拽住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之前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塔台收到消息,说掉了两架呢,小学弟伸出手指,眼眶泛红,急得话都说不利索,反正肯定死人了,具体伤亡情况还没说……季梦真知道,掉了,意思就是坠毁、或者迫降。
飞机没有弹射座椅,所以这两种情况,飞行员都是和飞机共存亡的,这能一下子掉两架,估计凶多吉少。
她不敢细想。
江让只是去救援,但是天气这么不好,保不齐还会出事。
以西藏这个地形地貌,没有什么比飞机能更快地抵达现场。
十多分钟后,季梦真由公司安排的接驳车统一送去了医院。
医院里不止有公司的一堆工作人员,还有队里两三个她眼熟的面孔,更有好几个女人,大都三十四岁左右,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掩面而泣,全部都坐在一起。
晚上风大,医院走廊大开着窗户。
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吹起她们的衣摆,像在发抖。
她们的内心盘踞着深不见底的惶恐,神色酸苦而无助。
季梦真有些无措地走过去。
有好几个女人眼泪婆娑地望着她,她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
我,我是江让的女朋友,季梦真小声道,是要坐在这里等吗?老早就听我家老杨说江让谈了对象,没想到那么快就见到了。
真漂亮啊,和江让真般配,其中有个气质温婉的女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指了指旁边另一个不说话的短发女人,妹妹,这是江让他师父的媳妇儿。
季梦真稍稍一躬腰,师母好。
你好。
女人偏着脑袋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鬓角蹭着墙粉,簌簌地落下一些,肩头上一片灰白,她也不看季梦真,双眼无神,卷卷妈,还没消息?……没呢。
被问的人回道,我只知道掉了两……一位站着的女人年纪稍大一点,摆手制止:欸。
少说几句,等结果吧。
最好是虚惊一场。
哎,你们家卷卷呢?此情此景,唯有唠唠家常能缓和过度紧张的氛围。
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呢,又没人带,卷卷妈愁眉苦脸,总不能这种情况我还把孩子带来吧。
那么小,哪儿承受得住?这个卷卷,应该就是杨柏的小孩儿了。
她听江让说过,说这个小屁孩,一到周末就来飞行楼玩儿,时不时带只小野狗或者带只小野猫,上蹿下跳的,能一路追着小猫去爬水管,鬼灵精得很,还调皮,像小时候的季成。
季梦真在电话里听得好笑,说欠打就欠打呗,还用上调皮这么文明的词语?你同事还让你帮忙带小孩?当时季梦真还教他,说如果实在带不住,你就说,来,让我们来看看爸爸在干什么——然后把小孩儿引过去,你自己该干吗干吗,哪有拿同事休息的时间当托儿所用的?江让点头,说老婆教育的是!季梦真敲敲听筒,脸红嘴硬,说我还不是你老婆呢。
医院长廊内光线清冷。
灯泡坏了,嗞嗞地闪着,给地砖铺上一层惨白。
渐渐的,走廊上安静下来,家属和员工们面面相觑,相顾无言,都想试探对方有没有接收到新的消息。
季梦真拎着裙摆,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双手交叠在一处,掌心干燥,一句话没说。
到了这时,季梦真才有真切的实感——江让可能会出事。
并非仅仅是江让,在场任何一个人的配偶都有可能出事。
而且还有好多外地的,赶不来的,只能在电话里干着急。
甚至,以后她就是其中一位。
有沉不住气的家属嘟囔道:怎么还没消息?救援也去那么久?是不是真出事了?能不能说点好的?有嫂子反驳完毕,自己也纳闷,不过也对啊,没有哪次去那么急的……我老公一般下机了会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
我老公也是。
但我没接到电话。
要不……微博搜一搜实时?这么晚了,山里的、城里的人都睡了,就算再掉了飞机也看不见。
万一只是天气不好,往县城里飞要飞挺久呢?季梦真在一旁听得心跳加速。
这些嫂子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心脏了,现在等了那么久没消息,好像也开始急了。
估摸着这个点……哥哥他们都已经睡了。
季梦真深吸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她觉得这事儿都有必要提前告知他们。
乔明弛是警察,说不定现在还在上班时间,不能影响他的情绪,安亭呢,又是老师,手底下才带了新一批准高三的学生,上课不能请假,备课又累……综上所述,目前最有知情权的是季成和顾宛。
她一向做事不拖泥带水,只给顾宛和季成单独发了消息:——江让这边出了点事情。
凌晨两点过。
前线传来准确消息,说长龙通航公司派去的救援架次全部安全返回,除了已经当场死亡的一名飞行员外,另一名受重伤的飞行员已经被转运至总医院。
这名受重伤的飞行员就是崔辰光。
不止是崔辰光,公司统一安排参与此次救援行动的飞行员全部去医院全身检查,受轻伤的也要进病房治疗。
二队此次去了好几个人,分别在救援过程中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其中就有江让。
总医院门口停了五六辆救护车,拥挤得快停不下了,顶灯红蓝光线刺眼无比,警笛长鸣,接诊大厅乱做一团。
除了当地公安、公司员工外,消防也赶来了。
想都不用想,消防都来了,那真是出了大事。
季梦真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什么都不懂,被卷卷妈和另外几个嫂子叫着,一起往楼下拼命跑。
她今天本来身体就不舒服,爬楼梯和下楼梯都像受刑,额头冷汗涔涔,疼得眼泪被逼出来好几回,又只能忍着吞回去。
即便她已经知道江让暂时安全了,周身的血液却仍然在往胸口涌动。
后怕,心里全是后怕。
季梦真大口大口呼吸着,感觉空气越发稀薄,又怕高反在这时候击败自己,只得扶着楼梯扶手缓一口气。
她眼下晕染开一片薄红,突然很想哭。
她低头又拿出手机,在给季成和顾宛发的内容后面跟了条消息:——平安,人回来了。
听着耳边呼啸的救护车声音,季梦真什么都顾不上了,继续往一楼去。
一个个担架从车上抬下来,季梦真满眼都是雪白的医生大褂、猩红的血,以及一张张被血和泥涂得辨不出谁是谁的面孔,她无措地站在人群让出的通道边,浑身发凉。
轻伤是个什么概念?各有各的界定标准,她不确定江让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了。
有护士叫道:让一让!都让一让!家属都在哪儿?卷卷妈率先举手:这里!我们都是家属!不急啊,没事儿的,轻伤的还没运过来,在路上,护士低头写字,家属们麻烦都跟我来二楼等。
她写了会儿,笔尖停了停。
护士察觉到身后有动静。
季梦真伸长脖颈,往她身后看过去。
一位警察伸手示意了下,试探性地问:李……李峥嵘的家属在吗?还没等他说下一句,季梦真发现在场所有人都用一种同情、小心翼翼的眼神望向一位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年轻女人。
她神色恍然,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被抽了魂的枯槁树木,没有力气举手,腿脚不听使唤。
她听到李峥嵘三个字先是一怔,并没有应答。
仅半秒不到,医院内整条长长的走廊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哭喊——那个女人缓缓蹲下,长发散乱,面红耳赤,双手捂住脸,再未外泄半点哭声。
她在发抖。
她哭不出声音了。
嫂,嫂子,你别急啊,人群中有人伸手想摸她的肩膀,说不定,那说不定公司搞错了呢……他就是今天飞……她的嗓音在这一瞬间哑了,像撕破的布,语无伦次地重复,他,他就是今天飞啊……季梦真手足无措地站在不远处,掌心发麻,心中涌起难言的痛楚。
警察把这位家属带走了。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同在走廊上找位置坐下,瞪着阴森森的天花板,等消息。
很快,从楼梯上又冲下来一个年轻男人,是个消防员,身上还穿着橙色战斗服。
他面孔稚嫩,长得像刚成年的青少年模样,脸上灰扑扑的,无头苍蝇似的到处冲,急了,我哥呢!有家属瞥过去一眼,皱眉道:你哥谁啊?我认识,我认识,卷卷妈连忙站起来,这是小崔的弟弟。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刚才的场面都见识过了,都知道今天出去三架次,掉了两架次,其中一死一伤,死的是李峥嵘,那伤的人就是崔辰光。
飞行能飞到重伤进手术室,估计以后再重返蓝天可就难了。
先前绝望的短发女人一颗心悬得落了下来,抱着胳膊,声音有气无力,原来小崔还有弟弟啊……旁边有人附在她肩膀边耳语道:有啊,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他弟弟没读大学,在西藏当了两年义务|兵,服|役完不想回去了,想卫国戍边,留了一期,又退下来当消防。
小崔和他弟弟亲,就放弃了北京的通航公司,专门跑来西藏陪着他弟,平时经常外出也是找他弟去,我都碰见过好几回。
他家有钱,不缺钱,两个儿子一个当消防一个当飞行员,俩都是高危职业,气得他爸还来长龙闹过一回。
后来没多久,他爸又找了个后妈,说要重新生一个,也不知道生出来没有……我哥呢?那小伙子气喘吁吁,又问了一遍。
你哥是被一个飞行员背回来的,你刚没看见?他身后又出现一个年龄大点儿的消防干部,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本册子,甩了两下,抖掉上面厚厚一层烧焦的黑灰,看了一眼,再扫视一圈等待已久的家属们,朗声道:那个……众人屏息凝神,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射过去。
消防干部呆了几秒,放软了声音,江让,江让家属在吗?在,季梦真条件反射地应声,明澈的眸底掠过一丝慌张,怎么了?你跟我来,他刚被安置到楼上的房间。
救人太积极了,好在伤得不重。
消防干部对她说完,扭头拍了拍崔辰光弟弟的脑袋,你去手术室门口等你哥,他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看你了。
蓝·嗨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