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人来人往。
季梦真被消防干部领着下楼, 去的还不是病房,而是急诊科。
从小到大,季梦真经历过季成不少喊打喊杀的年少破事儿, 知道急诊科设有分诊区、抢救区,还有重症监护室,手术清创室等等,她一路心跳加快,只祈祷江让不在重症监护室和抢救区。
到了, 等医生出来您就能进去,消防干部指了指清创室, 多问了句,您是家属还是女朋友?季梦真害怕说是女朋友不让她进去,只得说:家属。
好。
那消防干部立定站好, 抬起下巴, 对季梦真敬了个军礼,道, 我代表我们消防队的小崔,感谢您和您丈夫。
小崔年轻不懂事,急,刚才忘了给您说谢谢。
季梦真忘了眼里面,见医生不多,都不慌不忙的, 才放下心来, 朝这干部望过去, 谢谢我?当飞行员家属都很辛苦的, 他说, 我们在西藏, 每年都会处理一些类似的事情……不止你们通航,我们消防的飞行员更夸张,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
妻离子散的多了去了。
他说完,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儿多了,摆摆手,我冒犯了。
这样,您进去吧,我守着小崔和他哥去。
季梦真微怔,点头道:好。
您也辛苦了。
她抬眼望向洁白的病房,望着地板上斑斑点点的鲜血痕迹,没完全回过神来。
万幸,江让没有被气流和稀薄的空气吞噬,他还完完整整地躺在这里。
季梦真站在床前,江让正闭目养神。
他安静地躺着,脸上有黑灰、干涸的血,抹得跟摔进了煤炭堆里差不多,双颊边有轻微的擦伤,膝盖也用纱布包着,一条腿露在外面。
飞行服裤高高挽起,裤腿边有磨损过度的痕迹,几条线头摇摇欲坠地挂在边上。
感觉到来了人,江让也不睁开眼看。
他直接从被褥下探出手,一把握住季梦真的手掌心,捏了捏。
他张张嘴,嘴唇干裂,嗓子哑得近乎失声,小心翼翼:嗨。
老婆。
嗨?嗨什么嗨,你还好意思嗨?!季梦真闭了闭眼,忍了又忍,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火气突然蹿上来,狠狠地扯了一张床头的湿纸巾,再狠狠地端过凳子坐下,最后狠狠地拿湿纸巾擦了擦江让额头上的血和黑灰。
一擦,露出来的皮肤白得发亮。
原来红色显白是真的。
疼么?她停了手,问。
江让忍着痛,挑眉,你就这么喜欢我这张脸吗,都这样了还要给我擦出来。
季梦真刚擦到他高挺的鼻梁,看这张脸被霍霍成这样,更来气了,把湿纸巾扔他胸前,那你自己擦!我动不了了,江让知道她在气什么,伸胳膊去抓她的手,崔……他完全忘了自己手上有伤。
江让一碰到季梦真的手,裸露在外的血肉一经刺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季梦真本来强忍着难受不说话,一听他疼,一下子憋不住,俯下身子靠近一点,往他脏兮兮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江让低沉着嗓子,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么……季梦真皱鼻子,伸出手指在他鼻尖儿戳了戳,闭嘴。
江让见安慰无果,只得可怜兮兮地转移话题,崔辰光还活着吗?活着,在手术室,他弟弟也来了。
季梦真扔掉那张湿纸巾,换了一张继续给他擦脸。
江让说:他弟和他刚好错过了,他弟去捞李峥嵘了。
季梦真沉吟不语,过了几秒才说:李峥嵘没了。
……我知道。
江让抿着嘴唇,脸上慢慢变干净,我听我师父说,以前没条件,海拔太高,运不回去,只能就地火化。
他嗓音发哑,但,嵘哥那情况,和就地火化也差不多了。
季梦真捏了捏手里的湿巾,拧出来几滴水珠,落在江让脸颊上,像才掉下来的眼泪。
她听不下去了,安抚性地揉捏他耳垂。
瞥到那条受伤的腿上还有淤青,季梦真回想起来这是被向知洋踹的,问:起飞前,你师父为什么踹你?江让不假思索道:因为宋队是经验最足的。
那种情况,我去跟宋队会比较安全,很稳当。
我师父怕连累我。
季梦真喉头哽了一下,看江让被捏了耳垂就像大型犬被顺了毛一样,叹气,原来每天都这么危险。
江让继续说:不只是我们,部队也一样的。
西藏边防线六千多公里,大多数边防哨所的海拔都有四千多,巡逻、补给都困难。
有很多飞机不具备高原飞行能力,过了几千米就上不去了。
这一点,即使是通航也很难做到。
以前连氧气系统都没,得靠氧气袋。
你们是去救援,为什么还受伤了?季梦真问。
宋队悬停,我和其他人搭梯子下去,太急了,差点摔死,江让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爬起来又往迫降的地方跑,崔辰光都晕在驾驶舱里了,机舱变形又压得他出不来,我们就拿手扒……他说了一半,不说了,你还是别听这个。
江让今天的话语异常多,我没伤太厉害,不影响以后飞行。
你放心。
季梦真根本不在乎他还能不能飞。
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江让飞不了了。
最好飞不了了,乖乖回少城,住在月虹时代,当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不要当什么天之骄子。
更不要当什么英雄。
当江让就好。
你耳朵怎么那么红?季梦真怕他是鬓角磨蹭的伤口感染发烧了,用手背去试试他的额头温度。
因为在看你。
江让说。
摔得人格分裂了?今天这么黏人。
季梦真的手顺着额头往下,捏耳朵,那怎么另外一边也红了?因为你在看我。
江让侧过脸,脸上伤口蹭到枕头,疼得闷哼一声,费劲吧啦地亲她的手。
*喂,安亭?乔明弛刚给李权泡好一杯枸杞茶,自己去门口超市买了瓶加冰的可乐回来指着喉咙一通灌,灌完了还得啊一声,擦擦嘴,在上课呢?上课我能接你电话?也不动脑子想想。
安亭说。
呜呜。
干吗又怼我。
乔明弛猛地仰头又喝一口可乐下去,继续陈述:我刚才打电话想问季成晚上有空没,我想让他顺手在他门店门口的五金店买个小灯泡,把饭厅吊灯坏了的那个给换掉,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电话关机!你说他一房地产销售,电话怎么能关机呢?我昨晚没回来,家里是不是发生什么啦?比如他和宛宛吵架了什么的……你话好多。
安亭吐槽。
我话哪儿多了,我昨天忙成狗,我都二十一个小时没和你说话了,乔明弛委屈,嘴上还是不停,哎,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推断出季成和宛宛吵架啊?为什么?安亭不咸不淡地问一句,戴上耳机,批阅作业。
因为!顾宛电话也关机了!乔明弛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坐直了,是不是都离家出走了?我马上立案!未满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吧,乔警官,你能不能耐心点儿,可能等下就开机了。
嘴上是这么应付,安亭心头却突突一跳,乔明弛果然是个当警察的好苗子,这一时半会儿一反常态,他马上就能敏锐地察觉出来不对劲。
安亭心思细腻,想事儿想得周全,考虑乔明弛还在上班期间,手上指不定有什么案子。
为了避免一时冲动,安亭怕他有情绪,打算随便糊弄过去,反正这人也好糊弄。
顾宛是个哭包,早晨起来一看到消息就吓坏了,抱着安亭抽噎了好一阵,才被季成拎着衣服后领子拖走。
季成说买了最近的票,你去不去?顾宛一听,一蹦三尺高,去去去去去!他们有事儿出去一下。
安亭说。
有事儿?他俩单独出去?为什么?乔明弛穷追不舍。
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安亭语气不善。
我才说第一个为什么……乔明弛小声嘀咕,不会是找季宝贝去了吧?乔明弛这人是聒噪了点儿,但观察能力足够强,一听安亭这么不温柔、急躁,直接猜了个七七八八,急了,她找江让谈恋爱去了能有什么事儿啊?话音刚落,被乔明弛紧握着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以为是微信消息来了。
他急忙按亮屏幕,只见屏幕正上方弹出来一条软件推送的新闻——通报:昨日21点45分,我局(拉萨市供电局)所属国网西藏电力租用的中国长龙通用航空股份有限公司三架输电线路航巡作业直升机,在完成航巡任务后返回途中,一架飞机出现故障坠毁于尼木县境内,事故造成机上一名驾驶员死亡。
一架飞机因天气恶劣迫降于曲水县境内,机上仅一名驾驶员,伤势较重,已送医院救治。
目前,故障原因正在调查中。
乔明弛手脚冰凉,张张嘴,不敢说话。
他不确定安亭知不知道。
见他没声儿不闹腾了,安亭多问了句:你还有事情没?没事我挂了,手上一堆作业没看。
灯泡我下了班去买,晚上我陪你换灯泡。
末了,安亭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可能就叫他们俩过去玩儿呢?我和你都是体制内的打工仔,是不能随便请假去西藏来一场说走就走旅行的。
知,知道了,我,乔明弛说着,捂住手机话筒,稍稍拿远了点儿距离,努力平复不太稳定的情绪,心里读秒数了三、二、一,才凑近话筒,接着说,安亭,我要出警了,你先好好上班。
还没等安亭回答,乔明弛率先挂断了电话。
他猛地趴到办公桌上,手肘按住键盘,台式电脑屏幕一阵闪烁,胡乱地打出几排心绪不宁的字。
程少川的座位离他近,见他像一只虾米似的在那儿装死,以为他不舒服,脚从桌子底下蹬过去,乔明弛?……你肚子疼?被喊到的人还是没声,程少川这才坐起身子,曲起手指,敲敲他的隔板,你怎么了啊?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乔明弛瓮声瓮气:没有。
程少川继续猜:你朋友?不是。
家里边儿?被家这个字眼戳痛了神经,乔明弛抬头,额头被皮肤印出一道显眼的红痕,哎,你这人嘴怎么这么损啊,能说几句好听的吗?估摸着刚才安亭打电话过来的时间,他猜测这会儿顾宛和季成已经在飞机上了。
哎,季成为什么不叫他啊?有这么急吗?自己又不是不能请假,难道他是想跟顾宛单独一起去?不对啊。
乔明弛你他妈想什么呢?乔明弛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拍得程少川一震,更惊悚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我看你那么愁,又干着急,我估计是你那群发小的谁出了什么事儿了。
你拿着手机干什么,我看看?乔明弛没工夫理他,整个耳畔像飞舞一只恼人的、夏日的蚊虫,嗡嗡作响——江让的手机没人接听。
季梦真的手机关机。
另外两个赶过去的还在飞行模式,就只有安亭联系得上了。
如果是手机没电了,那去借一下共享充电宝啊,不会西藏没有吧。
对于这种事,乔明弛一直保持乐观态度,本应该想哈哈怎么可能呢绝逼不是江让,可此时他怎么也淡定不下来。
他喝一口可乐强迫自己冷静一点,抬起发红的眼眶,哑声道:兄弟,你说西藏有共享充电宝吗?那肯定有……程少川话说一半,手机一震动,另一个新闻软件也推送过来了消息,他只匆匆扫一眼,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捂住嘴,不吉利的话从指缝间泄出来,这个,这个该不会是你那个发小吧?就是在西藏的,开飞机那个!不是,你别乌鸦嘴!乔明弛瞪了他一眼,对这种新闻见得多了,胆战心惊的,还不确定。
但我有两个发小已经赶过去了。
程少川也喝了口饮料压压惊,小声给建议:那你这确实没办法请假。
你总不可能拿着这个社会新闻去找所长说,这可能是我发小,我得去看一下。
行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还是等他们消息吧。
程少川这么一在旁边嘚啵嘚嘚啵嘚的,乔明弛心里更乱了。
他想,这群人……怎么没一个联系得上呢?乔明弛陷入沉思,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抱着手机敲敲敲——反诈小乔:难道是为了浪漫一把,季宝贝亲自去看江让飞行?安亭:……反诈小乔:结果飞机摔了?安亭:…………程少川推了推他,哎,哎。
乔明弛知道把安亭惹到了,正绞尽脑汁想想要如何弥补,任由程少川推搡,看都不看他,一边儿去,别碰我。
不是,是你那个……程少川欲言又止。
下一秒,今日清闲的派出所接警大厅门口传来难得洪亮的女声——乔明弛!你要死啊你!蓝·任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