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漂摇风雨中——一盏线灯被吹灭了。
这本就是个不好的预兆, 人人都清楚。
飞行楼前悬挂的排班表没动过,上面有一个名字还没被拿下来。
按照杨柏的说法,就算有人出事了, 名牌还会留过头七,怕逝者找不到回家的路。
在单位待得久了,这里也是家,逝者会回来看看的。
上午十点,每个队一同在飞行楼前进行紧急集结。
楼前原本拿来搞活动用的空地上, 集结一群正低头静默的人们,他们的背影缓慢、沉重, 向出事地点尼木县的方向默哀。
重大事故一出,按惯例,机场和通航公司要安全检查整顿一个月, 还得配合政|府、公|安方面调查, 最近都会比较忙碌,于是公司叫回了没有受伤的人员, 留了江让等几个受了轻伤的伤员在医院休养几天。
江让一声不吭,关掉照片,侧过脸往窗外望去。
趴在床边小憩了几个小时的季梦真也醒了。
江让的手机放在床沿。
季梦真拿起来,开屏解锁,点开图片看了一眼,心底一叹, 动动手指, 钻进被窝里去摸江让的手背, 指尖轻动, 安抚性地挠挠他。
她知道江让在想什么。
现实、巨大的死亡阴影一手遮天, 笼罩在病房内, 他完全透不过气。
昨晚江让装作一副劫后余生过轻松的模样,完全是怕她担心。
现在静下来想这件事,他没办法消化。
护士应该不会进来了,江让收敛了低沉的情绪,嗓音微哑,你来病床上睡。
昨天夜里,总医院急诊上下一片混乱,一直到天快要亮了,都不断有医生护士进病房,明确说了家属不能上床睡觉,刚好折叠陪护床又紧缺,季梦真想想也算了,便挪一根凳子放在床前,趴在江让身边,断断续续地眯了一会儿。
没事,我也不想去酒店。
季梦真摆手,我陪着你,等你下午再检查一遍,没问题了再去酒店休息。
江让点头,嗯一声,垂着眼不再说话,脸朝着病房明亮澄澈的窗外,看拉萨湛蓝的天,他想不通,为什么今日晴朗,昨夜却能天气突变得那般可怖。
凝视他一会儿,季梦真从床边扯张卫生纸下来,叠成三角形状,在他眼角沾了沾,再拿近一看。
果然。
卫生纸上晕染开一片浅浅水渍。
她张嘴,想喊江让的名字,又喊不出。
逝者并非她朝夕相处的同事,不是她的战|友,她是无法与江让感同身受的,更没有立场去安慰他,不容他扼腕叹息。
这种情况,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好。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江让流眼泪。
路识炎去世那一年,江让也是这么躺在病房里一声不吭。
那时候,江让拿医院的被子蒙住脑袋,一个人躲在被子下,声音很小,不像哭,更像是呜咽。
那是她第一次看江让长大了还哭。
他长得一副没有七情六欲的冷清样子,心却热烈滚烫。
季梦真还记得,他一双手在水里泡得发白,指腹起皱,就那么捏着被角,被角布料褶皱起来,像抓住了谁远去的衣角。
小崔怎么样了?她问。
宋队说,崔辰光早晨五点多就从手术室出来了,人还活着,只是以后飞不了了。
那他……肯定要走了。
但他弟在这边,也不一定。
他还有什么选择?也许会留下来转去地勤。
不过崔辰光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停飞了,对他来说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江让不再去想了。
他从被子下伸出手,指尖勾住她一撮长发,卷了卷,手指刮刮她的脸,不忍再说,转移话题,我让我师母给你买了点洗漱用品和早餐送过来。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被敲响,季梦真之前见过的那个短发女人靠在门边,指了指手里的洗脸盆。
里面有未拆封的牙膏牙刷,还有一只洗面奶小样。
季梦真连忙站起来,跟着江让喊:麻烦师母了。
女人神色疲惫,状态却比昨晚好了很多,面容不再那么灰白,红光满面,眼神明亮带一丝笑意,不谢不谢。
江让,你怎么样啊?你师父醒来第一句话就问我,‘江让摔坏没’?我说应该没事,住的病房和咱的一样,他才放心睡了。
我没事,师母,还能跟着我师父飞,江让忍着疼,从病床上坐起来一点,声线平稳,师父是伤到哪儿了?他是去李峥嵘那边的。
落地太急,磕碰了点儿,飞机和人都没什么事。
师母笑着,突然一声叹息,可他一夜没睡,早晨一口饭都不吃,刚才才被我劝得睡下。
聊了会儿,师母开始打哈欠。
江让猜她也守着彻夜未眠。
这时候,病房门再次被敲响,一位护士拿着折叠床进来,说是去住院部找的,刚才有病房办理出院,才空出来这么一个。
因为家庭影响,季梦真不太擅长与年长的人多交谈,便悄声附在江让耳边:你让师母拿去睡吧。
江让拒绝:不行。
我年轻,扛造。
季梦真眨眨眼,给她吧。
虽然说现在不如十八|九岁那样通宵完全不累了,但她还是能扛一扛的。
昨晚在走廊上等消息,这些嫂子都很照顾她,还让凳子给她坐。
等师母难为情地拿走了折叠床,江让才又躺下来,握住季梦真的手腕,两个人对视一眼,江让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她的意思,说:峥哥和我师父向知洋同出师门,又是同一届的,两个人走得近。
季梦真咬一口当地特色牛肉饼,抿住牛奶吸管,问:关系跟你和崔辰光一样好?嗯,但峥哥不是我们队的,平时和我交集不太多。
江让说,峥哥是广西人,本来老婆孩子都在那边,一年回去两三趟,今年年初才举家搬来了拉萨。
此事一出,一个家庭从此阴阳相隔,分崩离析。
我昨天看到他老婆了。
季梦真说。
我看群里说,他媳妇儿上警车就晕过去了,警察又专门叫了个嫂子跟着照顾她,江让语速很慢,他们队的人赶去了现场,说现场除了飞机残骸,什么都没有。
坠毁后的生还率太低。
别说是坠毁,季梦真连迫降现场的惨烈程度都想象不出来。
一群人,风雨无阻,从半空中由长梯而下,一头扎进险峻的高原里,以肉身抗衡钢铁与烈火,从死神手里拉回一条生命。
季梦真怕他又去想当时的情况,摸摸他额头,喂他一口牛奶,提出疑问: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说什么‘对象’、‘媳妇儿’啊?不知道,好像都这么叫。
应该是因为我们大学都在北方念的,带跑偏了。
江让语毕,抬起眼,媳妇儿。
……季梦真被叫得脸一红,狠狠咬一大口牛肉饼,嚼了半天才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个嗯。
咣——病房大门被打开了。
或者说是撞开的。
门没坏,门板上方的玻璃倒是仍有余震。
门边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人,五官深邃,刺儿头,喘得跟西藏的氧气不要钱似的。
他扶稳门框,弓着腰,屁股后边儿还拖一个娇俏的女人。
女人的整个脑袋被薄薄一层围巾包裹着,露出一张长相颇为稚嫩的脸,素颜,嘴唇发白,喘得很轻,与男人形成鲜明对比。
季成抬了抬下巴,瞪向季梦真,人……人呢?床,床上啊,季梦真一怔,咽下去一口奶,哥,宛宛……你们怎么来了?早上的航班?顾宛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哆,哆啦A梦的,任,任意门。
季成根本没工夫搭理季梦真的话,瞠目,脚向灌了铅,颤巍巍地往前走两步。
抬起一只手,他的手指动了动。
在发抖。
他走近些,才确认雪白的床品没有蒙到江让脑袋上,长长地松一口气,拍拍胸口,骂人似的呢喃道:操。
江让你他妈要吓死我了……我还好,江让伤口疼得发麻,有点坐不起来了,出事的是我同事。
他眼尖,心细,长期在藏区生活迫使他对各种高原反应熟悉无比,一眼看出来顾宛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强撑着坐起身,指挥季成,行了季成你先别顾着我了。
快找医生要氧气瓶去,给顾宛用。
五分钟后。
护士站说实在匀不出折叠床了,而且这白天,医院是不允许加床的。
在走廊上守飞行员的公司后勤人员东拼西凑,送过来两张凳子和一些食物,季成道了谢,再扶着顾宛,两个人并排坐在病床前的电视机下方。
西藏待着也太难受了……季成顺顺气,目光落在顾宛身上。
江让沉声接话:我们领导就总说,在西藏,躺着都是奉献。
顾宛半仰着头,正哼哧哼哧地吸氧,动动耳朵偷听他们讲话。
她额间冒出点滴虚汗,眼睛闭着,脸蛋微红。
医生来看过了,说是正常高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季成呢,板着一张脸,戾气尽褪,任由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手帮她扶着氧气管,犹豫了好一阵,才抬起胳膊垫在她后脖颈上,抱她。
季梦真则趴在江让的床边,眯了眯眼,看她哥那一只僵硬的手,想笑。
季成瞪她,看什么看?季梦真眯起一只眼,逗他,就看!蓝·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