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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2025-03-22 08:09:04

风雨过后, 晴日短暂。

拉萨的阵雨冷不丁又来了。

雨下得不大不小,病房窗户边的雨棚被砸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玻璃洁净, 映出一片朦胧水泽。

拉萨城区的白房子巍巍如山,地面泥泞成大片大片蟹壳青。

不算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极重的呼吸声。

江让睡不着,靠在床头,和季梦真、顾宛对视, 三个人干瞪眼儿,等着季成下楼去买饮料。

刚才, 季成背着江让躲过医生护士出去转了一圈,没往外走,而是上楼找崔辰光的弟弟去了。

季成背着江让走了好几条走廊, 两个人一个累得气喘吁吁, 一个疼得气喘吁吁,江让才瞄到一个穿救火服的小伙, 当即叫住了他,问你哥哥呢?他弟一脸灰败,看起来不太妙,却还反过来安慰江让,说没在急诊,转去住院部了。

江让趴在季成背上, 多问了句, 真没事?弟弟点头, 没事。

江让哥, 谢谢你。

江让没说话, 沉默半晌, 一双冰凉的手摸上季成的后脖颈,捏了捏,说我们走,回去吧。

季成转不过脑袋,看不见江让的表情,只依稀能感觉到江让的情绪不太对劲,也不问他了,光顾着低头看楼梯,看因为雨后略微湿滑的地板,怕摔了。

背上的男人背阔,肩膀直,一身骨头硌得季成疼,人还健硕,季成有点儿背不住他。

等两个人慢吞吞地上了楼,季成累得在楼道里歇会儿,他才问,你想什么呢?江让仰头看楼道里呲呲作响的白炽灯,苦笑,背上的湿汗从脊梁骨往下流,淌过伤口,像一把刀扎了进去。

他把话在心里默了一遍,才说,想到救援的时候。

我扒开机舱舱门,一把握住崔辰光血淋淋的手。

崔辰光那一只手湿滑、易碎,被雨水冲得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那会儿我还不确定飞机情况,不知道会不会起火爆炸,留在我脑海里最后的一个念头是抓住这只手。

我当时在想……快六年,我终于抓住了。

季成顿住脚步,感觉江让的手指在他胸膛前动了动,将衣物攥成一处小小的漩涡。

再往上爬了几阶,季成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两回事儿,两次你都做到最好了。

别想了,走,吃饭去。

江让攥住他领口的手指泄力般松开了。

午饭时间,医院的走廊上热闹起来。

长龙公司安排了负责接洽后续事宜的工作人员来了解情况。

派来的工作人员敲敲病房门,恰好撞上拎了一塑料袋饮料的季成。

季成垂眼,乍一看这人胸口前特大一个长龙通航的标,心生烦闷,粗声粗气地开口:有事吗?我,那人被季成吓得背贴在门板上,往病房里探头,我找江让。

季成这人呢,从小不爱看书,也不看什么科教频道,就爱看少城本地的新闻台播一些琐碎的纠纷或国家大事,才进社会那几年,季成还在工地待过,见识过社会黑暗面,对这种出意外后公司的做派见得多了,担心有什么异常。

仗着自己高壮,季成侧身挡住了进病房的路,挑起浓黑一道眉,抬了抬下巴,目光犀利,你们找江让做什么?你们说得很清楚了。

被问到的工作人员哎呀一声,笑眯眯地:送饭呀,统计一下家属来没来,我们公司要安排衣食住行。

您是他什么人?季成心生疑窦,瞥一眼这人身后跟随的四五个人,再往后看,才看到个个手里都拎着盒饭、零食,这才放下心,稍动了动脚,让出一条道,刚想接话,只听病房内江让开口了:要四份。

饭给我哥就行。

哦,哦,那人听江让说话了,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笑脸相迎,这是江让的哥哥是吧。

好的,快快快,拿四份盒饭来。

季成如站岗一般横在进病房的狭小通道内,端着的气势没放下来,季梦真赶紧起身走过来,接过那四份盒饭。

那人强笑着,又塞了两大袋零食到季成怀里,来,再送两袋零食给家属,表示心意。

季成僵着,没接,也没拒绝,扭头看了江让一眼。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看不到病床的全貌,只能看见白花花一团被褥搭在床角。

江让感应到他的目光,动动放在被褥里的那一条腿,沉声道:收吧。

这一声收吧,语调冰冷,听得季梦真察觉出了江让的动怒。

她猜,想必此次事故有公司地面人员检修、维护不当等原因,况且那天的天气的确不适合飞行,江让才在此刻对公司派来慰问的人有抵触情绪。

等人走后,四份盒饭摆放在凳子上,病房里没有桌子,得各自端着吃。

江让手伤了,只能让人一口一口地拿勺子喂,还没等季梦真主动端起盒饭,季成低头扒了一口饭,猛地往喉咙里灌下小半瓶矿泉水,指腹擦过唇角,道:江让你等我两分钟把饭吃完,我喂你。

他伸手按住另一个盒饭的透明盖子,指尖按得塑料哗哗一阵响。

季成喊季梦真:你吃你的,慢慢吃,不着急。

我来就行,哥。

季梦真开了瓶椰奶递到顾宛手里。

闻到饭菜香味,顾宛舒服点了,暂时放下氧气瓶,轻喘两声,喝一口椰奶,眼睛瞪得圆乎乎,接嘴道:让季成喂吧,你赶紧吃完来凳子上休息会儿。

你靠着我睡。

说着,顾宛拍自己肩膀,牵了牵季梦真的裙子,温热的手指攀上她脸庞,落到眼下,我们季宝贝眼睛都熬红了。

我自己吃就行,江让闷哼,忍着痛楚,从床上撑着坐起来,抬起包成白粽子的手,指了指病床上的护栏,季成帮我把这个装一下,再把饭端来就可以。

他还没有摔到进手术室,吃个饭这种小事,他不愿意麻烦任何人。

季成拗不过他,只得把护栏提起来,装好隔板,给他摆好纸巾和矿泉水。

季梦真端起凳子,一屁股在江让旁边坐下来,小小声:我看着你吃。

江让嗯了声,像是想证明自己身体状况极好,强忍着痛吃了一口饭。

吃完这一口,他抬眼去瞄季梦真,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下压。

季梦真困得一双眼濛濛的,动动筷子,眼波转也不转地盯着他吃。

公司群里在说给家属安排了住宿。

江让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得强迫自己吃下去,我让人送了房卡过来,等下你们三个去休息。

接驳车在楼下。

我不去。

季梦真扯过一张纸巾给他擦汗。

病房里开了空调,并不燥热,季梦真估计他是疼出了冷汗。

怕就怕她不顾身体,江让不得不多吃了几口饭,晃晃指尖,就差没把筷子在手指间转起来,我生活可以自理,真的。

季梦真心头一软,戳了戳米饭,你不能。

看出两个人各自在为了对方伪装,季成倏地从凳子上坐起来,插话道:没事,她想留就让她留着。

我订个明天早上的航班,等会儿吃了晚饭再让顾宛带我妹回酒店舒舒服服休息一晚。

季梦真音量提高:明天?嗯,江让身上的伤得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季成躲避妹妹质问的眼神,垂下眼,捋开衬衫衣摆,手抄进裤兜摸一包飞天梦出来,玛瑙红的包装醒目非常,他些微扬高音调,然后呢,看医生和公司后续怎么说,是让他留在拉萨养伤,还是可以回少城休养。

可以的话我就领他回去,拉萨这边你不用操心。

季梦真认得这烟是季世荣爱抽的,想必是季世荣破天荒地给季成拿烟了,季世荣是生意人,家里的烟酒都是成箱成条,却从来没让季成碰过。

季梦真忍了忍,没有立刻接话,站起身来往病房外走。

季成下意识与顾宛对视一眼,追了出去。

饭后到了午休时间,医院走廊如静止的水面,仿佛他们强压下的脚步声都是巨大的动静。

季梦真往护士站望望,不回头看她哥,知道追出来了,转身往通风的平台上走。

两个人走出了推拉门内。

季梦真站定脚步,不顾细雨往脸上飘,问:江让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走?季成唇线紧绷,坐飞机走。

他手上的那根飞天梦已经点燃,指端火星跳动,垂着脑袋的样子有些狼狈。

忙前忙后一整个上午,季成也出了汗,浑身一股汗透的酸味。

季成这人,只有在惹事和犯错的时候才不像个哥哥。

见亲哥因为江让而疲惫的模样,季梦真想和他理论的那一撮小小的气焰被浇灭了,也知道季成吃软不吃硬,只得用撒娇攻势,放软语调,哥……季成避开与她对视,眼神仿若能在地上凿一个洞,说的话斩钉截铁,我都说了,我在这儿照顾他。

门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我能照顾江让到他出院。

但是江让需要我。

她被飘来的烟雾呛了下,轻咳几声。

掐灭了没抽完的烟,季成脸色猛地一沉,寒声:需要你什么?需要你为了他搁置下那么大一个公司吗?季梦真你是不是还是小女孩儿,你能不能醒醒?三天两头往拉萨跑,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就再多待两天。

季梦真深知不能和季成硬碰硬,只伸出两根指头比了个耶。

公司那么多事等着你亲自处理,你直接因为个江让撂挑子不管了?爱情是你的全部是吧?我不想你像外面等着的有些女人一样,季成侧过身,手指挥在空中留下烟草味,因为他的职业,你要单独照顾家庭,要成天提心吊胆,我不想。

季成说的这些都很现实,季梦真明白。

所以她没有立刻反驳季成,而是倔强地看向别处。

拉萨的雨下得淅淅沥沥,像断了又勉强接上的绳索,一根又一根,将她的神思捆绑起来。

江让说过要回少城,可是并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时间,在回到少城之前,一切都只是假设。

但她相信。

现在先不说这个。

季梦真说。

为什么不能说?季成有些气急。

江让还伤着,聊这么远的事儿不合适。

季梦真抬起手臂,腕子抵在季成的胸前,推了推他。

她眼神明亮冷清,肢体语言明摆着抗拒。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有点儿伤了季成。

季成吸吸鼻子,又一次在妹妹面前手足无措,目光飘忽不定着不知道该落到哪里,颓唐下来,挤出几个字:我……我不是看不上江让。

说完,他又干巴巴地加一句辩解:你别误会。

他说话不顾高低文野,直率,又绞尽脑汁,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我知道,季梦真打断他,你是最看得上江让的那个人。

一起长大的童话的确美好绚烂,可是行走在同一道路上,被拿来比较永远是成长的阴暗面。

从小到大,季成没少羡慕过江让,羡慕他受重视,羡慕他什么题什么作业都会做还能拿高分,羡慕他被所有人当成易碎的展览品,甚至羡慕他有冉雪这么个温柔的妈。

后来,路识炎走了,江让也成了代替他们六个人去触碰天际的那个人,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社会地位上,江让都到了他无法企及的高度。

现在,江让还成了他妹夫。

原本,没有人比江让更让我放心。

季成情绪上头,稍稍歪斜着脑袋,没忍住又点了一根飞天梦,叼着烟,站到离季梦真远一些的地方去,但是经历了这一回,我怕了。

他见季梦真没接话,眉头皱得更深:早上出发之前,爸还给我打了电话,说记得和我们一起住在月虹时代的朋友有一个叫江让,是不是高原飞行的?爸今早看了新闻,问我,不是他吧?我说不是不是,江让屁事儿没有。

季成强硬的态度渐软下来,态度诚恳,收了那股凶相。

我不怕就行了,换人不可能。

季梦真留下这么一句,转身推开玻璃门,往病房的方向走。

我不是说要你换人,季成往前一个箭步,想抓她肩膀,连片裙摆都没抓着,我意思是你不能在这边耽搁太久,你也有你自己的事儿要做啊。

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你……三天。

季梦真止住步伐,没回头,叹一口气,道,哥,给我三天。

三天后我一定回少城。

至于我来拉萨……她斟酌措辞,不愿意再一次伤了季成的心,因为奔赴让我幸福,所以我永远在路上。

蓝·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