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 季成最感谢的就是季世荣对家庭的责任感二十年如一日,从来都只专心搞钱养娃,虽然精神上关爱少一点儿, 但物质上是给丰裕了的。
季世荣身边很少有女人,季成和季梦真上小学的时候有过一两个,不过很快就散了,没有正式成为后妈。
那会儿季成上五年级,多多少少懂了点儿乱七八糟的事, 拉着妹妹问,如果我们有后妈了怎么办?季梦真瞪圆眼睛, 一听这话,其中颇有水色,甚至有点兴奋, 有就有呀!季成说, 如果后妈虐待你,你就给哥哥讲。
听完, 季梦真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问,为什么后妈就一定会对我们不好呀?万一很好呢。
季成无语凝噎,觉得妹妹是被保护得太好,看谁都像好人,也不和她争辩了, 全然忘记自己也只大了那么一小会儿, 拿出一副小大人似的口吻, 朗声问, 那你比较喜欢哪种妈妈?季梦真秒答举手, 我喜欢冉雪阿姨!冉雪阿姨来开家长会总是温温柔柔地, 穿白色长裙,头发卷卷的很好看,说话轻声细语,还望着每一个人笑。
脸蛋蓦地一红,季成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喜欢冉雪阿姨。
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季梦真还真有可能叫冉雪一声妈。
所以说这叫什么,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母爱缺失得太多,心里越向往那种似江南水乡般柔美的女人,季成就越容易被性格强势、不听劝的女人拿捏住。
这一点就像季梦真会更青睐与季世荣性格背道而驰的男人一样。
季世荣在商场上一向广交友善言语,说话嗓门儿大,做事冲动易怒,这年纪大了才改掉一些臭毛病,而江让的为人做派与他不太相似。
比如,此时顾宛已经发现他了。
又或者说,从季成端着果盘开门的那一瞬,顾宛下意识一抬眼,便瞄见了他。
整个豪华大包内十来个人,有男有女,大多坐得规矩,也有不规矩的,都坐到角落里去了。
桌上摆着几打啤酒,还有一瓶未开的香槟倒插在透明冰桶内,旁边乱七八糟地放了几包黄金叶香烟。
坐在人群最中央的不止有顾宛,她旁边还有个看模样挺清秀的男人,和严珩差不多白净,戴一副装饰镜框,短袖图案花花绿绿,比严珩更像玩咖。
他正斜靠在沙发上,嘴里吞云吐雾,一条戴钻表的胳膊放在顾宛身后,状作亲昵,却没有直接触碰到她,若即若离的。
季成没见过这人,却又觉得眼熟。
他是在社会上跑生意的成年人了,顾宛的社交圈却还处于学生阶段,在一起玩儿的不是留学生就是国内的硕博生,圈子几乎和他不重叠。
所以偶尔有一个眼熟的,很大几率是他们在学生时代相识的人。
还不容季成开口,顾宛率先起身,惊喜万分,你怎么在这儿?季成仿若未闻,目光越过顾宛落到那男人身上,神色凝重:那是谁?你今天出来玩儿,跟我妹他们说没?我……顾宛扭头瞥过去,一时不知道怎么介绍,压低声音说,我还没说。
季成眉头轻皱。
还没说,那就是不安全的。
而且顾宛起身来和他讲话,明显是认识,那男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抽烟的动作都不带顿一下的,眼神从顾宛身上挪开后,又去看立式麦克风前站着热舞的其他女人。
他是我一个朋友,我在美国那边的校友。
才认识不久。
顾宛见他表情愈发严肃,害怕季成又数落她,只得稍微放软语调,可怜兮兮道:你放心,他很绅士的。
才认识?季成眼神迅速扫一圈全场,没一个他见过的,大概率全是顾宛的新朋友,甚至是她不认识的局。
也就是说,她是被叫来陪着玩的。
顾宛心知见网友这种事儿不上报是重罪,心虚,声音也就变小了,嗯,微信聊了几天,他回国了,就见一面……在场其他人大部分喝了酒,酒令智昏,当真以为是服务员在和顾宛说话,不满服务员在包间中央定海神针似的杵了那么久,有女人尖着嗓喊起来,东越,她有事儿吗?东越?季成长这么大,只认识一个名字是这么发音的人。
被喊的那男人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站定身子,兴许是酒精壮胆,那只同样闪瞎人眼的胳膊直接搭上顾宛肩膀,手指摩挲她圆润的肩头,吹声口哨,下巴抬起,露出悬挂在脖颈间的一块银制十字架。
花里胡哨,不着调,有点儿像。
季成初下定论。
顾宛。
这谁啊?那个男人斜叼一根烟,有点季成十六七岁的混账样子。
我发小。
顾宛歪头,捋开垂至胸前的长卷发,手腕就势推开他些,不满道,你站过去点儿……他还挺横,哼笑:搂一下怎么了。
搂别人去,别搂我。
顾宛不声不响地再往旁边躲一点儿,下意识寻找安全感的源头,几乎快站到季成身边去。
她全然没意识到,有些男人喝酒前和喝酒后完全不是一个人,清醒时人模人样,醉酒后原形毕露。
这男人黏得像牛皮糖,将一根烟吸成烟屁股,咬在唇角,剩余的白烟往上飘,熏得他一双狭长的眼眯起来,别让我丢面子啊,顾宛。
季成原本没什么打算,只想来看看顾宛和什么人在一起玩儿,好歹放心一些,眼下他按捺不住胸口翻腾的火气,也顾不上顾宛愿不愿意,一把握住顾宛的手腕,眉头压得阴沉沉,不急不缓道:你包呢?带上。
回家了。
原本在唱歌做 BGM 的女声停了,背景只剩下伴奏,十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朝这边看来,顾宛正想为那男人解释几句,又见季成冷着脸,想了想还是得听季成的,便张口喊道:彭……你发小喜欢你?还追过来了。
彭东越不侧身让她,堵住两张矮茶几之间的狭小通道。
顾宛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摇头。
彭东越盯着她,戏谑道:那你喜欢他?长发波动,披散在包间内蓝绿交汇的灯光下。
顾宛缓缓摇头。
那他妈的抢我人?彭东越不耐烦了,向前一步想要去抓开季成的手,没抓到,毫不在意地推过去一把,放手,然后滚出去。
季成被推得一趔趄,没做声。
这次顾宛没让季成不知道第多少次再为了自己站出来,侧身挡在季成面前,少女音色洪亮,彭东越!你干什么?她不是那种容易和别人正面起冲突的人,又或者说,起了冲突也不容易赢,说话的音量大点儿,她那眼泪花儿就跟水龙头似的,生理上控制不住,争先恐后往外涌。
这次她没哭,甚至气势很足,眼底蒙着浅淡的雾气。
彭什么?彭东越?季成眯起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说东越,他印象不深,可是这三个字连在一块儿那可就太熟了。
小时候他和季梦真跟随外公外婆住在教师宿舍院里,大人们最爱念叨的就是彭咚咚,说他成绩如何如何好,父母如何如何会教,聊就罢了,还得带上季成踩一脚,说那兄妹俩,妹妹多乖,还有双胞胎基因,以后大了一步到位,干脆和彭咚咚定个娃娃亲好啦!定个屁!年幼的季成,为娃娃亲、童养媳等刺耳的词汇不知道动了多少次怒。
他讨厌拿妹妹被开去恶劣的玩笑。
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季成揍过彭东越,也被彭东越揍过,两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厮打在一起那是往死里踹,鼻血能流到胸前去。
大人们都当乐子看,完全不懂小孩子也有爱恨。
季成打小就心宽心大,天地辽阔,但一碰上他妹妹的事儿,心眼就精细了些,他也从来不爱把家里的事儿带到学校里去说,顾宛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人。
初中的时候,季成带季梦真回过一次外公外婆家,彭东越那会儿也上初中,但不同校,还专门来家里围着季梦真转。
上学路上,彭东越还趁着季成打游戏机去了,明里暗里堵过季梦真三四回,问她要不要早恋?季成知道后叼着根狗尾巴草,到三中门口把人截了,当街一拳过去教他做人,再骚扰我妹我抹你脖子。
彭东越被吓得书包都没拿,跑了。
多年不见,这小子还是那么欠揍。
还保持着被推开的站姿,季成当真装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舌尖顶顶上颚,一声弹舌音,又耐着性子去拉顾宛,当作没发生,乖,去拿包。
我们走了。
在场人多,他们是客,顾宛不和彭东越硬碰硬,侧过身要从桌前绕路过去拿包,彭东越透过包间内层层缭绕的烟雾望她,不高兴了,连连点了两下脑袋,只听一阵冰块碰撞的响动,他拎起那瓶浸泡在冰水中已久的香槟,像是想举起来砸人,又真怕给砸死了,怂了,松手把香槟放在桌上,硬着头皮又挑了瓶喝空的啤酒瓶举在半空。
他全程气势十足,姿态高傲,没半点儿要饶人的意思,可季成看出了他的意图,没忍住嗤笑一声。
彭东越问:你放不放?季成压根儿懒得用正眼瞟他,只觉得好笑,不放。
他答应过乔明弛不再到处开拳王争霸赛,不再做不计后果发泄肾上腺素的社会小青年,他绝对不能动手。
如果再和小乔警官相遇在派出所,小乔警官又要失望一回。
被挑事和主动挑事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那句:季成怎么就你那么多事儿呢?背景伴奏还在放,有几个面生的男女已经围过来,把顾宛和季成夹在中央,封住了退路。
一听季成笑,彭东越这时像被踩到了尾巴,眸底那簇小火苗骤然点燃,火焰还未升腾高,手里的啤酒瓶砰地发出阵阵爆裂声响,被不远处飞来的另一只啤酒瓶砸碎在手中。
墨绿色玻璃似琉璃瓦。
一片一片地碎在四周,哗啦啦——落到地上。
季成被玻璃碎片砸得发蒙,以为啤酒瓶要迎着脑袋来,结果是碎片从彭东越头顶飞溅,朝着面部来。
他下意识没用胳膊挡脸,而是低头抱住顾宛。
玻璃碎片顺着他脸颊腮边划过,硬生生割出一道不浅的痕迹。
霎时,鲜红的血从大约耳朵高度的脸旁涌出,一滴滴坠落到季成白色的短袖领口上。
季成垂眸,掀开眼皮,看顾宛安然无恙,没被划出什么伤,戾气只那么一瞬,烟消云散。
彭东越的手臂也受了伤。
他先是确定过自己那块钻表没有划痕,再翻过手肘,看血流如注,疼得连连嘶声,嘴里的烟蒂摔到了地上。
彭东越怔愣片刻,随即破口大骂:我|操,谁扔的!一个挺壮实的男人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颤巍巍地半跪在桌边,声若蚊蝇,东越,我只是想……好巧不巧,之前被抢了果盘的那位服务员不放心,又找了个送新话筒的借口推门而入,撞见这一幕,一声不吭,又迅速退出去,拿着对讲机说了什么。
一分钟不到,另一位穿西装的经理匆匆跑来,不敢进包间,只得隔着一扇半透明的门喊话,说别怕,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彭东越忍着怒气,想发火,手肘又疼,死死瞪着来给他用纸巾擦血的人,咬牙切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抬手往地上砸了个烟灰缸,砸得那不锈钢巨大一声响,又砸不坏,吓得满包间的人大气不敢出。
季成理都不理他,抱着顾宛退到一边去。
头一次遇到差点被爆头开瓢这种场合,顾宛悔一百个心,草率相信了彭东越是个能够相处的人。
她看季成的血流下来沾到衣领上,慌慌张张地拿手去擦,擦也擦不干净,擦得自己也一手血,赤红刺目,脑子嗡嗡的。
顾宛没受伤,干脆从桌上抢了干净的卫生纸来,反抱住季成毛刺刺的寸头脑袋,抬手要给他擦血。
不用,季成躲了下,鼻尖绕开一股山茶花香,敛眉,脏。
顾宛一声不吭,手上使了点儿蛮力,才掐着季成同样刺刺的、胡子没长出来冒着尖儿的下巴,把人下巴扳过来,声音绵软,别犟,先把脖子擦了。
包间里沉默许久,警察来了。
一看见那两位警察推门而入,季成心跳加速,反复确认了来人不是乔明弛,才松一口气。
他拧起粗浓的眉,被砸得酒醒一大半,在心底快速定位了一下 KTV 的地理位置,发觉不妙,多问了句:警察同志,你们是哪儿的?没等自报家门,那警察瞥他一眼,龙桥的。
另外个警察小声嘟哝,平时都是犯事儿的打听是哪个派出所异想天开找关系,怎么今天……顾宛一僵,两人对视一眼。
靠。
季成闭了闭眼,回想自己半张被划得稀碎的脸,心想完他妈蛋了。
但是呢,顾宛掌心急出了汗,湿热,又柔软,正托着他那半张血淋淋的脸,他又觉得还挺值。
接下来,那两个警察在登记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只听见其中有个娃娃脸的警察问了句:名字?季成直勾勾地盯着彭东越,嗓音冰冷清亮,季成。
果然,彭东越足足呆了十秒,瞳孔缩了缩,像折纸青蛙被按了屁股似的跳开,见鬼了,季成……你是季成?真真的哥哥?真真?季成用指腹抹血,眼底映红光,似笑非笑,真真是你叫的吗?蓝·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