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十年前, 安亭刚上初三。
她骨相生得好,过早地优越于同龄女孩,头小脸小, 五官立体,唇厚且有珠,眼睛不大但有灵气,耳朵圆润轻巧,衬得那张脸更为精致, 那时还不流行精灵耳,管这叫招风耳, 可安亭因为漂亮,耳朵从来没被取笑过。
就是这么一对为外形加分的耳朵,被她找小摊铺啪啪啪啪啪啪啪打了七个耳洞, 左三右四, 右边那从耳骨一路打下来,被诊所的医生拿纱布包了好几个星期。
看到她那红肿的耳朵, 季成当时气得放学就把她抓去诊所买消炎药。
季成还说了,留可以,只能留三个,你选吧。
安亭知道自己是冲动了,想来想去,那耳洞最后只留了三个, 左二右一, 勉强能扎个耳骨钉。
等现在当了老师, 她更戴不了耳骨钉了, 干脆就让它自己合拢了。
她那个时候处于叛逆期, 不但在外形上往小太妹趋势发展, 还交过好几个男朋友,最长谈了一个月,最短三天,有两个还是因为被教务处主任逮到在学校天台约会,直接捉住要请家长。
安亭心思完全没在学习上。
季梦真好奇,从头到尾看她早恋、折腾,看她经历了两三个在当时爱得死去活来的男生,因为各种各样的误会分手,季梦真懵懵懂懂,终于悟出一个道理——两个人有疑问的时候一定要说,不然都不长嘴,又没有读心术,哪儿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爱你就应该明白你?安亭坐在季梦真的化妆凳上,正在吃乔明弛昨晚在路边摊买的白面锅盔,嫌硬,踩着拖鞋蹭到门边,喊了句:乔明弛,这饼没热软,你再蒸蒸。
这白面锅盔有甜味儿,他们小时候每天上学吃一个,吃不完就放回塑料袋塞回书包里,上课的时候,饿了再偷偷在桌子底下啃。
不过,这些事都是乔明弛、季成这俩捣蛋鬼才干的,安亭是小天鹅,忙着学习,一边转笔,一边憋着笑偷瞄他们。
好嘞。
楼下的大厨回道。
季梦真听了安亭的论调,愁得小脸皱成一团,唉声叹气,这么想是不对的,但我控制不住。
正常。
我初高中那会儿早恋也这样,一点点不对劲就觉得对方对我的爱有偏差。
安亭说着,给学生讲课的劲儿上来了,抱臂,倚在门边,看着季梦真,轻声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观点,说人类会天生对近亲、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感情上产生排斥反应,哪怕是朝夕相处的男女亲戚,也很少有爱情,这就是为什么乱|伦在生活中少见的原因。
同理,人也不容易对青梅竹马、发小等产生爱情。
嗯。
季梦真垂眸,瞟了眼安静的微信,我听过见过的,真成了的青梅竹马确实少见。
所以啊……安亭弯腰,手掌心在她后脑勺上揉了揉,慢慢来。
你和江让可能都还不完全适应男女朋友的身份,两个人恋爱经历不充足,不明白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季梦真被她说得眼眶一热,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她。
不许哭,伸出一根手指,安亭抵住她鼻尖,哭了我就去骂江让。
舔伤口的小兽张张嘴,作势要咬安亭的手指。
安亭一晃手,躲开了,冰凉柔软的指腹又在季梦真的眉心按出一个浅浅的红印儿。
疼。
季梦真嗔怪。
看她长长的眼睫忽闪,安亭突然感叹,毕业一年多,一向依赖家庭和发小的季梦真蜕变成女人,在工作上强势,在生活中冷清,极少有这么脆弱的模样。
现在她的季宝贝像只趴累的小刺猬,知道翻身过来露出软软的肚皮了。
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关山悦……安亭含笑,我昨晚回去搜了我们差不多10个G的聊天记录,这个女生,好像在初中的时候给江让表白过。
从小到大情敌太多,季梦真不能记住每个人的长相名字,只得感谢科技发达。
喜欢季成的女孩儿也多,大多数都是被季成的狂野所折服,也大多泼辣,干的事儿让季梦真常常记忆犹新。
初中?初中那就更多了。
那个时候江让白净、安静,比他大几届的学姐都来看过他。
季梦真蹙眉,什么时候?初三毕业直升班,食堂打饭,短头发,安亭说关键词提醒她,做了个端餐盘的动作,江让,我可以坐你旁边吗?哦!季梦真想起来了,有点印象,当时我们都在。
以江让幼年时期臭屁、坏蛋的性格,估计会直接说,不可以。
但那个时候的江让已经懂事了点儿,开窍了,没有直接拒绝她,那么多人看着呢,给足了女生面子,只是往旁边的空位挪了挪餐盘和屁股,冷淡地嗯了声。
午间阳光悠悠,清风不燥。
那个女生真就和江让一起吃了一顿饭。
翌日,年级上的流言蜚语传来传去,从关山悦和江让一起吃饭渐渐传成了十六班有个女生和江让一起吃饭,最后再变成十六班的覃子晴和江让一起吃饭,为此,那个叫覃子晴的女生还风风火火地来了班级门口,挡住江让的去路,问,江让,你什么时候和我吃饭?那时候,季成从江让身边挡一个胳膊过来,说,子晴你能不能别闹?江让瞥一眼季成,动动嘴唇,没说话。
有故事啊?季梦真当时一脸蒙圈儿,正在和安亭并肩站在走廊上吹风呢,傻眼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偷笑起来。
那估计就是多年未见,又机缘巧合撞到了季成和顾宛出事儿,想借着家里的关系先和季成重新认识,再在工作上假装偶遇,接近江让?季梦真想不明白,要真喜欢江让,可以直接联系,为什么要通过季成这一条线……算了,别人的想法。
她不明白的。
季梦真滑动开手机屏幕,界面跳到江让的微信。
他的头像仍然是冈仁波齐峰的喜马拉雅山脉,雪山巍峨,山风朔朔,一如他清冽。
背景图是七个人小时候的合照。
那是一次春游的时候,班主任拍的,当时他们才搞完野炊活动,满地是煮方便面的锅。
幼崽版的季梦真和江让被簇拥在几人中央,江让傲气得很,下巴微微昂起,和现在高冷收敛的气质不同,一副恣意张扬的小男孩表情。
季梦真眼睛瞪得溜圆,亮晶晶,像校门口五毛钱一大把的弹珠。
现在,季梦真的眼睛也瞪圆了。
江让这个背景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还用修图软件的涂鸦笔把两个小孩儿的头用爱心形状的线条圈了起来。
还是嫩粉色的线。
江让会用修图软件?别疑惑了,他求助宛宛弄的。
安亭有读心术,调出聊天记录,把手机给她看,是顾宛转发来的聊天记录。
只见记录中只几行简洁话语:——可以在头上加爱心么,我和季梦真——工费五元!——[转账:10.00]——转十元干嘛?——要把两个人一起圈起来。
——[图片/]——谢了季梦真眯眼:怎么没告诉我?哎呀,你要做的就是相信他,有疑惑就开口问,安亭收回手机,笑眯眯的,不要谈没有长嘴巴的恋爱。
早餐过后,秋风潇潇。
月虹时代别墅小区顶上的天穹骤然落下了一场雨。
天气冷了,又是月底,她在公司需要做的不少事情都已经忙完,再加上郑昀这人也许久没再来公司,季梦真在工作上总算是松一口气,季世荣准备捉她去学学财务,被季梦真软磨硬泡推到了入冬了再去,说忙了一整个季度,想休息一会儿。
她这班,目前属于可以只上下午半天的状态。
等安亭和乔明弛都去上班了,季梦真匆匆下楼,在二楼房门外看了眼今日轮休的季成还在呼呼大睡,拍了拍胸口,又折返上三楼,换了一身轻便的卫衣,拿上伞,准备去小区门口等江让。
一周前,江让说买了今天早晨从拉萨回少城的机票,估计九点多就会从芙蓉机场到月虹时代。
她赌江让会直接回来。
咬了几口白面锅盔,季梦真在客厅里等了等,又低头看了眼江让昨晚发的消息,大概内容是说今天工作很累,要早点休息,于是两人在十二点左右道了晚安。
道晚安的两小时前,安亭和乔明弛还在玉泉街附近看见了江让。
衣冠楚楚,西装革履。
她这一等等到了中午十二点后,雨还没有停。
月虹时代较为偏僻,远离闹市区,又没有公交站的凳子可以坐。
季梦真原先还站得好好的,现在站不住了,蹲下来,揉揉脚踝,举伞举得手臂酸胀,伞面摇摇欲坠,有雨珠顺着伞面落进地砖里。
起风了,雨斜着下,洋洋洒洒的,有几滴钻入伞构成的小天地,落到她眼边,模糊视线。
季梦真蹲着,捏住袖口去擦眼睛。
雨水进了眼睛,眼眶胀得她有些疼,皱了皱眉,刚想起身找个便利店躲躲雨,只见眼前出现一双淋湿了鞋面的短靴。
短靴是棕色的。
往上,墨绿色的长裤裤脚扎进靴里,江让上衣是米白的长袖卫衣,头上扣着卫衣连帽,没打伞。
江让蹲下来。
他蹲得深,卫衣领口大敞开,露出一片脖颈和喉结,这身衣服像昨天穿过,有汗水、烟草和薄荷混合的味道。
雨水坠入他平静无波的眼底,激起一层层水波荡漾。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季梦真什么气都没了,只举起手里的伞,遮到他头上。
她又马上低头,脑袋埋进双膝。
栗色的长发里支楞出两只白皙的耳朵,红了。
江让想扶她起来,被她攥着袖口躲过了,手抓了个空,你蹲着等我?季梦真不理会他的问题,从臂弯里抬起一双湿润的眼,强硬质问:你昨晚去哪里了?昨晚?我……江让说话说到一半,镌刻在骨子里的不能对她撒谎机制启动,望进季梦真微亮的眼眸,选择了坦白,昨晚我回家了,和我爸妈吃了顿饭。
冉雪和江兆京对儿子的突然回家非常惊喜,江兆京亲自下厨,弄了一顿菌汤火锅,江让却没吃几口,又怕父母操心,汤倒是喝下去不少。
季梦真把安亭的话铭记在心,不和他闹,不冷战,只往外抛问题,那你为什么说你今天到?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江让一只手背在身后,像拿着什么东西。
她没忍住多瞄了一眼,好像是花束。
于是她的脑子里就暂时只剩下哇噻是江让买的花耶我好想要、看起来很漂漂的样子放梳妆台上一定很好看、他好会挑等等想法。
不行。
不能买束花就可以逃避问题!……江让被拒绝了一次牵手,又再次伸手去握她,握到一片冰凉,手背又蹭了蹭季梦真的脸颊,那么冰,不敢想象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
季梦真让他握了几秒,抽回手,双手背在身后,撩摊子,我问你话,这样没用。
一定要说么?江让抬眼看她。
一定要,季梦真眼睫浓密,眸眼水雾朦胧,嘴里一块肉快要咬破了,语气加重,你这是隐瞒我。
如果不说,就是骗我了。
我,雨声点点,逼出江让口中的字句,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季梦真语气放软了些,因为以她对江让的了解,说是工作那就肯定是工作,是什么事?工作调动。
江让的腿蹲得有些麻了,他这次回来没有背那个巨大的行李囊,而是侧肩挂了个尼龙大挎包,里面装了些换洗的衣裳。
季梦真突然觉得,两个人就这么蹲着干瞪眼好像也不错。
至少距离近了,时间也停止了。
江让呼吸深重,双肩宽阔板正,少年一张俊脸越长越开,实实在在地,长成了她最爱的模样。
雨在顷刻间大了,天空昏暗。
身前,季梦真头顶一把伞,正向江让的头顶歪斜。
身后,月虹时代没入汹涌天河。
……什么调动?季梦真在这一刹那间感官迟钝,伞沿沉默进水帘,她咬住那两个救命稻草般的字,调动?江让一只手伸进衣兜,献宝,你看。
他袖口湿润,有雨点斑驳的痕迹,似乎是怕弄湿了纸张,江让挽起袖口,动作小心地把那一叠徐徐展开——中国长龙通航少城分公司面试邀请函。
中国长龙通航总公司出入凭证。
第一张纸还很新,第二张纸皱巴巴的。
你昨天,穿一身西装是去面试的?安亭告诉我在玉泉街遇到你了,季梦真迟疑一秒,低头看纸,捋到耳后的碎发垂落下来,诧异,最近你还瞒着我回了趟首都吗?嗯。
江让指腹捏着纸张的地方,被捏出浅浅的褶皱,那是面试的日期,正是昨天。
他抬手帮她把碎发重新捋到耳后,我不知道能不能选得上,内部调动能不能行得通,所以没有告诉你。
季梦真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蹲着。
脸往下埋,快埋到胸口。
她动了动耳朵,江让以为她在哭,怔忡一秒,慌乱地收起纸张,伸手要去捏她脸蛋,想把人脸给揪起来。
季梦真憋了一会儿,心里太高兴,确实哭不出来,唇角弯起弧度,仰头还他一个笑。
江让这才松了一口气。
漫天大雨,飘来的雨水轻轻地从她背脊往臀腿流,粘粘乎乎,空气中一股新鲜潮气,无数倒影碎片铺开在地面,水流波动。
她努力平复下心情,不跟江让闹了,还是想怪他,这种事你应该告诉我的……我怕你失望。
江让沉静地看她,一点不像在应付。
季梦真突然想起来,夏天来临之前,江让第一次回少城喝醉了往她身上靠那次,看人也是这样,当时自己还想,这种人越醉越真。
可现在看来,这种含有分量的眼神并非他喝醉了会有。
而是因为是季梦真,所以他真。
他这时候,才把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出来。
一束白玫瑰。
经过雨水的冲刷,花瓣上留有水珠,更加晶莹剔透。
我家门口的花店中午才开门,我等了好久。
江让声音低沉,眸底被雨水染成一片深色,口吻有委屈也有自责,也让你等我好久。
蓝·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