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深秋, 乔明弛家出事了。
他妈妈突然倒下。
她烫一头短卷发，豁达乐观，平时穿高跟鞋健步如飞, 才五十来岁，刚退休第一年，正准备等着儿子结婚生子安享晚年，就这么倒在了麻将桌上。
医院诊断是脑溢血，但出血点和出血量还好, 人救过来了，可是需要卧床照顾很长一段时间, 才能开始慢慢下地走路、做康复训练。
乔明弛家里父母都是国企的职工，普通家庭，爸爸还没退休, 好在体制内医疗有保障, 家里也还有城区一套老的学区房能卖。
夫妇二人含辛茹苦多年，供出了个读了重本的公务员儿子, 不愿意让儿子带着压力出警、办案，他爸便悄无声息地把老房子卖了，揣着钱回来，说你不要担心，家里还有积蓄，再加上卖房的钱、医保、大病保险, 应该足够后续的医疗费用。
乔明弛说, 爸, 我一个月到手小一万呢, 我给我妈请个护工吧, 晚上我去医院守着, 白天我再去上班。
一周以后，乔明弛等到妈妈醒过来，再处理完家里事务回到了月虹时代。
这一天，是安亭的二十四岁生日。
秋雨重重，别墅门口的一排小花圃许久没了乔明弛打理，枯败、萎靡，盆栽内积满雨水，水面弥漫过花瓣，已经死了许多，安亭这秋季开学忙昏了头，几乎没时间再去花鸟市场。
客厅里四个人正襟危坐，都在等他。
季梦真等得急，瞥了眼在桌上摆碗筷的季成，道：哥，我去门口看看。
这个点儿也该下班了啊，不来了？季成抬起手指，碰碰嘴唇，实在是等饿了，可能先去医院了？阿姨才度过危险期，他或许不放心？不会，顾宛托腮，拧开多肉葡萄汁喝一口，在路上了吧……外面还在下雨。
今年秋季雨水充沛，每天出行都不太方便，听说乔明弛为了赶路，管程少川借了那辆小电驴，每天上下班儿都骑着，出门还要提前去一趟医院，每天天没亮就起床了。
干脆端了一根凳子，季梦真敞开别墅大门，一屁股坐在门口等乔明弛。
过了几分钟，乔明弛来了。
他没来得及换警服，眉眼疲倦，一身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被打湿了点儿，身上披着路边摊才买的雨衣，进了小区单手握把手，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不必看背景，他一人即是沉默的雨帘。
季梦真倏地站起身。
一望见季梦真，乔明弛眼睛亮了亮，加快了小电驴的速度，一路把车停在别墅门口，靠着顾宛的帕拉梅拉停好，乔明弛就是乔明弛，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很快恢复曾经的状态。
季梦真撑着伞跑出来，给他打伞。
乔明弛翻身下车，捋开披风似的雨衣，甩了一身雨水下来，水珠成串朝地面滚落，都在？都在等你呢，季梦真难得笑得那么甜，火锅都煮好了哦。
她说话有点儿小声，脸上明晃晃写着担心。
好，乔明弛也笑，还和往常一样，走吧。
蛋糕我买了。
他说完，拿出那个他顶着雨骑车带回来的东西，是一个六寸的小蛋糕，浅蓝色蝴蝶结扎得不太漂亮，看得出来是他解开之后又自己绑上的。
蛋糕上画了一道彩虹。
彩虹下七个火柴人。
火柴人们端端正正，牵着手，有点儿像葫芦娃。
这一看就是乔明弛这个傻子去订做的。
季梦真鼻尖一酸，抬眼看乔明弛憔悴的俊脸，之前那种阳光大男孩儿的气质被这段时间的事情磨掉一大半。
八寸我怕太大，你们女孩儿都减肥不爱吃，乔明弛傻笑，所以买的六寸。
季梦真没吭声，抬起手臂，指腹捻住袖口，擦擦乔明弛脸上悬挂的雨滴，安亭自己买了蛋糕的，但如果蛋糕有两个，她就有双倍快乐了。
安亭的生日过得很开心。
江让不在，他们就直接打了视频，把平板电脑立在长桌边，让他和他们云烫火锅，江让还正在塔台值班，也不挂电话，认认真真地参与了安亭吹蜡烛的环节。
火锅汤汁翻涌，香味袅袅，谁也不喝酒，都喝饮料，互相捧杯，庆祝安亭长了小尾巴，迎来新的一岁。
在家里吃火锅味道大，房子几百平方足够宽敞，没有引来邻居投诉。
酒足饭饱后，季成自告奋勇，说等会儿他来洗碗，顾宛搓搓手，笑得一脸乖巧，说那我来收拾桌子吧！从头到尾，没人主动提乔明弛家里的事情。
直到火锅快吃完了，乔明弛才举杯，说：最近家里有事儿，回月虹时代少，挺想大家的。
每次见面都是在医院，季成呢，还来陪我守过两三个通宵，早上去医院厕所洗一把脸，又直接打车去门店上班……他趴在病床边，困得买个包子给季成吃的力气都没有。
安亭嗯一声，动筷子，把头发用抓夹固定好，露出漂亮一张小尖脸，扭头道，以后一三五你去医院，二四六我去。
乔明弛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摇头，那怎么行……没什么不行的，不只是因为你。
安亭拿过塑料刀具，一刀切进自己买的那个水果味蛋糕里，歪着脑袋睨他，我小时候发烧，我爸妈不管我，阿姨给我熬了好几次皮蛋瘦肉粥，还给我买糖油果子，我都记得呢。
我，我小时候也吃过，季成喝一口果汁，哼声，阿姨炸的茄饼特好吃，头一次吃给我香得烫了一嘴泡。
没事，我请了护工的。
乔明弛笑笑。
安亭目光楚楚，舔舔唇角，以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那，就当我去陪着阿姨也行。
我下了晚自习就过去，你给我报销外卖钱，你回月虹时代休息，咱俩轮着来，怎么样？乔明弛没有办法拒绝她。
因为他知道，以安亭的脾气，又冷又犟，真不让她去，她还是能每天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
吃完饭，两个蛋糕摆在桌前，灯光寂灭，视频里江让跟着小声哼唱《祝你生日快乐》，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安亭身上，想知道她的生日愿望……往年她许愿，都是祝他们友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今年她许愿……那就希望，乔明弛的妈妈早日康复，我们的小乔警官继续傻乐，做乐天派。
生日是工作日，都要上班，熬不到零点过，就都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乔明弛用完卫生间。
季成穿个裤衩背心，大剌剌地靠在门边，一根电子烟含在嘴唇，吐出甜腻的可乐味白雾，他一双浓眉蹙着，冲乔明弛抬下巴，今晚谁守着啊？我爸，乔明弛接过他的电子烟，摆弄一阵，没抽，公司考虑到他情况，安排了明后天都不上班。
季成一声笑，力度适中地往他肩膀揍一拳，靠。
我还说贡献一份力量呢。
乔明弛也放松了情绪，一拳给他揍回去，笑骂：季成你他妈管好自己吧。
今天吃饭，当那仨丫头的面儿我不好说什么……季成耸耸肩，臂膀在卫生间内明亮的光照下熠熠发亮，语气郑重，喏。
他从裤衩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往前递了递，我昨天才发了这个季度绩效，有十万呢，再加上我那挥霍无度的妹妹攒了点儿小钱，零零碎碎快三十万，钱不多但用得上，你先拿着……实在不够，我们把月虹时代卖了算了。
乔明弛低头，胸口被那张坚硬的银行卡顶着，却不觉得它硬。
卖月虹时代可行不通，不至于。
他听见自己说。
那你就收着，密码是我生日。
季成说完，笑得焉儿坏，补充一句：你他妈记不住就别用了。
顾宛给我妈安排VIP病房，江让出钱给我妈买省医院康复科套餐，安亭出力要去守着我妈……乔明弛声线很稳。
他这些日子在医院、派出所之间两头跑，偶尔迟到几分钟，所里也理解，可害怕耽误出警、影响同事，乔明弛一个新瓜蛋子，压力也大。
为此，江让还建议季成带他去体育馆发泄发泄，说跑五公里就好了，五公里包治百病。
于是季成和乔明弛两人换上跑鞋球裤，挥汗如雨，跑得一身小麦色肌肉饱满发亮，终于双双倒在终点线。
乔明弛头顶着金灿灿的天，身子底下塑胶跑道微微发凉。
他想哭，又觉得至少他妈还活着，至少身边还有季成、顾宛这样不着调的发小们陪着，哭着哭着就笑了。
是不是觉得我们助人为乐，特感动？季成应付不来男人的眼泪，怕他哭，大拇指狠狠捏住他脸蛋，揪了一转儿，不用太谢谢我，等阿姨能下地了，那个月的家庭卫生你包圆了就行。
……乔明弛眼眶一红。
见他情绪上头，季成吓得手脚发麻。
操，你别抒情啊，我接不上话，我宁愿你和我打一架，季成恨不得一脚踹他去睡觉，握着人肩膀，把乔明弛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推，哎哟，都是家里有长辈的，到这个年纪了生个病多正常。
你快睡觉吧，明儿一大早还得执勤对么？是啊。
乔明弛没辙，心想钱用不用得着是一回事，心意又是一回事，干脆收着等过段时间再还，只得把卡拿着，放进他那个装球衣的挎包里。
上班忙，这包从住进月虹时代就没用过。
夜里，乔明弛翻来覆去，一双眼在黑暗里能望见的东西越发越明晰，他躺在这张大床上，听别墅外沙沙树叶声，甚至想，如果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就好了。
如果能和好朋友在一辈子，也不错。
蓝·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