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十月昏昏沉沉。
在季梦真的理解里, 等国庆假期一过，身边的人群便会开始新一轮的等待，等待冬天、等待放松, 等待下一个漫长的假期来临。
这段时间，乔明弛为了自己家里的事忙上忙下，其他人偶尔帮帮忙，季梦真自己在荣投集团也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忙得昏天黑地, 都是累得一回家倒头就睡，有次还没卸妆就趴衣帽间的贵妃榻上睡着了。
月虹时代内宛如覆上一层厚实积灰。
安亭说得对, 他们的这个小家，少了谁都不行。
季梦真今晚和哥哥回了棠水公馆。
公馆的绿化区域落叶满地，园丁修剪过的植被景观枯萎凋谢。
她一向不喜欢少城的冬季, 湿冷、多雨, 气温不算低，可那种冷感刺进骨肉, 被风吹堪比受刑，好在顾宛和江让都生在冬天，生日让季梦真对这个即将团聚的冬季有了些新的期待。
江让还在电话里说，是不是冬天生的人都特别怕冷？季梦真听那一头风声呼啸，心头如密集针扎，问他：又没信号了？怕冷你还出来。
她想都不用想, 江让现在八成又是和哪个同事一起开了辆单位的吉普车出去找信号了, 站在寒风凛冽里, 头顶悬一盏漂泊深夜里的小灯, 手臂高高举起, 只剩手机屏幕闪烁的信号微弱。
自从上次面试过后, 江让就再没提过要回少城的事情。
季梦真记得以前江让说过少城这边的分公司只要什么什么几级副驾驶的，她也不记得了，更没再问，想着耐心一点儿等消息吧，哪怕等个三年五年，江让答应过她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他不会画饼的。
因为他是江让。
是她心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江让。
江让点开通话转视频，冷得往屏幕上哈了一口气，镜头立刻起了一层雪白的雾，本来是有信号的，最近天太冷，线路抢修慢了，所以……少废话。
季梦真曲起胳膊，手臂搭在栏杆上，透过落地玻璃往客厅里望，快点儿回去。
你那地方入了夜连路灯都没有，派出所又那么远，开个车到处跑多危险。
没事，我师父和我一起，我们两个人。
江让答。
向知洋？嗯，他国庆没回去，师母闹情绪，这会儿才搭理他……视频里，江让搓搓手，脸埋进飞行皮夹克的毛领里，耳朵冻得通红，小灯在他头上悬挂着。
他本来嗓音沉沉，但还算听得清，这一聊起别人的事，江让说话声音变得特小，眼底被那盏灯映得星星点点，还好你没生我气。
季梦真好笑，你怎么知道我没生气？我们季宝贝那多……江让活跃气氛，话说一半愣了愣，改口道，不行，在我面前，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现在不能这么说。
这男人站在茫茫雪山之下。
头顶无星河无明月，唯有弥弥黑夜。
他一笑，眼睫毛被光照得微微发亮，扒拉下挡脸的面罩，实在忍不了那如刀片刮脸的痛苦，不得不又戴上了。
季梦真看着他心疼，故意加重语气，江让你别给我贫。
快回去。
实在不行你去车里等着你师父。
嗯，江让凑近屏幕，鼻尖蹭蹭镜头，像在擦雾，你哥怎么样了？被打了跟我说一声。
季梦真没憋住一乐，你要干什么啊？笑话他去，江让说，季成之前还和我打赌，我和他同时进你家门，叔叔的拖鞋先往谁头上扔？应该一边一下吧，刚好两只。
想了想满客厅拖鞋横飞的场面，季梦真哼笑，那肯定是我哥啊，今天还被我爸踹了一脚。
他一被踹，你猜怎么着，季迦也这臭小子先嗷嗷哭起来，辅食吐了一桌子。
雪夜里晃荡的光线落到江让的鼻梁上，没想到季成大魔王还有小孩儿缘。
季梦真回头再瞄一眼饭桌上剑拔弩张的父子俩，低声：我哥在桌上示威了半天，被我爸骂了一句臭显摆。
其实呢，就我哥那业绩，我估计我爸也有所耳闻。
我哥上班这几个月，他吃了多少冷盒饭啊，舍不得加油干脆挤公交车，吃苦的目的是达到了……我爸可能会让他回公司上班，那就最好不过了，我每天可以蹭他车！他这几个月确实不容易，你也辛苦，江让端详她的脸，唇角动了动，叔叔夸你了没有？季梦真一怔，没想到江让对于这事儿的关注点在这，……夸了的。
她和季成一起摸爬滚打着长大，兄妹俩，哪怕性别不一样也容易被拿来对比，季成一直都是被推着走的那个孩子，而季梦真是主动往前跑的，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她本来就应该是跑得那么快的。
那还好，江让眼神疼惜，等你哥归位，你也给自己放放假吧。
视频里的江让高鼻浓眉，眼眸净透深邃。
高原没有把他的肤色晒得太黑，反倒让他整个人气质愈发脱尘、澄澈，五官都带了点儿凌厉范儿。
可惜通话像素不好，他的五官轮廓竟也模糊了。
季梦真眨眨眼，不明白自己是想哭还是受了凉，吸了吸鼻子，眼睛一酸，手机里江让那一张脸再模糊了一个度。
她慌乱地挪开摄像头。
她整理了一下声线，哄小男孩儿一般，柔声细语：我，我不和你聊了，再不进去我哥和我爸得打起来。
你好好保护你那张脸，别让风给吹老了。
下次你回家，我带你见我爸。
江让沉默几秒，豁然一笑：好啊。
收起电话，季梦真抬眼望着眼前一片寂静的棠水公馆，一处处醉人的深绿自各处房屋间蔓延开，蔓延成漫山遍野，蔓延成不属于他们的归宿。
她总觉得，她和季成，现在应该是在月虹时代的，安亭和乔明弛或许还在等他们回去。
小时候，她以为家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是每天放学要回去的地方；等长大了，她才发现家是能够让心安定的地方。
她爸好是好，一向要什么给什么，可他毕竟在外奔波了那么多年，父女关系偶有生疏，这几年生意稳定下来才好转。
季梦真早就习惯了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她和哥哥两个人本来依偎着还能过点儿家庭生活，现在又多了另外四个可以依靠的人给她一个家，她怎么能不珍惜。
季梦真和江让谈恋爱的事儿，季世荣早知道了，没表现出高兴，也没表现出不高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记得那个孩子，小时候个头适中，头发理得长，皮肤白，长得俊，跟外国混血小孩儿似的，成绩还好，胳膊上三道杠红艳艳的，每次家长会都是被安排在校门口迎宾那个，特别出挑，对吧？季梦真说：对对对。
季世荣点头，气定神闲，那你去拉萨挑一套房子，家里出钱给你买。
季梦真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了不用了。
下一秒，季世荣啪一声重重地放了碗。
老爷子神情严肃，难得训她一句，那你找什么拉萨的呢？非要折腾得这么麻烦？你回回上高原，回回高反？吃得消么你！季梦真没话反驳，喝果汁，仰脸对亲爸挤出笑容，爸，我这不是没去了嘛……她爸和季成一个性子，吃软不吃硬，顶嘴会挨得更惨。
现在江让还没定下来能不能回少城，她也不能就这么大剌剌地跟季世荣保证，江让就一定会回来。
噗。
季成在一边抱着碗扒饭，吊儿郎当，肩膀轻颤，憋笑憋得耳根子红得像被他妹揪过好几轮。
气上了头，季世荣怒道：笑什么笑？那么大个人了没个大人样子，你明年都二十五了，现在连个朋友都没谈！你妹至少还有对象了，你呢？从毕业到现在就没个动静！给你介绍个优秀的女生，你说你配不上人家，我看你配得上谁！火力转移了！季成睨季梦真，好妹妹，救我。
那女生……季梦真一口果汁咽下去，喉头齁得痒痒，爸，其实吧，你介绍的那个女生也在拉萨。
季成赶忙附和：对对对。
季世荣一愣，怒不可遏，……闭嘴！季成偷偷在桌下拍了拍妹妹的腿，兄妹俩对视一眼，高，实在是高，不过这是客观事实，我们俩也没瞎说啊。
一家三人，正在桌上斗智斗勇。
季嫣在离婚后过得潇洒多了，今晚约了小姐妹要出去逛街吃饭，说正好季成回来了，季迦也就和舅舅睡吧，晚上风凉，记得注意点他的被子。
季迦也长得圆滚滚的，眉眼莫名有点儿像季梦真，眼睛大脸小，肤色白里透红，标准的小粉团子，是放抖音上拍视频直播能拿孩子赚钱的那种可爱级别。
他还小，季梦真一逗，他就咯咯笑，抱住季梦真一根手指，湿乎乎的，张嘴要啃，季成赶紧把他小小的手指掰开，说怎么和我小时候一个样子，拿着什么都往嘴里塞，不干不净的……有人证物证，郑昀几乎被判了个净身出户，和季嫣婚礼上的录像也被季成拿回了家，拷在iPad上反复观看，他说以前这是纪念品，现在啊，这是战利品。
季成还把视频截了一下发到群里，说看看吧，本少爷一挑N，大概就是这样。
顾得莫宁：你恶不恶心，还本少爷？管好你季几：[狗头/]还有我拿可乐泼别人！江让回了句：泼得好。
顾宛后知后觉，回复：完蛋，感觉江让恋爱后变舔了……？等到后半夜，乔明弛整理完卷宗，说：希望这是我们季少拳战群雄的最后珍贵录像！这是中奖那天吧？我说呢，大喜的日子，天降的馅儿饼是被你一拳砸出来的……两千多万呢，乔明弛说，比他这辈子能赚的钱都多。
视频里还有一段，是季成唇角带血，胸前的花歪斜着，别针险些把西装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啐一口血水，又凶又横，张狂恣意，他占理都像不占理。
季成环视一圈惊恐的人群，扭头按住摄像头，喘着粗气，朗声道：别拍了！你还他妈来是不是？也是季成的声音。
谁再动我哥，我用这个砸！这是季梦真的了。
月虹时代客厅的顶灯大亮。
沙发上整整齐齐坐着三个女人，季成呢，双手插兜，站在电视机旁，乔明弛则盘腿坐在茶几边上，手里一袋开心果，剥得特别上头，陡然一下被季成把剥好的开心果仁都抢了去，急了，欸，我给安亭剥的……电视里，婚礼录像带还在放，季成才和一群男人打完架，镜头开始不专业地疯狂晃动。
季成翻个白眼，笑得特别坏，挑眉，从鼻腔里哼出声音：你谁啊？安亭要你给剥？乔明弛暗暗咬牙，臊得脖子红了，暗骂：操，季成。
我今晚砸你门，闹不死你。
安亭握着手机瞥过去一眼，嚼着口香糖，轻轻吐了个泡泡，啵一声，爆了，眼神又挪到电视上。
季梦真也在聚精会神地看录像，越看越觉得神奇，上午还在聚众斗殴呢，下午就中了那么大一笔彩票钱，虽说大喜大悲不至于，但这戏剧跳跃性还是有的。
录像还在播放，已经到了新娘新郎开始敬酒的环节，顾宛这人心大，完全无视了郑昀那张脸，艳羡起季嫣的婚纱来，满眼期待，小声：哇，果然穿婚纱的女人都是最美的……以后我结婚，我一定也要和季嫣姐姐一样，穿亮晶晶的婚纱！要比钻石还闪！顾宛热衷bulingbuling的东西，人尽皆知。
季梦真成功被她带跑偏了，正在想，自己结婚是什么样的呢，那一定要找那种楼顶有停机坪的超豪华酒店，要新郎开着一架直升飞机来……算了，会不会有点二啊。
但江让穿制服的样子能帅得她双眼冒桃心。
叮咚——季梦真低头看怀里热乎乎的手机。
这么冷的天，和他们挤在一块儿看电视，连手机都能捂热。
是一条短信：【少城票务网】您已成功订购2022-11-03（周四）的南安湖观光游览成人票（一张）。
如遇天气原因等不可抗力，可免费取消此次飞行活动。
南安湖？她是记得南安湖偶尔有螺旋桨飞机过境，但那些都是城里搞飞行器的公司偶尔组织的商务活动，很少有对外售票的情况。
况且她根本没订啊。
上次一个人去坐已经够憋屈了。
季梦真皱眉，点开微信，江让发过来一条微信语音：我们总公司刚发了旅游线的券，我给你兑了一张少城的。
你记得去。
紫·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