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叮咚。
叮咚。
手伸到屁股兜边, 乔明弛摸着手机烫，想是这十一月初要入冬了，天气回光返照, 今天突然出了点儿太阳，他昨晚值夜班，没怎么睡，一直忙到凌晨四点多才在所里值班室趴着打了会儿瞌睡。
他现在在车里也犯困。
正要睡着，手机响个不停。
小乔, 要出发了，李权端坐在驾驶位上, 手里拿着笔，招呼他，不看一眼消息？你这微信响个不停, 女朋友？所里有师兄的媳妇生孩子了, 乔明弛本来该换班，没办法才继续顶上, 才歇了两三个小时，自己辖区又来活儿了。
他这熬了一夜，再开车算疲劳驾驶。
李权身为前辈，不摆谱，说既然接了案子，那肯定得去, 路上就换我来开车好了。
我真没女朋友, 乔明弛呲出一口白牙, 权哥你们怎么就不信我呢。
李权拧开保温杯盖, 抿一口茶, 没有？上次小肖去你家送文件, 哎哟，开门的是个女孩。
你妹妹？乔明弛无奈摇摇头，您就别打趣我了，那是我三个青梅，上次不都给所里报备了嘛。
他说完，想着在出发前还是看一下是谁找他，手机一按开，他们那个改名叫月虹小分队的群里正在疯狂弹出消息。
说到群名，这又是顾宛撺掇着改的。
她说，我们几个里面，海陆空集齐了，江让在天上，乔明弛在地上，她呢，未来要漂洋过海去求学了，算是在海上，季成当打手，安亭和季梦真就负责貌美如花吧。
当时，季成在旁边冷笑，弹她一个脑崩儿，说顾宛你无不无聊。
你敢打我！顾宛挥起手臂要打他，身高又差得多，够不着，只得跳沙发上打他脑袋，季成立刻拿起微信话筒，在那儿喊，呼叫呼叫，呼叫成员江让——想着想着，乔明弛傻笑几声，点开了季梦真发到群里的视频。
螺旋桨声响巨大。
江让脸上的墨镜已经被季梦真抢走戴在自己脸上了，季梦真正拿着手机录自己，笑容灿烂，江让则闷着笑，目视前方，认认真真地驾驶。
背景是水天一色的南安湖，是少城的景。
两个人都很开心，开心得像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真好啊。
乔明弛感叹一声，说实在的，他作为多年老友，每次看到江让和季宝贝的合影，或亲近或端正，如果说是正常合照那还好点儿，一旦两个人亲密得表现出了是情侣关系，他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还真是每回都想感叹一下……警车发动，李权驾驶着它缓缓驶出派出所的院子，睨乔明弛一眼，跟着笑了笑，道：想什么呢，笑得跟个傻小子一样。
乔明弛脸皮厚得很：我本来就是傻小子。
李权是上任多年的老民警了，四十来岁，家里两个孩子，早些年间冲锋陷阵，这几年退居二线了，一向对新人很关照，人好心善，唯一的问题就是太八卦，什么事儿都要去问一问：在想什么？说来听听。
乔明弛摇摇头，看身边不断倒退的市井风光，看了眼报案单子，吹一声口哨，道：权哥，怎么就没点儿别的案子啊，天天都是干这些鸡毛琐碎的。
感觉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你是在‘凡尔赛’？这是你们年轻人的词。
没别的案子还不好？这说明我们辖区的居民安居乐业，治安好，没人敢犯案。
李权笑笑。
可是……乔明弛接话。
凡事儿啊，你要换一个角度想，这样平平淡淡的其实是做警察的最好的状态。
那，权哥。
是不是有时候……心里边儿一直惦记着某种东西，想要，又不敢去争取，想了想就又发觉好像现在这样也不错。
车辆在红灯前停下，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摸了摸怀里的烟盒，过把瘾似的，李权捻一根出来摸摸，又塞回去，抬眼瞅他。
李权冷笑，你是想说你那个发小吧？冷不丁被直接扒了衣服让人看，乔明弛硬着头皮答：啊。
李权没看他，目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放慢语速道：小乔啊，北大有位心理学硕士，说人呢，对感情的信心就是对整个世界的信心。
如果你达不到这个程度，你可以想想，你到底是真的爱她，还是更爱你们之间那种独一无二的关系和经历过的时光。
童年是一生的基础，也像雨，你一想起来，那就不是一星半点儿的水珠，那必定是一场雨。
你会不会是太念旧，太重这一份情谊了？别让关系模糊了你对爱情的判断。
说起雨，乔明弛想起安亭的身影。
那一抹身影时常在放学后走在林荫下，路灯影斜，衣服色彩浅淡、不扎眼，有股柔和的东方美。
她小时候被家里送去练过民族舞，走路时背挺腰直，两只脚几乎是走在同一条线上，如风前一株柳。
尚且还是一只小面团的时候，安亭没什么脾气，乖乖巧巧的，喜欢跟在季梦真和顾宛身后，只是个家里不管的小野丫头。
后来大了点儿，安亭虽然家里没人管，但的的确确是被季成他们四个男孩儿宠着护着长大的，在青春期那一段时间，安亭狠闹过一段时间叛逆，抽烟、喝酒、谈恋爱，样样都来，翘课出去打游戏还被江让杀到网吧人赃俱获过。
等高二了，她像幡然醒悟，一头扎进题海里去，高考稳当上了个重本大学，现在竟然安分地做了个老师，特别称职。
他记得安亭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样子。
李权看他在思忖间了，悄声问道：你现在有把握吗？这一句戳到乔明弛痛处，没有。
李权又说：那你如果喜欢一朵花，是要把它折下来，还是继续养着？养着吧，乔明弛摩挲下巴，我一直相信缘分。
你们这还叫没有缘分？李权嗤笑。
乔明弛有点儿愣。
这种看破不说破的笑，他好像在季成那张讨打的脸上看到过。
不行，他得回家找季成聊聊去。
·飞机落地，江让又变戏法一样，换回了一身短袖篮球裤。
他抹一把脸，纯白的短袖在南安湖午后的日光下明亮生辉，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了。
飞机上有塔台听着，不方便多说什么，等下了机走向更衣室的那一段路上，江让才说，他这次回来就是内部调动，估计得负责一些搜救，少城毗邻低山丘陵，又坐拥江河水系，什么任务都会有，必要时还会配合消防，旅游线他不飞，今天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江让还有个走得近的朋友订婚，他干脆就提前点回来了。
季梦真站在更衣室门口等江让出来。
之前送季梦真来坐飞机的那位副驾驶叉着腰在旁边笑，没一会儿，另一个穿着飞行制服的年轻人从更衣室出来，看了一眼季梦真，江让，这你对象？江让拿过公司宣传册给季梦真挡太阳，对。
哇，久仰大名，那人笑笑，早就听说过了。
季梦真打过招呼，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早就？嗯，去年市里开会，江让来了。
他是我学弟，我问过他为什么想回来，他说他对象在这里，那人摸一根烟给江让，被江让摆手拒了，咧着嘴笑骂，装什么装？怕老婆啊？怕。
江让顿了顿，你不怕？怕！那人脖子一缩，两个人挺熟络的模样。
江让瞥他一眼，不知道从哪儿推过来一辆电动车，不说了，我下午休息，我带我媳妇儿逛逛去。
喂，那人拉住他衣袖，晚上小崔叫吃饭，你去不去？江让摇头，不去，我家里有局。
你跟他说我明天回塔台看他。
哦，替我问伯父伯母好啊。
不是，江让搂住季梦真要往那辆电动车边走，一边倒退一边道，我和她另外有个家，七个人。
回头有机会带你认识认识。
行！两个人都笑起来。
等上了电动车，季梦真被迫脑袋上被按下一个安全帽，江让才说要带她逛逛南安湖，然后从骑行绿道的停车场开车回家，他这次来长龙通航报道，把季成的车开过来了。
季梦真瞪大眼睛，想不出来哥哥是什么时候背着她把车借给江让的，脑筋又活络，一下子想到刚才两个人的对话，一把抱住江让劲瘦的腰腹，问：刚才你学长说的小崔……崔辰光。
江让长腿点地，你坐稳了。
季梦真最烦他话少的习惯，说话不说完全，像一只青蛙，非要人戳一下才动一下，忍不住伸手往江让腹肌上戳两三下，追问：崔辰光他不是去…………江让不说话。
你说话。
季梦真小声。
电动车动了，穿过四周的风凉凉。
季梦真抱着他，还不觉得冷。
你有功夫问崔辰光为什么在少城，没功夫问我？江让半晌憋出一句。
……你是为了我回来的，我知道。
季梦真整张脸埋在他背上，闻到熟悉的味道。
得到了注意，江让这才收了那股劲儿，周遭气息又懒懒散散起来，南安湖的风像是为他而生的，柔和又冰冷。
他说不想回北方，还是想去南方，想着和我待惯了，就算是停飞了也想和我工作，所以来了少城。
江让说。
臭屁吧你就。
季梦真往他背上打一下，手指紧紧攥着江让腰上的衣料，突然又被江让空出手来握了一下，滚烫的，还有濡湿的汗，她被摸得下一句话差点没说出来：我发现你越来越……江让的嗓音含着丝丝笑，越来越怎么啊。
他在下套呢，好等着她数落了，再装委屈，像小狗一样讨一点好吃的尝尝。
季梦真才不上当，哼笑一声，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后座，半边脸颊贴着他宽厚的背，扭头去看南安湖湖景，闭眼的时候，阳光抚摸在眼皮上……江让回来了，就是最好的。
异地结束，他们能像成长过程中的每一年一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一起在少城一中门口看日落，一起在月虹时代里打球吹谈说不尽的夜话。
那种才恋爱时的感觉又来了。
多希望余生即是此刻。
好像她说什么，江让都会答应她然后去做到的。
从一件件小事，到工作调动这种大事。
日头当照，南安湖上波光粼粼，不断有鱼儿浮动，惊起片片涟漪，游人的船只在午间没有开放了，湖面没有遮挡，所有光景一览无余，绿道上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骑行客，江让给他们让道，载着季梦真骑到了靠边一些的位置。
季梦真收了收手臂，更紧一点儿地搂住他，眨了眨眼睛，江让。
嗯？男人一张口，话语散在风里，仿佛还是少年音色。
季梦真感觉他背上在流汗，干脆又把脸往他背上埋，埋了两三秒，把眼泪擦到他背上，努力调整了一下声音，自觉正常了，才开口说话。
她说：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做回小女孩，也谢谢你在生日那天买那么一张彩票，给了我另外一个真正的家，也即将要给我第三个家了。
最最重要的是，谢谢你喜欢我。
江让啊。
虽然这个答谢晚了很多年，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江让会真的为了她回来。
哭什么，江让对她太熟悉，只看见她头发飞扬起来，看她不说话，一下猜中了，我回来了还哭啊？……季梦真不说话，还是抱着他。
要说上次这么哭是多久了，她都不记得，但现在，她突然就很想趴在江让怀里好好发泄一场，是感动是委屈，分不清了。
季梦真？……江让见状靠边停了电动车，等车停稳了，他下车来绕后一把抱住后座上捂脸的女人，正准备哄。
季梦真往他怀里拱去。
眼一热，真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紫·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