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寒。
月虹时代小区的篮球场静悄悄。
时间已是凌晨, 篮球场四周高高支起绿色的网,探照灯立在一旁,投射下一片蛋清色的光线。
光线所照之处, 一颗篮球受力滚动。
滚到一双白色球鞋脚边。
江让抬脚,用脚尖点住篮球。
篮球边出现一只穿深蓝人字拖的脚,那脚踢了球一下,球又往空地上滚动。
季成趿拉着拖鞋站在旁边,像是不怕冷, 光膀子穿了件宽松背心,手指尖掐一根烟, 歇了会儿才重新咬上,话从唇缝里钻出来:你确定……他朝家所在的方位使眼色,都睡了?乔明弛嘻嘻哈哈, 胳膊搂上季成的脖颈, 没睡也无所谓啊,就说我们仨偷摸着跑出来吃烧烤了, 不叫她们是怕她们长胖。
江让不说话,勾着唇角笑。
夜深露重,凉飕飕的,季成搓了搓手臂,贪恋烟头上的那一点热,狠吸了一口, 说:再浑浑噩噩几天, 都要十二月了, 她们能信你大冬天跑出来吃烧烤?行了, 江让止住他们打擂台, 撩起眼皮, 刚说到哪里了?说到……你到底怎么追的?季宝贝小时候憨是憨了点儿,长大了就一傲脾气,比安亭温柔了那么一点点点儿吧……乔明弛苦思冥想,仿佛在面对天大的难题,年初刚搬进月虹时代的那段时间,我完全没察觉出来她的异样,反倒是你,那段时间老盯着她看。
我看她的时候你没觉得不对劲?没啊,我只以为是季宝贝变漂亮了,你多看了几眼。
什么逻辑。
江让思忖,那我问你,比如今天宛宛画了个很好看的妆,你会盯着她看吗?乔明弛果断摇头,不会啊。
她什么样子在我这儿都没区别。
拿起白酒瓶小饮了一口,那股醇烈的酒香钻入喉间,江让皱了皱眉,话也不说了,给了个那不就得了的眼神让乔明弛自己体会。
你们俩能不能聊重点?季成绷着脸。
重点是什么?江让挑眉,话语照例稳准狠,你到底要不要追宛宛?今晚的局是季成组的。
球场的探照灯长明,一如这永恒不亮的深夜。
季成面对着江让蹲下来,光在他身后拉扯出一道长长的影,这么多年了,江让好像又一次看见了季成的落寞。
这人狂放不羁,极少有这副模样,在江让的印象里,公布高考成绩之后,季成站在少城一中附近那条滨江路边发呆,头顶绿叶葱郁,少年面色发白,说这下是真的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呢,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二代,而另外六个人都是高等学府的准大学生。
童年的欢笑很重要,长大后的成长轨迹同样重要。
在千禧年间小孩儿们能安全地约着一起玩的时代,人人都有发小,却不常有能够一路走来陪伴彼此到如今的。
当时季成情绪颓唐,说说不定再往后推几年,顾宛和安亭两个女生就该多读读书,再读个博士什么的……那都没共同语言了,还能当朋友么?当年他一语成谶,想到过如今的局面。
季成仰头灌一口白酒,喝得眼眶红了一圈,欲盖弥彰地转话锋,操,这酒真有点上头。
乔明弛捏着酒瓶与他碰杯,夜色里咣当一声响,你真喜欢顾宛?喜欢。
又或者说,已经习惯想要保护她的感觉了。
再不说出来我真要憋死了。
憋也憋了十年了,不差这一会儿。
江让讽他。
季成不和江让扯嘴,自嘲地笑了笑。
他垂着脑袋,露出后脖颈上短密的发茬,又黑又硬,和他这个人一般,他想了会儿,抬眼,一对锐利的眸看向乔明弛,坏笑着,你喜欢安亭,我早他妈看出来了。
那么明显?乔明弛摸摸脸。
明显。
安亭心思细腻,应该也感觉得到。
江让一语惊醒梦中人。
乔明弛有些沮丧地点点头,想想安亭经常是一副清冷、端庄,游离在世外的样子,苦笑,也许吧……怕她装不明白,又怕她真不明白。
对,季成同江让交换过眼神,达成共识,安亭那么聪明,不像宛宛反应迟钝。
顾宛是个完全没心没肺的,许多细节她根本注意不到,也不往那方面想,她好像一直游戏人生,从来不曾停下过自己的脚步。
那我更不能说了。
乔明弛想了想,现在这就是他唯一的感觉。
这么多年,他貌似已经习惯了担当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他甚至想过,以后安亭结婚,他一定会好好堵门,好好给她打伞,如果安亭愿意,他也可以当那个要背新娘子的弟弟。
但这些话他不敢说。
他怕江让和季成笑他胆小。
乔明弛就是这么个人,看起来乐观潇洒,是鲜衣怒马少年儿郎,其实内心深处的小人谨小慎微,步步都要考虑清楚了才走出那一步。
每个人都有AB面。
他不喜欢自己的B面。
说季成吧,别聊我了。
乔明弛垂眼,捋起袖子,猛地喝下去一大口,眉心拧着,我是懦夫。
我想……季成缓住话语,难得轻声:我想在她出国之前,再表现一下。
等她读完书回来,我再说。
乔明弛接话:那起码还有三四年,你等得起?你今年二十五,那时候都三十了。
男人三十一枝花,你懂什么?季成反驳。
三十明明是下坡路!乔明弛顶回去。
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等不等的。
江让静默几秒,我支持季成的说法。
宛宛年纪还小,出去历练几年,见一些人,会做出更合适的决定。
是啊。
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拿着交情和我不值钱的爱去逼她,对她不公平。
我家和她家还差那么大一截儿,现在就算她接受我领我回去,我肯定被顾叔拿着高尔夫球杆打出来。
季成说着,姿态不再懒懒散散了。
乔明弛被他唬得一愣神,伸手要去抓他裤兜,乐了,你是不是提前准备了演讲稿啊,你还会说这种话?严肃的气氛被打破,季成捂着裤兜往旁边一躲,有话好好说,你他妈掏什么裆……乔明弛伸手晃他,我还没真掏你……去你的,别打扰我演讲,季成用胳膊肘顶乔明弛小腹,推得人一趔趄,说,我今天找你们来,就是想要一个肯定。
不是肯定,江让冷静、想得多,说话也就直白又精准,是鼓励。
深夜里的杯盏,饮下肚的全是真心话。
原本黑暗的天空被城市夜生活的灯光照成紫色,一次次冷风轻擦。
视线里,是修葺得并不高的别墅,像正方体的立面将天空从四面八方围成了一块不真实的幕布。
乔明弛头一次觉得,他们都是站在这里,透过月虹时代的这一方天地去看全世界。
放出去的人回来了。
在天上的人,也永远看着他们。
不过,有重要的事还没说。
乔明弛爽朗一笑,仿佛刚才的愁绪没有存在过,江让,欢迎回来。
季成抬手举起空了一大半的白酒瓶,要和江让碰杯,难得说一句感情深厚的话,耳朵略有燥意。
欢迎回到我们身边。
他道。
白酒瓶小小一个,一个二两五。
三个人喝完散伙。
临进别墅前,季成瘾儿犯了,拦着两个人陪他在别墅门口抽了一根思绪惆怅的烟,他本来递了一根给江让,江让拒绝了,说他如果抽这一根,季梦真准能闻出来。
季成咬着滤嘴,斜睨着他,哼笑,完了,我看你以后是第一个被老婆管着的。
第二个是谁?乔明弛问。
看咱俩谁先了,季成大剌剌靠在别墅门前小花圃的篱笆上,都是被她们三个从小□□到大的。
回到别墅内,三个人各回各的房间。
季成想看江让有没有要上二楼的意思,在三楼楼梯拐角处停了步子,想从楼梯缝隙往下看,迎面和江让的眼神对上。
江让安分地在一楼。
他去厨房取了一杯矿泉水喝下去,脱掉外套搭在餐桌凳子上,按下把手推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小区内的路灯光线穿过飘动的帘。
被窝里鼓起一处小小的山丘。
江让眼皮一跳,已经猜到了个大概,脱掉鞋衣袜,翻身上床关了灯,他刚侧过去抱住季梦真,怀里突然小声一句:……我哥真傻,追个人还要开小会。
你知道?江让失笑,捻过她一撮挡住眉眼的头发,半夜醒了?嗯,一翻身没摸到人,就醒了,季梦真有点心悸,脑子混混沌沌,还犯困,嗓音慵懒,能让你们三个人大半夜出去聊除了感情问题还能有什么啊?肯定是不好在我们三个面前开口的话……你多久醒的?黑暗中,江让的声音也困倦了。
你们在冰箱里找饮料的时候。
季梦真说完,嗓子眼儿捏着,学他们讲话,哎呀,这个青柑汁不能拿,是安亭冻进去的,这个西梅汁也不行,顾宛减肥用的,喝了拉肚子……欸,这个不能拿,季梦真的。
江让嘴角微抽,也觉得好笑,捏她腰,这么坏?还偷听我们讲话。
打滚儿几圈,季梦真白他一眼,睡觉!季梦真翻来覆去,在床上不安分,被江让一伸胳膊搂住了脖子,还往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想什么?我在想,我们一开始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想着,就把事情办好了,现在我哥和宛宛的事情又压到眼前来……我觉得他还是算了吧,宛宛明年夏天就要走了。
劝人异国恋,天打雷劈啊。
季梦真扭头往江让怀里去。
江让一声叹气,揉揉她后脑勺,现在体会到当时顾宛的感觉了?是呀。
友情可贵,爱情纯粹,当两者揉杂难分,不易取舍。
生活终归要继续。
江让才转来长龙的少城分公司,又调了飞行等级,最近的事儿还几乎都在景区那边,开车通勤单面儿都是一个小时车程,季梦真考虑了几天,提出建议,想买个车。
她原本是想自己掏钱买一辆的,结果江让爽快道:好,你选我付钱。
选什么都可以?嗯。
口气不小哦。
在西藏攒了不少钱,本来是想我们买房用的,江让的声音总能让她安心,现在想买车的话,先买车吧。
等到以后各自成家立业了,要卖月虹时代的时候再买新房去。
季梦真点头,心里默算,她和江让的份额算下来加在一起差不多六百万。
如果这个房子不卖,那就得在有谁需要用钱的时候拿出最初的那二百八十五万。
只是她不愿意去想搬出去的那一天。
现在是深夜,不适合想这个。
睁眼望见影沉沉的天花板,季梦真侧脸亲了亲垫在自己脖颈后的手臂,道:你明天不上班是吧,那下次排班多久?后天。
江让低声,要去守南安湖水域。
水域?嗯,就不止是景区湖。
还有周围的河流、水库。
想到近半年折损在水库里的那些通航飞机新闻,季梦真头冒冷汗,那我来接你下班。
好。
江让拍拍她,以做安抚。
他闭着眼,又喝了酒,唇间萦绕开一股醉人的香,已然困顿得不行。
季梦真闭了闭眼,瞌睡去了一大半,摊煎饼似的,翻了个面,趴着,脸蛋贴着枕头,借着月光看他。
少女眼眸清润,承载半世情谊。
江让,我不想搬出月虹时代。
她说。
好。
江让明明闭着眼,却好似感知了她的目光,睁眼与她对视,那就一直住下去,五年,十年……到最后只剩四个人,三个人,两个人,也住下去。
紫·逃跑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