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锅里的菜尚未煮熟。
在等待的过程中, 季梦真又坐在餐厅凳子上半阗着眼快要睡过去。
她最近忙得非常缺觉,有好几个项目需要总经理办公室跟进,她甚至牺牲了午休时间, 常常抱着文件同季成一起坐下来,坐到腰酸背痛,她和哥哥对视一眼,谁都有点儿后悔当时没有好好读书,比起公司里一些行内老人, 他们的见识不止差了一星半点儿。
在手底下员工的眼里,季梦真是个谨言慎行、平时宛如工作机器的存在, 有那么点儿娇气,却又能吃苦,从来不把辛苦的活儿扔给季成做。
自从上次有员工在公司见过江让之后, 一些八卦传闻遍布开, 都聊听说那个男人是小季总的发小,人从小一起长大的, 底下的人还以为她会找个家庭势均力敌的男人做联姻,听得季梦真哭笑不得,把签好的文件递给关曼妮,说都是什么言情商战片看多了吧?吓得她这段时间还抽空回家见了季世荣一面,非常严肃地表明她已经心有所属,别哪天突然塞个男人过来要求结婚。
季世荣现在态度暧昧, 没反对也没同意下来, 只是说, 先别急着带回家, 也别急着去人家男方家里, 如果分手了记得说。
分手啊?她和江让好像都没想过这个词语。
拍拍混沌一片的脑袋, 季梦真撑着下巴坐起来,揉揉鼻尖,拿过桌上倒好的椰青水喝。
一口,甜进心坎儿里了。
乔明弛穿着围裙忙上忙下,和安亭并肩站在一起切菜,切好了净菜,乔明弛笑容爽朗,端着菜出来摆桌,招呼过顾宛和季梦真,手里端着盘子空不开,用胳膊肘碰碰季梦真,第一次见饭点儿睡觉的人。
我要困死了……呸呸呸,什么死不死,不吉利。
季宝贝,你去叫江让出来吃饭,他一回家就躲进房间里看书,我感觉我工作完放松都放得特别心虚……自己懒还怪江让卷。
没卷没卷,他真卷起来我活不下去了。
哼,是哦。
季梦真瞥到季成正从冰箱里拿了几罐啤酒出来,如临大敌,今晚还喝酒?江让才吐过,你们还让他喝?得了吧,他又不是喝吐的。
而且江让酒品好,不发酒疯,怕什么?季成此时气质一如往日嚣张飞扬,又抬手取出冰桶,一走路,其间冰块晶莹剔透,叮当作响,手指轻敲桶边,哼笑,哟,你这又开始护上了?你俩天天护犊子,能不能找点儿别的事做啊,要不然增进一下感情,互相查手机,不出十分钟绝对热血沸腾……就护!你少红眼病挑拨离间!季梦真咕嘟咕嘟再喝下一杯椰青水,抿唇,总比你吃多了好。
季成:……他沉默几秒,眯起眼瞪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你这个妹妹是捡来的吧?专挑我痛处戳啊?小心我把你小时候那些糗事都告诉你男朋友!说啊!我还有什么事情是江让不知道的?比如你也偷偷看过隔壁班的小男生!你造谣!不过宛宛对你告白的回答实在是……季梦真捂嘴偷乐,唇角微微翘起,太好笑了。
季成见她笑了,自己也想乐,你就等着你哥笑话吧?他知道江让为什么飞完就吐,可现在还不是提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有多嘴了,伸手摸一块冰,摸完,去使坏,拿手指飞速在季梦真脸上冰一下,冰得季梦真倒吸一口凉气,气呼呼地起身要打他。
忙不迭放下冰桶,季成被打得眉心拧成一团,捂住腹部往江让房门口跑,江让!江让你女朋友打人了!江让此时已经听到客厅里的动静,收了笔合上书出来,上身穿一件干净的长袖白色卫衣,下装套及膝短裤,随意自在。
他一把将在季成身后作乱的季梦真拉到身前来,打你怎么了,谁让你欺负她的?季成:……晚餐在季成的一声没天理了中拉开序幕。
自从搬进月虹时代,六个人时不时都要聚个会,至少半个月一次,这下唯一漂泊在外的江让也回来了,互相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变长,季梦真总觉得,他们的关系还会被拉近一些。
她依赖那种群体的、黏性强的感情。
这里带来的自由和无拘无束,是棠水公馆无法给她的。
至于江让,就像是她在这栋别墅中的主心骨,是她的另一番天地。
那个小音箱又被拿出来放歌了,这次不知道连的是谁的蓝牙,一直在放一些特别嗨的歌,听曲风,应该是以前顾宛去夜店里听来的,让人在酒过三巡后,浑身燥热,忍不住跟随曲调旋律摇晃身体——顾宛是带头开始摇晃的那一个。
就连安亭也开心起来了,她扬着精致小巧的脸,一只手举高,双颊飞上两片红霞。
季成转头在跟乔明弛说话,兄弟两人靠在一处,一人一只手拿一罐啤酒,餐厅内回荡着玻璃碰撞的声响。
江让依旧沉静,像在想什么事情。
但从他手臂和长腿摆放的姿势,季梦真看得出他放松、愉悦。
在如此热闹的氛围下,季梦真与他的眼神碰撞上,她耳边仿佛听见雪落的声音。
少城几乎不会下雪,如果要等雪,那得是某一年能洋洋洒洒下来一些,漫天细小,今年算是湿冷,气温不低,定然是没有雪看了。
还好,拉萨的雪她看过了。
当时江让顶着寒风暴雪,举着手机,隔着千里山川,在黑夜中望着她笑。
男人头顶悬一盏飘摇的小灯,找他的夜航船。
她借着酒劲,徐徐闭眼,遥想在拉萨的那些时日,想江让宽肩长腿走在满是风沙的机场上,想他们在飞行楼前四下无人的路灯下接吻,想那个心惊胆战的夜,她冲到病床边握住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她着急地掀开被子,看见江让卸下那张冷淡示人的面具,对着她笑。
她低头,看自己抠弄的手指,在等乔明弛和季成一个信号。
叫江让解开心结这事,不能由她去说。
这是他们六个人的事。
一首歌放完,桌上的荤菜都烫得差不多了。
顾宛夹了一口肉吃,面色酡红,盘起双腿,随手取下扎头发的铃铛头花,举起一只手把头花当手摇乐器,哼歌的嗓音很甜:等待着放学,等待着下课,等待游戏的童年……这首我最爱听。
乔明弛笑得大声,上次我载着安亭买花回来,路边的音像店也在放,旁边一群小学生围着买刮刮乐,一恍惚我还以为时光倒流了。
小时候宛宛就喜欢刮那个,刮不到还哭,恨不得从零钱包里拿几张毛爷爷钞票出来把小卖部老板一锅端了……确实是一锅端了的。
顾宛花两百块钱刮完了整整四套刮刮乐,一套五十块钱,二十五个可以刮的图案,最后刮出来一个当年热播的《欢天喜地七仙女》的灵石手链。
她还傻兮兮地特别高兴。
这歌都老了,顾宛撇嘴,我们也老啦。
安亭纠正她:才二十四五,你老什么老?你是年纪最小的了,你要是老了,江让就是大叔了。
江让变成大叔一定很帅,顾宛小声嘀咕,腮帮子鼓起来,季成那种生意场上混的,肯定会变油腻。
乔明弛在旁边笑着搭腔:时间真过得挺快的。
安亭生日才过没多久,等宛宛生日一过,跨年元旦一过,没几天又是江让生日了……欸,这首歌要是用吉他弹肯定特别好听。
音响里罗大佑唱到了最后一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盼望长大的童年。
乔明弛跟着哼哼完,举起手中随顶灯发光的杯盏,朝江让遥遥一敬,来,我们两个高危职业喝一个。
江让和他碰杯,将杯中澄黄液体一仰而尽。
我学了首更好听的,季成抬手用大拇指擦掉唇角的酒渍,眼眸如星,看样子还喝得很清醒,要不要听听?江让肢体放松,斜斜地往季梦真身边倚,嗓音哑哑沉沉的,来。
季成同乔明弛交换过眼神,再看了眼季梦真,上三楼拿了把吉他下来,吉他他有一段时间没有碰了,手指一拨动还落了灰。
季成心疼地拿清洁巾擦了擦,才抱稳吉他,眼神隔着屋内昏沉迷离的灯光,看了顾宛一眼。
他清清嗓,长袖衬衫袖口高高挽起,单腿搭在另一条腿膝盖上,歪着头,半眯着眼。
似乎一瞬间又变回高中文艺汇报演出台上那个青涩少年。
季成收了些痞气,学着LiveHouse里那些驻唱报曲目的样子,郑重道:《少年失踪案》。
歌词第一句,七岁的开头。
江让微微怔了怔,开始认真听,听到一半,杯子里的酒越倒越多,眼眶发红,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也没人拦他。
连季梦真都不拦,乔明弛也就没动作了。
现在是最好的氛围能让他发泄。
旋律悠然,吉他声灵动,季成烟嗓轻柔,唱完最后一句若你遇到他/告诉他我有多牵挂。
他收拢了脸上舒展的神色,随意拨动了一下弦,指尖蹦出不成调的调子,道:这首歌呢,其实是说一个人在长大后丢失了自己。
可我听着,总觉得这些歌词对我而言,不是那么回事。
尘封许多年避而不谈的话题,豁然又被划开了一条口子,正在往外流血。
乔明弛点点头,喝得酒精上头,想哭,又不想在三个女孩儿面前哭,只得用手掌心遮挡住脸颊,……我们明白。
一直听歌,江让一直没吭声,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他下午充血的结膜还没好转,这会儿压着眉骨看人,眼白还是绯红的。
今年春节,我们一起去上坟吧。
他嗓音发闷。
那么多年了,他们从来没有一起去祭奠过。
如果有朝一日能一起去了,大家也就一起放下了。
往后岁岁年年,没有人再惧怕这个伤疤。
也没有人会忘记。
江让永远记得上大学前的最后一次聚餐,季梦真发的朋友圈,配的文字简简单单八个字——滔滔江水,地久天长。
白天发生了他出现应激反应的事,晚上家里就这么搞活动,江让再迟钝也能明白发小们的良苦用心。
他也是时候放下了,必须要去克服了,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障碍,都会在往后的年月里影响他的工作状态。
飞行员的心态出了问题,是极大的安全隐患,他赌不起,季梦真赌不起,月虹时代赌不起,他同机组的空中机械师和驾驶员都赌不起。
乔明弛点头答应,拍拍江让的肩膀,今年你放了什么东西啊?直-20的模型,代号‘入云龙’,他就喜欢这些。
江让说着,笑了下,你呢?乔明弛说:一瓶酒啊,特曲。
他读书那会儿就不敢喝白酒,扭扭捏捏的,怕喝多了误事,我说误事就误事,怕什么!季成接嘴,手指不停在吉他弦上拨出熟悉的调调,对对对,他只喝啤的,酒量还不好,喝一点儿就晕了。
我是白酒啤酒都能喝点儿,但是不能混着来。
气氛缓和些许,季梦真夹菜进锅里涮,问:那你们四个里面酒量最好?江让啊。
必须得是江让!我。
江让乖乖举手。
安亭抱着啤酒罐,冲江让摇了摇,再来点儿?江让淡淡地嗯一声,他说了明天要考核,本来就没喝太多,安亭那啤酒罐里还剩小半瓶,全喝了也没什么事。
这一场酒喝到凌晨。
音响没电了,锅底番茄汤快被顾宛喝了个精光,他们对视一眼,各自起身,十分默契地散场。
乔明弛和季成打扫厨房卫生,江让收拾餐桌,安亭和季梦真负责把垃圾打包好扔到门口,顾宛还没吃完,抱着碗在沙发上坐着继续吃。
不是她不愿意帮忙,而是都宠着她,觉得帮到忙还不如不帮,宛宛你还是歇着吧。
等差不多收拾完了,季梦真才上楼洗漱。
二楼只有一个浴室,在这种三个人抢一个的时候,季梦真总爱跑去楼下洗澡,她左思右想,干脆把睡衣内裤全带上,抱起脸盆,踩拖鞋往楼下跑。
还好都喝得醉醺醺,没人发现她。
她一路下到一楼,仰头看一眼楼上,非常满意。
季梦真转身进了一楼浴室,弯腰在洗手池边刷牙,刷完牙解开内衣带,打开热水器放水,等热气蒸腾充斥,再去关门。
身前突然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挡着门不让她关,身体高大精壮,在宽敞的浴室入口筑起一处狭小燥热的空间。
楼上有各自都在洗漱的动静,还有关门的声音。
江让皱眉,不以为然,坚硬的胸膛贴在她身侧,嗓音发哑,说话却像在撒娇:你还上去吗?季梦真屏住呼吸,搞不懂为什么在一起那么久了对方稍微靠近点儿自己还会害羞,不上去了,怕你明天早上起不来。
你明明是不放心,想陪我。
也有这层原因。
你放心,我今天当着他们的面把话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你哥唱的那首歌也很打动我。
季梦真心疼他,捏住他耳朵,揉了揉,你就当路识炎是……仗剑走天涯去了。
酒意上涌,江让话多了点,有些急于解释的意思,其实自从救起来崔辰光,我很久没有去想了。
季梦真点头,宽慰他,用指腹擦去他额间的汗,你是看到了尸体才不舒服的,我知道。
嗯。
江让敛眉,像喝得不太舒服,喉结上下滚了滚,继续提要求,亲一下。
好哦。
季梦真侧身,回头踮脚吻了他一下,以为只一下,结果后腰被一只大手蓦然按住,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眼底欲|望一触即发。
江让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别墅外和季成约了一根烟,破例了。
在亲吻季梦真时,唇舌有一股苦涩烟草味。
唇瓣相贴,季梦真品尝着这股味道,眼眶竟然有湿润的冲动。
她了解江让,知道江让只有心情不太好的时候才会点一根烟,没有什么瘾,她想起今天江让趴在厕所边呕吐的样子,想起他今天主动说要一起去上坟的样子,心中一阵绞痛,反手搂住江让的力道更紧,甚至被亲得呜呜想要流眼泪。
江让呼吸变快,眼角笑意甚浓,手上不安分,湿热的手掌从后腰顺着下去,掠过臀线弧度,想把她裙摆捋起来。
少城一冷,我就想拉萨的雪。
江让的手指摩挲过她,闭上眼,那张生来就冷淡的面孔变得生动,现在看你在身边,更舍不得你过那种苦日子。
季梦真耳朵尖,动了动,听见三楼有开门下来的响动,曲起手肘挡了他一下,满脸通红过,气息轻喘,有……有人下来,你等等。
江让不听劝,低头还往她脖颈处拱,一口咬上去,谁?我猜是乔明弛,季梦真竖起耳朵,我哥喝多了会哼歌。
两个人达成过共识,不能在他们面前太过亲密。
江让只得暂时退出浴室,单手撑在门上,问她:那你继续洗澡?乔明弛什么事啊,喝了酒还下来找你。
我去房间和你一起等他?季梦真重新扣好内衣带。
行。
江让搂着她转身往旁边卧室走。
门关上没多久,乔明弛在厨房喝口热水清醒清醒了,才过来敲响了房门,江让,你睡没?季梦真脸一热。
没有。
江让答,进来吧,门没锁。
推门看见季梦真也坐在床边,乔明弛并不意外,顺手关上了卧室房门,季梦真打量一圈他差不多酒已经醒了的样子,隐约察觉到是有大事要说。
冬夜屋外漆黑一片,整个小区安静得只剩朔朔风声。
乔明弛挪来江让的电脑椅坐下,双手合拢放在膝盖上,轻拍了拍,像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力气:既然季宝贝也在,那我就直说了?一起商量商量,毕竟这个决定也需要你的同意。
嗯,季梦真心底略微焦躁,她很少看见乔明弛这个样子,你说说看?我妈大病一场,这才勉强好起来,打算提前办退休了。
我家里是老式职工家属院,没电梯,上下楼不太方便。
乔明弛稍顿,忽而抬眼看他们,我爸想换房,家里钱不够。
我想趁她还在,给她买套近郊的叠拼,一二楼的。
他其实很想说,他妈妈一辈子没住过新房子,脑部还有淤血,他害怕说不准哪天人就没了,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他不想以此为理由去要挟他们。
他们每个人都有三百多万存在月虹时代的。
但当初商量的是等各自成家立业了要搬出去住了,再把房子卖掉。
我明白了,季梦真沉思,大脑嗡嗡作响,手脚有些不受控的冰凉,可是房屋交易是五年期限,现在动不了。
你需要钱的话只能抵|押贷|款。
我就是这么想的,想先把我那部分拿出来……乔明弛呼出一口气,突然一身轻松,觉得和发小聊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也没有那么困难,说出来舒服多了。
季梦真见江让在垂眸思考,不禁捏了捏他手背,轻声问:你想什么呢?一套近郊叠拼差不多两三百万。
如果真贷这么多,乔明弛你每个月工资都差不多搭进去了,江让顿了顿,我这儿存了两百多万婚房首付的钱,你先拿去给阿姨买房子。
季梦真眨了眨眼睫,没说话。
她刚才的确有一瞬间的慌乱,因为乔明弛给的原因令人无法拒绝。
不……乔明弛慌张抬头。
不什么不,我要你还的。
江让温声,因为夜里降温才刚穿上的卫衣拢住头顶,神情纹丝不动,你这再攒攒工资攒攒钱给自己垫个底,等我要买房了你贷来还我。
乔明弛沉默良久,心底经过一番挣扎,也明白现在没有什么比现金更重要,贷款走手续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元旦就还你。
嗯,江让说,你先去把自己的事处理好。
紫·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