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让说到做到, 没说酒话。
他第二天考核结束,赶着银行下班前去了一趟柜台,实时到账给乔明弛分几笔转了二百五十多万, 说剩下的钱还在理财产品里,取出来需要等周一开市,等过几天乔明弛选好房了再给。
季梦真了解江让的行动力,知道他说了要借,那肯定就是要借, 只说了句有空叫上我哥一起陪乔明弛去看房子哦。
她完全能理解江让的举动。
如果换做乔明弛找她开口谈钱的事,她也会借, 只是她手上能够自由流动的资金并不多,现在进出帐都需要从季世荣那里过。
乔明弛的家事就是他们的家事,一想到乔明弛妈妈如今生着病, 季梦真本来还挺担心的, 一想到阿姨有新房子住,心情愉悦了不少。
等乔明弛再存几个月工资, 有保障生活的能力了,乔明弛会去贷款把钱还给江让,目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江让淡淡地回复了句好,依旧附上了只小柴犬的表情包。
一只摇尾巴装可怜的小柴犬……嘴里还含着一颗球。
收到这个表情,季梦真歪着脑袋想了想江让戴个狗狗兽耳咬一颗球的样子,脸色微红, 还被旁边的下属问了句您还好吧。
我不好!季梦真偷偷想着, 心底的小恶魔露出獠牙。
十一月底, 别墅门口那盏不灭的灯像被寒冷冻上了。
有时下过夜雨, 出门抬头, 刺骨的寒露一声声滴坠到头顶, 光线映着水珠,季梦真摊开掌心去接,看见一滴晶莹从手背肌肤滚落。
她回头看一眼半敞开的大门,头一次觉得这扇门如此厚重。
贴在大门边的月虹路7号铁牌已经生锈,铁牌下贴了好几张重叠的物业告知单,纸张被风吹得微微卷了边。
这段时间大家都忙,没有人有空清理。
倒是江让年底清闲一点,包揽了家里打扫卫生的活儿。
《同居守则》被季梦真涂涂画画改了一下,改成周一至周六轮流打扫卫生扔垃圾,周日大家一起摆烂躺平。
季梦真心血来潮,抬手比划了一下,开始想今年春节,要买个什么样的福字贴上,再贴个什么对联好呢?安亭毛笔字写得好,要不然就让安亭题字吧。
至于题个什么呢,要全部一起商量。
顾宛像玩儿消失一样,一整周只回来了一两次,季梦真时不时在三个人的群聊里@她问在哪,回复要么在家里要么在自习室。
季梦真对变故一向警觉……她只猜测是不是她哥把顾宛给烦恼到了,年底事情多,忙得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不过,她听说最近顾氏股权出了些问题,但季梦真记忆里的顾宛爸爸一向英明神勇,带领公司一路发展至今,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少城市周边县市依山傍水,越往山里走海拔越高,自然就有落雪的地方,天气愈冷,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让全市调集警力,分派了一批人进山随消防抢险、疏散被困旅客。
乔明弛刚毕业缺少经验,首当其冲,第一批便进了山,说得一个多周才能回得来。
临走前,他掏钱给家里买的那一处叠拼房已经选定了,就在南安湖往城外走的一块新片区上,是季成在百忙之中抽出身来陪他去挑的,说那边未来发展好,要修医院要修新机场,就算自住也有得卖。
乔明弛相信他,没有再继续做了解,定金打给季成,说了句佣金算你的,转身回派出所换上作训服奔赴前线。
他乘风独行远,还不忘问一句:反诈小乔:@江让兄弟你记得帮我把花弄弄啊。
管好你季几:你那花都焉儿得差不多了!管好你自己,注意安全,等开春了再买新的吧!反诈小乔:???安亭:是我的花,我的。
安亭似乎觉得力度不够,又说:我的花!反诈小乔:得了得了,没人跟你抢!乔明弛走后第二天,安亭从市场买了点小菜回来学做饭,在厨房忙上忙下,腰间系着乔明弛常用的那一条围裙,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屋外的世界寒冷凶险,只有这座小屋是安乐窝。
下班早,外面阵雨湿冷,北风呜呜的响,季梦真没有去接江让,叫他自己坐长龙通航的接驳车回城区里,再打个车回家。
安亭的影子在餐厅暖调的灯光下摇晃,说要去客厅酒柜里取一瓶烧酒热上,要青葡萄味还是石榴味?石榴,季梦真扯下发带,披散开一头灯下鎏金似的的长发,趁安亭路过,往安亭嘴里塞一颗冬枣,又喝酒!你现在也有酒瘾了?是不是他们带坏你!没呀,安亭含着冬枣,吐词模糊,喝,喝酒多正常的事儿,你是怕长胖才不太喝酒。
我要是像你一样吃不胖也就好了……季梦真揉揉小腹,有时候我吃太饱了衣服一脱,看着江让的腹肌我都有点无地自容。
我怀疑我哥和乔明弛的身材就是被江让卷起来的,你还记得大学有一年放暑假回来么?我们去市里游泳馆游泳,乔明弛看到江让的身材,在那儿吐槽警校的体能训练不够猛……他其实就是自己懒,安亭笑笑,想到什么,笑容变淡了,现在工作了忙起来,反而还算锻炼了,毕业这一年多瘦了不少。
没办法,国家缺民警。
也不知道乔明弛进山之后怎么样了,新闻上说是暴雪把电线都压垮了。
季梦真叹气。
还好她哥没有从事高危职业,不然这一屋子三个女人晚上觉都睡不着。
关键是乔明弛拼死拼活的,一年到头除了累还赚不了太多钱,每次一提要不要考个研究生去坐办公室,乔明弛就瞥她一眼,说她庸俗!季梦真快气死了,揪着他耳朵巴不得拧个一百八十度,我是担心你!乔明弛切一声,咧嘴笑,说哥哥我命大着呢,要担心安全,你先担心你老公吧!我老公好得很!我老公现在在少城飞来飞去,可比在高原安全多了……钱是少了挺多,但是偶尔揽揽活儿,偶尔还和消防一起搞搞训练,过得那叫一个丰富多彩。
虽然江让也会怀念驻守雪域的时光,但现在才能陪在心爱的人身边,是最好的结果。
安亭小步走到酒柜边,挑选了一阵,单手拎出一瓶石榴烧酒。
她走动着,长裙裙摆波光潋滟,纯白色偏光面料使她像翻飞冬日的雪蝶。
安亭拧开瓶盖闻了闻酒香,又进厨房,烧热开水,问:对了,江让的钱……真借了?季梦真还在咔嚓咔嚓吃冬枣。
闻言,她愣神片刻,你知道?知道啊。
这种事能瞒得住我?那一晚乔明弛来找你们的时候,我正好喝了酒不舒服,下楼来找牛奶喝,就听到了,安亭说,我当时真的怕,怕你们会想要把月虹时代卖了。
季梦真听她声音有些发抖,心尖儿一疼,伸手揽住了安亭,你放心,我现在是不想搬出去的。
我也不想搬,安亭被她抱着,一张小巧的脸在少女肩头来回蹭蹭,活像家养的小猫咪撒娇,这里是我唯一的家。
安亭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除了月虹时代就没有别的家了,原生家庭早早破裂,从小养她到大的长辈回了老家乡下享受田园生活,她早已没有别的去处,平时她不怎么表达感情,看似泼辣冷清,其实心里永远有这么一方柔软的天地。
在这里住了半年,她想不出来回到那个小小的教室宿舍会有多么不习惯,尽管每天都要提前半个多小时起床,她也觉得值得。
这一夜的雨下得漫长无尽头,少城市偏西往山里走,正在进行紧急的雪灾工作。
客厅里开了暖风空调,温度适宜,安亭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少城电视台记者的前线直播,怀里抱了一沓教案,单手拿着笔,几乎是看十分钟报道,再低头看一分钟书。
江让坐在沙发上削梨,准备给季梦真煮润喉的糖水,看安亭魂不守舍的样儿,用刀尖戳起一块递给她,吃点儿?谢了,安亭没挪开目光,接过那块梨子,你说今晚会不会……会。
江让眼神也紧盯屏幕,省里启动了紧急预案,山里肯定还会下大雪,我们市里不会有什么事,你安心睡觉。
季梦真抬起双手,脱掉拖鞋上沙发,依偎在安亭身边,就是,就算暴雪来临,也压不垮我们的大别墅。
她张嘴,咬住一块江让用手喂过来的梨,眼神发亮:好甜啊。
不是,我是担心乔明弛。
他那么笨,又事事热心,肯定是冲……安亭嚼着一口甜梨,却没觉得甜,舌尖发苦,一对细长的眉皱着。
她吃完,拿起笔正准备再装装样子,抬眸,突然在直播间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数九寒天,男人一身纯黑色作训服,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此刻只有半张脸露出来,高鼻深眼窝,正回头望了一眼在录像的摄影机,笑得阳光灿烂,比了个耶。
他的手上甚至还拿着铲雪的铁锹,膝盖弯曲,累得险些直不起腿了。
他是冰天雪地里的一道阳光。
乔明弛!她一下子坐直身体,扭头,和江让、季梦真的目光对上。
江让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静静地看着她,唇角一勾。
季梦真没忍住道:这人怎么这么臭屁啊,去执行个任务还要在摄影机面前嘚瑟,这下全市人民都看到他啦……等下录个回放,让他傻乐一下。
三个人突然又笑了起来。
·接近夜里十点,顾宛回来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打伞,穿着一身雨衣进屋,衣服脱下来洒了一滴水,眉眼昏沉,唇色发白,准备换了鞋要上楼,颓丧得像没看见客厅里坐着的三个人。
顾宛径直上了楼。
沙发上三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江让抬了抬下巴,季梦真伸手拽过安亭一截袖子,两个人交换过眼神,一起穿上拖鞋悄悄跟上了二楼。
顾宛卧室的房门翕开一条缝,里面泻出微弱的光线。
安亭问:出什么事了?没事,刚从家里回来……待不下去了,顾宛脸色不太好,憔悴得像几天没好好睡过觉,我先睡会儿。
家里出什么事了?季梦真凑过去看那束光,把下巴放到安亭头顶,两个人叠叠乐。
……上周顾氏那场对赌协议。
顾宛停顿了语气,神色灰败,似乎平时欢天喜地的那个少女不是她,我有点累,先睡觉,明天再给你们说。
季梦真思忖,是记得公司里有高管提过,说顾氏的老总顾炳泉和家里的兄弟出现了点纷争,最近举步维艰,就是不知道结果如何。
宛宛这段时间留在家里,又偶尔过来休息,会不会是家里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大公司的对赌协议往往是你死我活的竞争,成王败寇,赢者执掌公司继续前进,败者拿一大笔钱隐退养老,有可能顾炳泉就成了后者。
这种事总是唏嘘,季梦真束手无策。
季梦真支撑在门框上的手臂微微一颤,不太敢确定这个猜测,那你的意思是……那行,你想吃什么早餐?明早给你做。
安亭趴在门边,沉思几秒,按住季梦真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继续追问。
我想吃司康,顾宛噘嘴,季宝贝给我买,安亭给我做鲜虾小馄饨。
还行,不至于吃不下东西。
季梦真点头要拿手机出来点外卖,又听顾宛道:你哥呢?回来没?应酬去了,我不想喝酒就没去,季梦真搜外卖没抬眼,怎么了?你有事找他吗,我叫他早点回来。
没事。
顾宛坐在床边捻住床单在手里搅弄,声音很小,我洗漱完就睡觉锁门!如果他回来了,别跟他说我在。
她回来甚至还抱着几本全英文的书,书封干干净净,自己倒是落了一身雨水。
当年季梦真正是青春期,家里没人管,没有人非常认真地告诉她要好好读书,她也没有意识到如果考不上好大学没有好学历会怎么样,后来等她慢慢明白,已经过了能够一跃龙门的年纪。
望着那一摞书,季梦真猛地抬头去看顾宛的眼睛,顾宛怔然,挪开目光望向别处。
打击太大,变故太快,她眼中尚有繁星,却丢失了几分平日的盎然生气。
季梦真好像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
家庭生变,没有人能耽误她为了未来继续拼搏的心,纵然这个人是季成也不行,她不能为任何人停下脚步,越快成材才能越快分担家庭的压力。
临关上门前,安亭走在前,季梦真走在后,她停滞住步伐,顿了顿,转头喊了顾宛一声:宛宛。
……嗯。
她起身铺被褥。
去追寻你要的,季梦真说,你不能只在这一方天地间。
紫·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