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外的楼梯不断传来上下楼的响动。
最近季成在外奔波生意上的事情。
深冬寒冷, 江让巡护水域的任务也变得繁重,现在天黑得又早,有时候这两人回家时别墅里都安静了。
这会儿, 才吃完乔明弛做的豪华版蛋炒饭,季梦真在梳妆台前坐着发呆,一听到家里有动静,兴趣上来,没忍住开门去看。
果然, 乔明弛一个人站在楼梯上,不进不退。
今天下班早, 他早就脱了警服,现在正一身灰色长袖卫衣,连帽衫的帽子还扣到头上, 松紧系带收紧了, 估计勒得自己够呛。
下半身呢,跟不怕老寒腿一样, 只穿了条篮球裤,袜子提得高,高到像马上要去踢足球。
为此,季梦真还叫过他穿长裤,乔明弛在那儿欠揍地哼哼,摸摸鼻尖儿, 说你大冬天穿短裙和靴子的时候, 也没见你听我话呀?季梦真气了, 你爱穿不穿!我看你鬼鬼祟祟上下楼几趟了, 季梦真做了个抹脖子手势, 眯起眼, 说,什么事?乔明弛犹豫几秒,从楼梯上轻手轻脚地走下来,绷着脸,舔舔唇角,双手交叉在胸前,勒紧系带,把帽子收得更紧,差点儿只有鼻孔露在外面,压低嗓音道:我想去你们卫生间看一眼……看看安亭把我送她的香水扔了没有。
啊?季梦真抬眸,眼神清亮亮的,觉得自己的竹马突然变成了傻子。
笨蛋!又不是深仇大恨,肯定不会扔啊。
她想了想,偷笑:怎么说?什么怎么……乔明弛愣神后反应过来,伸出两根手指,两份麦乐鸡。
你趁火打劫是吧?不打你打谁?我还要两杯可乐,季梦真利索转身,抬手推开卫生间,回眸一笑,我们江让还要吃呢。
靠,出来打猎还得给窝里的一起坑害发小,你是人么你!季梦真一道描得粗粗的眉挑起来,皱鼻子:我是猪!你和猪住在一起!……乔明弛拿她没办法,吵不过。
进了二楼共用的卫生间视察一圈,季梦真退出来,朝他摇摇头,又不等乔明弛招呼,敲门进了安亭房间。
光线柔和的台灯下,安亭正埋头备课,原本摆放化妆品的梳妆台变成了书桌,堆了一叠半人高的教辅资料。
听说现在马上上半学期期末要收尾了,正是老师们忙的时候,等到全市诊断考试的那一天,安亭要去监考,估计都不能回来住,只能先在少城一中门口开个酒店,将就两晚上。
安亭撑着下巴,眉头轻皱,一小撮头发在耳后没别住,随意地垂落到她脸上,瞬间柔和了她稍显尖锐立体的轮廓。
季梦真捏了捏侧放在脖颈边的长辫,心里软绵绵的——这时候,她才觉得,他们每个人都真的在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
乔明弛不是只会在泥地里打篮球、趴在地上玩儿卡牌的小屁孩了,安亭更不再是一脸倔强地遮挡身上伤痕的小女孩。
那会儿年纪太小,安亭偶尔被家里人打几下,小孩子皮肤又嫩,几下就留印子,她也不说,一被问就哭,班主任又管不了家务事,只得给她单方面做心理疏导,搬进月虹时代快小一年了,他们六个人基本上都回过家,就安亭没有,也没人问她,她自己也不提。
季梦真进屋,随手拿了颗安亭放在桌边的话梅糖,拆了包装抿进嘴里,酸得她眼睫微颤。
她盯着安亭看了会儿,眼神挪到桌上一处摆放不起眼的香水瓶,那个……我在用呢,安亭没停下手里的笔,笑了笑,你觉得柑橘调的香适合他吗?我也送他一个。
季梦真点头,适合。
退出房间,季梦真犹豫几秒,摸不准安亭这是懂还是不懂,两个人也没就这个敏感问题直接聊过,自己一直在等安亭开口,所以什么多的都没和乔明弛说,只是讲,安亭还在用。
这事儿被江让知道后,季梦真脑门儿上还挨了一指头。
江让一副冷淡嘴脸,捏她脸蛋儿,捏得嘴都变形了,喉结动动,缓缓道:如果是关于我们之间快二十年的感情,那么有你的事。
但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你别再管了哦。
季梦真被捏着,话都说不清楚:乔明弛求我嘛……他还拿好吃的贿赂我。
你可以拒绝,江让凑近,似笑非笑的,你可是季梦真,怎么就被麦乐鸡和可乐打发了?他下次再给你开条件,我给双倍的。
那你今晚做火锅吃吧,季梦真得了便宜,抬手搂住他脖颈,仰头,毛肚要双份的。
嗯,江让答应下来,沉默一阵,还是不太放心她,又拍了拍她的背,告诫道:你还是要记住,两个人之间一旦涉及到了男女关系,别人不主动说,你就不要去过问。
为了减少在家里待着的下班时间,又或者说被乔明弛抓着问东问西的时间,季梦真干脆要么跟着季成跑饭局,要么一下班就去南安湖找江让。
虽说……偶尔喝了酒,还得坐在酒店门口等江让回家开车过来接他们兄妹俩。
有一夜,应酬饭局散得晚,时间都晚上十一点了,江让回了趟月虹时代拿顾宛的车,又匆匆开着车去酒楼接人。
保时捷前脸青蛙大眼灯一亮,四周光明亮敞,车灯焦距仿佛落到酒楼台阶前坐着的一男一女身上。
季梦真肩头搭着季成的西装外套,当哥哥的那个人呢,冷得发抖,嘴唇都发紫了还嘴硬,硬撑着说自己不冷,说抽根烟再走。
江让没有说话,大手一挥,脱了自己身上厚实的飞行夹克下来,把季梦真身上季成的外套脱了还给季成,再给季梦真穿上自己的衣服。
这操作看得季成一愣一愣,大脑此时因酒精混沌,反应迟缓,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着骂,江让还真有你的。
江让揽着季梦真的肩膀车里走,嗤笑一声,面容冷峻,不知道自己是气的还是无奈,嘴上也不饶人,你俩刚那狼狈样子,像被扔街上没人要似的。
有人要。
季梦真脑袋晕晕,仰头想往温热的源头靠,露出一截月光下皎洁的脖颈,江让永远要我……本来,她和哥哥两个人坐在大街上吹着冷风,心里酸涩,还有那么点儿想哭的。
既然说是公司里的生意应酬,他俩喝多了自然不会没人管,公司里才给季成聘的助理也在旁边如松般站着,但江让一听到他们喝醉了,什么都没说,开车就直接来了。
她不想被送回棠水公馆,更不想一上车就睡得不舒坦。
这个夜,因为江让的出现而变得迷朦、飘渺,像在做梦。
又像是个真实的梦。
时至今日,季梦真都还不太敢相信江让居然能与自己朝夕相处了。
不是她卑微,而是多年来的距离感让她觉得,江让就应该是在远方的,在她伸手也够不到的远方。
听她这么说,江让心口一软,像一颗硬糖被柔软的唇舌舔化了,放软了严厉的态度,哄她,要的,从来没有不要过。
你骗人。
季梦真脸埋在他胸膛前呜咽。
胸好硬,衣服好软。
江让腿长,怕季梦真和季成着凉,就走得快,这下被她拖得只能慢慢抱着走,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听季梦真这样蛮不讲理地反驳,张嘴,干巴巴回一句:我……我没骗你。
小学给你发的那条短信,你装看不见,初高中挨着你坐那么多年,从来都只会让我看书让我做卷子,还把女同学送你的零食给我解决,把我喂得……她半阗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心口发烫,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强忍抽噎声,眼泪突然止不住,决堤一样往脸颊流。
她怕江让看见,稍微清醒一点儿了,马上低头往他胸前拱,反正穿得厚,泪水都擦到他衣服上他也不知道。
此刻她窝在江让怀中,闻到那股熟悉清冽的气息,心中陡然安定不少,汹涌出的眼泪戛然而止,只收了收手指,把江让后腰的衣料攥得更紧一些。
冷风吹过,脸上冰凉。
季梦真在青春期一直有三位数体重,虽然不算多胖,但绝对和年级上什么大美女搭不上边儿,站在顾宛和安亭身边更像陪衬,少年时代长身体固然重要,培养自信心也重要。
季梦真强烈怀疑她现在偶尔窜出来的自卑心是不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让你学习是因为有个更好的未来,人是一定要好好读书的,江让轻声,我也需要未来,才能给你最好的。
季梦真抬手捋开哭得黏到嘴唇上的发丝,不打算放过他,那短信你怎么解释。
那条短信我一直留着的,截图在手机上。
2010 年我换了部 HTC 的手机,短信转移不过去,还把短信拍下来存了照片。
后来我又换了诺基亚、iPhone,照片一直都在。
iPhone 相册有时间线功能,能看到最早是 2010 年拍摄的。
江让空出一只手摸摸她脸,摸到一片濡湿,心尖发疼,指腹反复摩挲在她唇边,醇厚的嗓给人以十足的安心感,不信我上车就给你看。
那晚,季梦真还真看到了那张照片,看到短信里语句青涩的自己,想起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又如此直白热烈的喜欢,再看看现在眼前同样真诚的江让,还是有不真切的实感。
江让说,一切都会被时间证明。
那就让他慢慢证明。
在季世荣回到少城的第一个周末,当爹的一个电话打给季梦真,说问一下江让明天有没有时间,约在棠水公馆见一面,还问他爱吃什么菜系,可以请厨师到家里来做。
对了。
季世荣在那头忙于公务,静下来的背景音是笔尖触碰纸张的声响,你把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也叫上。
其实相比起从前,季成现在完全脱胎换骨、踏实肯干,要不是他张口闭口季梦真你小时候被小狗咬摔跤磕坏嘴唇,季梦真有时候还真会怀疑她哥是不是被什么985、211毕业的不明生物魂穿了。
要见季世荣那天,季梦真紧张,还问她哥,说是不是都是男方先拜访女方家里?我长大之后都还没有见过冉雪阿姨和江兆京叔叔,我……季成抬手用手堵住她嘴,无奈。
季梦真,出去别说你是我妹妹。
亏你生意场上那么精明,怎么一到家长里短的事情就犯蠢了?那当然是男方先见女方家长啊!我就是家长!季成说个没完。
前半段本来还听得季梦真挺惭愧,后半段一出,季梦真眼眸弯弯,目光亮晶晶的,就差没露出一颗小尖牙,哼声,就你?你也能当我家长,不就比我大那么一……大一秒都是大,季成瞥她,大一秒我都是你哥!客观事实摆在眼前,怕被揍,季梦真说不过他,气鼓鼓,拎着裙摆上楼等化妆师进门。
为了她这人生中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的家宴,季梦真专门找了给顾宛做造型的化妆师,没要平时给她做的人,每次都做得特别老气特别女强人,根本不适合回家吃饭。
化妆师围着她绕圈圈,啧啧称赞。
说什么早就听说顾宛小姐的发小是您,也见过市里一些商业活动发的照片,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亲眼见了本人,发现动态比静态图片漂亮多了。
说就算了,化妆师还挑了一条米白色领口镶钻的包臀长裙给她,说披一件外套就能上保姆车。
季梦真完全忘了衣柜里还有这么一条适合晚宴的长裙,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凳子上,打个哈欠,会不会冷啊。
为了美丽,化妆师拿出一块亚克力板,给她调粉底液,比划了下,冷一点算得了什么?有道理。
在江让面前展示她是漂亮女人的时刻到了!不然老拿她当穿校服的小女生看。
结果等她换好衣服化完妆,江让才回来和她汇合,一头漆黑短硬的发茬剪得跟精神小伙似的,全靠五官棱角撑。
季梦真知道他是要做足准备,憋笑没说什么,江让又默默进卫生间洗了一把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下才出来,说感觉大学第一次单飞都没这么紧张。
在一楼照了会儿镜子,江让看着自己的卫衣长裤、深棕皮短靴,又问:我会不会穿得不太正式?季梦真越看她的宝藏男友越觉得可爱,双手一抱,手腕上戴的满钻手镯碰在一起如银铃般响动,要不然你穿西装?喂,差不多得了吧你俩!真是够了,季成在一旁看不下去,捂了捂眼睛,抬手拍拍妹夫兼好兄弟的肩膀,行啦,你放心吧,有我衬托,你在我爸眼里就是最靠谱、最有上进心、最能保护我妹的那一个。
他没想到江让竟然扭头瞥自己一眼,挑眉,好,你说的。
季成:……等化妆师走后,公司给配的司机已经在 MVP 前等着了,车直接从车库开到了别墅大门口,季梦真穿着长裙走路不太方便,裙摆由江让在旁边帮忙拎了一路。
上车不久,三个人在车里坐着聊了会儿。
不巧,他们遇到了周末晚高峰,又遇到突然落下的冬雨,路上开始堵车了。
冬天只要一下雨,那街上的车就多了,出租车也几乎辆辆爆满,这场雨下得没有回旋的余地。
从月虹时代去棠水公馆的路上要经过一段事故多发区,季成坐在副驾驶,看了会儿前面的路况,听导航说是因为出了车祸,便开始指挥司机绕路。
他们车辆从高架桥的另一条路离开,季梦真座位的那一侧临近事故发生路段,只是随意一瞄,陡然看见残肢断臂、满地血流潺潺。
场面太过血肉模糊,太过真实,甚至近在咫尺,季梦真惊得眼睫一颤,脑袋猛地朝江让这边靠,完全不去想什么粉底会不会擦掉,一身冷汗冒出来,喉咙底有胃部反酸的迹象。
江让反应也快,直接搂住她后背,让她靠在肩头歇了口气,沉声:没事没事,我们已经到另外一条路上了。
季成听到有响动,转头过来看:怎么了?她看到车祸现场了,可能有点不舒服。
江让一下一下地顺着她背,埋头凑到季梦真耳边,正准备说话,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季梦真声音闷闷的,你接。
我没事。
好。
江让揉揉她后脑勺,知道她喜欢这样,又捏了会儿她后脖颈,安抚似的拍拍,才接起电话。
屏幕上向知洋三个字一闪而过,江让一颗心骤然如断崖般下坠,喂?江让……电话那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警笛声、一片混乱的吵嚷声,还有女人小孩的哭号,向知洋嗓音嘶哑,像是在冬日淋了一天一夜的冰雨,像发着四十度高烧。
江让放在季梦真脖颈上的手指动了动,僵硬得如同不属于他自己。
杨柏牺牲了。
向知洋说。
江让木讷转眼,焦距落到雨中的车窗玻璃上,一滴沉重的雨水顺着滑下,摔进窗户凹槽中。
紫·季大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