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梦真常常想, 人是会被迫长大的。
人也会因为某个人、某件事成长。
比如被推入成人世界的自己，比如家庭突生变故的乔明弛，再比如她那爱而不得的哥哥……也比如经历过几次生死的江让。
具体是多少次呢, 季梦真不知道。
掰手指头数一数，她光是亲身经历过的都有三次了，眼下这一切感受太深，她做不到置身事外。
说起杨柏，季梦真印象很深。
她记得那是队里事事都冲锋在前的一个前辈, 为了飞行事业，举家从内地迁去西藏, 还是个性格最为豪爽、直率的人，每每见了季梦真，都哎哟哎哟地起哄, 笑容爽朗, 还爱给别人看他孩子的照片，一脸骄傲, 说都是自己媳妇儿好，孩子带得好。
她还听江让说，杨柏非常照顾新人。
那年江让才去报道后不久，杨柏还管车队的人要了钥匙，等试车结束，就领着江让和崔辰光两个小嫩芽崽子进城去买炸鸡吃, 那时候江让认生, 还不好意思让前辈请客, 只要了个汉堡解解馋, 崔辰光倒是不客气, 直接买了个全家桶抱着吃了一路, 江让越看越饿，有点儿后悔，干脆直接望向窗外雪山风景，惹得杨柏哈哈大笑，掉头又带他回去买。
MPV在雨中呼啸着驶下高架桥，穿过城区最后一道繁华，开往通往棠水公馆的路。
江让一路上没哭也没多说什么，只回了向知洋一句我明天请假赶回，又给崔辰光发了个消息，才收了手机合拢手掌，双腿微微敞开，手肘撑到膝盖上，丧气地把脸埋进掌心里。
她小心翼翼道：确定了？就是他，今天只有这么一架次，机组四个人，全没了，江让的手机屏幕常亮着，光芒未灭，藏区冬天的天气太不稳定，应该全部停了的，不应该飞……他一向语调稳健，现在却微微颤栗着。
他一向对万事万物多是冷眼旁观，现在眼中却失了那般锐利，甚至呆滞了。
明天……我陪你回拉萨。
穿着些微勒胸的小礼裙，季梦真伸手搂他入怀的动作有些笨拙。
她顾不上裙子会不会皱了，抱着江让的脑袋，努力坐直身子，一下一下地拍他后背，这是她能够给的最无力也最诚挚的安慰。
张张嘴，她想说点儿安慰人的话，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鼻尖阵阵酸涩，一滴泪夺眶而出，自己先把妆哭花了。
江让一只手按住胸口，呼吸急促，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慌张地给季梦真递纸巾。
他方才一抬手，端坐前排的季成伸手递来一包纸巾，喏。
季成再笨，也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奈何自己不是事中人，感受不了太多，但他脑子转得快，把这件事悄悄往江让身上代入一下，突然心里一阵发闷的抽痛。
不敢想了，季成连忙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能行么江让？季成长呼出一口气，没忍住摸了根烟出来，放下车窗，往外吐烟，又衔了滤嘴咬在嘴角，抬眸看后视镜，要不然我给我爸说我妹半路上喊胃疼，我们送她去医院了？季梦真这时候已经懒得计较她哥是否在咒她，只跟着点头，这办法可行。
不必了，原计划吧。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江让的眼睛略微充血，丝丝猩红的线条遍布眼白，直视时骇人非常。
稍顿，他为了安抚季梦真和季成，闷声开口：我调整一下。
他侧身，靠着季梦真发了好一会儿呆，像找地方撒娇的小孩儿，或者在外打斗受了挫败的小野狗。
季梦真没催他起来，也没感觉自己的肩膀被压得发麻了，等 MPV 稳稳停在棠水公馆门口，她才拍了拍江让的肩膀。
江让坐直身体，唇线紧绷，任季梦真为自己整理领口。
一走进棠水公馆的院落，青石板路径间的石龛灯便亮了，亮若星辰，在雨夜中散发朦胧的光芒，院子里青草遍地，其间漂浮着一股植物潮湿的气味。
顺着石龛灯的光线往前看去，季世荣已经撑了一把黑伞，站在路的尽头等他们。
他旁边好像还站着个什么人。
等走进了，季梦真才看出来那个人是周时享。
自上次派出所门口一别，多日不见，周时享又气质张扬不少，像是把季成身上那点桀骜不驯都敛过去了，现在周时享所经营的餐饮业风光无限，他逐渐代替父辈与一些熟客深交，自己与季成又私交甚密，好不容易等到郑昀的楼塌了，他才名正言顺地攀上季世荣这根线。
季梦真与这男人含笑的眼神遥遥撞上，大大方方地点头，又扭头瞥向季成，你请来的？怎么可能？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胳膊肘往外拐？季成瞪回去。
季梦真是挽着江让进屋的，没什么搭理周时享，只在细细琢磨。
好不容易送走一个关山悦，怎么又来个周时享？难道周时享是季世荣青睐的人选，今天专门叫来给江让添堵的？拜托别这么狗血偶像剧，周时享这种跟她哥哥一个调调的，她根本不感兴趣。
时享是客人。
季世荣双手背在身后，仿佛看出女儿鬼灵精心中所想，神情肃穆。
季梦真哦一声，朝江让耳边凑凑，小声嘀咕，别怕，我爸就长这样。
他其实看到你，心里可乐呵了。
我小时候他就觉得你和我挺配……季成适时插话：欸，江让，你和我一起去搬东西吧。
行。
江让点头。
江让买的见面礼和烟酒茶糖几乎快在门口堆积成小山，季成和江让两人一块儿搬了好几趟才搬完，周时享抱着胳膊靠上门框，在旁边啧啧称奇：没想到啊没想到，季成，你妹妹居然比你还先结婚……那些年你那些妞我看是白泡了。
季成差点没一拳头抡上去，我泡你大爷。
周时享下意识侧身躲他，你重口味！你不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在我家？你他妈别让我妹夫误会我。
季成挑眉。
周时享笑道：我前段时间去了趟沿海，带回来不少鱼胶海参，都是上好的货色，专门来给季伯伯送点儿。
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了嘛这不是。
那你不知道走？季成咬牙切齿。
周时享耸肩，盛情难却。
万一我还有机……你过来，挨着我坐，不许挨着我妹和我爸。
季成的话语几乎从牙缝碾磨出来，抬手一把勒住周时享脖子，勒得人脸红气粗，拽着人往餐厅里面拖。
待自己被挟持到屋内餐厅门口，周时享瞄一眼还没落座的季世荣，再细细打量季梦真的礼服，眼神从肩膀滑至腰腹间，恍然大悟，笑容玩味，我就说，季梦真怎么可能未婚先孕呢，我改天得去把彭东越那个散步谣言的蠢货打一顿……咣当一声，季成往周时享面前的餐盘里放了一刀一叉，你不想吃饭就出去。
季梦真瞥了周时享一眼，回以礼貌微笑，眼神不多留分秒，内心却在悄悄鼓巴掌，心想苍天有眼，季成终于像个哥哥了。
呀呀呀。
沙发上爬着抓玩具鲨鱼玩儿的季迦也还嫩生着，连小姨、舅舅都还不会喊，只能挥动自己那两只藕节子手，逗得季嫣和季梦真一起笑。
江让调整过心情，和季世荣打完招呼，按照待客礼数，去客厅的茶桌前等着季成醒茶，他又不能闲下来去想杨柏的事，只能逼着自己调节心情。
瞥见季迦也小小一团着实可爱，江让心情平复一些，拿起玩具鲨鱼凑在自己那张自带制冷功能的脸边，淡声逗弄：嗷嗷。
季迦也：……季梦真：……沉默一瞬，季梦真在想季迦也要是被江让这副强颜欢笑的样子吓哭了怎么办。
两人眼神于安静中碰撞到一处，季梦真眯了眯眼，满眼写着季迦也要是哭了今晚我爸肯定给你好果子吃的警告意味。
季迦也这个小魔王这么小就已经是皮实娃娃一个了，颇有几分当年季成的风范，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见了季成敢直接上手用口水薅头发丝儿的。
没想到季迦也不但没哭，还呆呆地望着江让看了好一会儿，那张小脸上绽放开一个笑容，瞪着对葡萄似的润眼，伸手竟讨江让要抱抱。
季嫣怔愣，知道儿子什么意思，柔声道：没事，江让，你抱抱他吧，提前练习练习。
虽然说还没考虑到生育那么久远的事情，但季梦真还是脸红了红，只在梦里出现过的一家三口场景悄悄浮现脑海。
抱一个尚还似柔软无骨的小婴儿入怀，江让又怕又紧张。
他眼下臂弯里是新生，远方是消亡……居然觉得季迦也的拥抱给了自己慰藉。
新生命，像蒲公英一般柔软，也会飘向远方。
季梦真穿着紧身的裙子，不太方便，只拖曳着裙摆坐在一旁，在思考为什么人不能眼睛眨一下就是一张照片。
她想着还真把手机拿出来，给江让和小小的季迦也拍了张照。
既然是家宴，周时享再不识趣也不能多待，席间只接季成的话，并没去抢江让的风头，他要是敢多说一句，桌子下的大腿要被季成掐肿了。
季成也一直盛汤、找话题，她看得出来虽然季世荣对这个女婿的职业不太满意，但放心其人品性格，只是长大后第一次正式见面，碍于岳父威严不好说太多家常话。
吃完饭，周时享先告了别回家，季世荣把江让留了下来，带着他要往别院内的茶室走，冬雨消歇，已经停了，一父一子披上外套，转身朝夜幕中走去。
兄妹俩被留在了待客厅里，又不放心，干脆一起趴在门边往外偷摸摸地看，越看越想跟上去，季梦真拎起裙摆一抬脚迈出去，下一秒又被季成拎着后脖颈抓回来，别凑热闹，爸肯定有话要跟江让说。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给……季梦真关心则乱，想了想，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女儿？季成：……他扶额，你发个消息问问他们咯。
低头一看群消息，另外四个人已经轮番@月虹男团颜值担当江江 @季baby @季大公主圈了个遍，喊着直播战况，问有没有被赶出去、说要为以后的自己积累经验等等，季梦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真的把现在战况说了一遍。
哦对了，备注是群主顾宛改的。
季成反抗大公主这个称号，说怎么着也是大少爷，乔明弛在那儿幽幽地说，噫，这未免听起来太纨绔了一点，还是公主适合你。
顾得莫宁：哇！你爸肯定很喜欢江让吧！是不是要悄悄给他一枚传家的手镯，让他戴上，这辈子好好对你……安亭：跪了，那是婆媳。
顾得莫宁：那不然还能做什么，像季宝贝说的那样？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女儿？反诈小乔：然后就，江让（已黑化 10%）安亭：这只狗可以闻出谁是傻逼.jpg顾得莫宁：楼上+1，乔明弛你不要江让唱衰！反诈小乔：？？？明明是你先说的！顾得莫宁：你先！茶室里，江让的手机信号不稳定，突然又有网了，微信消息噼里啪啦弹个不停，弹得江让不得不把手机拿出来开了静音，季世荣倒在旁边微笑，说：有人急事找你？先看消息吧。
屏幕上正好弹出——管好你季几：江让！要不你和我连麦吧，我和我哥发现情况不对就突围进来！江让利索回复：@季baby 不用。
他消息一发出去，隔着茶室半掩的厚实木门，门外叮咚一声新消息的脆响，还有季成的痛呼：嘶——好疼好疼好疼好妹妹你别揪我——江让：……季世荣：……紫·天使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