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儿谈恋爱的事, 季世荣没赞同也没反对。
知道当爹的疼自己，再对江让的职业不满也不会多说什么。
季梦真是放心了不少，但思来想去, 害怕长辈从中作梗，再叫个什么王时享蒋时享的来参加家宴，于是求季成去探一探口风。
结果她哥是个莽撞的，正好要去交文件，直接就拍拍胸口, 说包在我身上，季梦真拉都拉不住他。
没进董事长办公室多久, 季成便被轰出来了。
季梦真侧身躲开无奈耸肩的哥哥，只听里面连绵不断的骂声，无非是什么季成你还好意思操心你妹的事、工作时间谁允许你谈论私人问题、等你妹的孩子都会喊我外公了你还在相亲市场摸鱼等等。
季梦真挺直背脊, 贴在办公室门口的墙壁上, 小声：哥你最近又皮了？爸一看到你就火气那么大。
季成摇摇头，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关门之前伸了个懒腰，可能更年期了。
办公室内又传来中年男人的雷霆之音：季成你给我滚远点儿。
季成气不过，心里有点儿委屈，扭头顶嘴：行，爸，你心长偏了, 偏了二十几年怎么都看不惯我, 那我下午跟我妹去拉萨好了！空气停滞一瞬。
季世荣怒吼：什么？兄妹两人对视一眼, 都知道一不做二不休,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季梦真想走的话,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再晚了就跑不了了。
机票是下午六点多登机，季梦真约好了和江让、崔辰光一起在芙蓉机场直接碰头。
毕竟是追悼不是旅游，她万万不方便带上季成，更何况她哥要真是跟自己跑了，她爸肯定更不爽江让。
谁让你跟爸说我要去西藏的！季成我迟早有一天灭了你，季梦真仰脸瞪他一眼，转身要跑去按电梯，又步调一滞，回头道，我还要把你放冰箱里的蛋挞皮都吃光。
季成：……先撤啦，我回头给爸解释。
她万幸高跟鞋在地毯上还算好走，还没等她爸冲出来老鹰捉小鸡，她就已经回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那一层，准备赶紧换掉高跟鞋和西装裤跑路。
季成：……这个冬天太寒冷了！再次回到西藏，季梦真除了被强行用上江让提前准备的氧气罐以外，其他感受与第一次来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感觉还可以……她小声。
别说话，好好吸。
等会儿你就不舒服了。
这次上来又没提前吃药。
江让皱眉。
好吧好吧。
季梦真猛吸一口，你要不要来点儿？江让伸手捏她脸，转眼盯着她，我不跟你抢。
季梦真抬眸迎上他目光，双目交接，她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快了，赶紧往后退一寸，用胳膊肘抵住他，你别看着我，越看我越缺氧……江让耳朵红红：……她第一次冬天进藏，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长龙通航专门派来的接驳车接到他们，没有回飞行基地，而是直接带他们去了殡仪馆。
追悼会还没举办，现在赶来的都是些亲朋好友。
那一天，季梦真和江让穿得一样，都是一身纯黑色的羽绒服，衬得江让偏冷的肤色更显苍白。
上次的飞行事故在崔辰光脸上留了好几道灼伤、划伤的疤痕，他起初还不太能接受，专门跑去北京、上海找了做植皮整形的医生，后来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慢慢接受现在的自己。
崔辰光的确也不再像从前，这次一回来，队里好几个师兄乍一眼看到他，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灵堂内黑白色调，沉默的人群如夜空万籁俱寂。
江让牵着季梦真的手绕灵棺一圈，弯腰为已经静默的杨柏献花，其他人都隔得远，只有在身边的季梦真看出来，江让的手在轻轻颤抖。
杨柏修复后的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白，身上盖着的白布微微凹陷，看得出好多部位都没齐全。
季梦真没敢多看，想象不出来伤得有多重。
他连遗照都是笑容满面的。
季梦真突然想起她在江让房间里发现的那一袋黑白证件照。
那时，江让说，这些都是要提前准备好的。
旁边，身着队里工作服的向知洋带着杨柏的孩子微微鞠躬。
年幼的孩子已经懂事，双眼通红，小手紧攥着向知洋叔叔的衣角，轻晃。
季梦真听说杨柏的妻子因为伤心过度，身体支撑不住，消息出来后就一直在医院里静养，杨柏的家人又远在他乡，赶过来需要时间，很多身后事都是由队里的兄弟们撑起来的。
绕棺一周，江让和季梦真站定，准备弯腰致敬。
队长宋裕轻声道：柏啊。
江让带他媳妇儿回来了，辰光也回来了。
追悼会结束，宋裕出钱请全队的员工一起吃了顿饭，聊了一下以后谁来接杨柏的任务、往后的安全隐患问题等等。
已经是编外人员的江让和崔辰光也到场，大家一时心生感慨，宋裕和向知洋又带头聊起这两个小子那段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光，说就算现在你俩已经不在队里了，不管在哪里，都要放安全在第一位。
季梦真满眼带笑，不插话，只细细地听，听他们讲江让才来时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钱都敢赚，有时候为了赶进度赶时间，塔台做的牛肉饼、青稞面都不吃，往肚子里塞两个面包就又上机了。
前辈问他为什么那么拼？他说想趁年轻多赚点儿。
向知洋那时候才开始带他，有时候江让飞得不好，向知洋一巴掌过去拍得江让头盔都遮住眼睛了，不得不马上扶正。
下了机呢，这个师父又笑容如春风和煦，温柔得很，还会揶揄他，说你又没成家，为了个什么啊？江让沉默一阵，才浅浅地笑一下，难得有情绪，说，我是想成家的。
为此，队里一群年纪大了缺失粉红泡泡的老飞们，还专门做了赌注，赌江让到底有没有异地恋女友？杨柏领头的一群人说江让肯定谈了，这小子话少性子淡口风紧，谈了也不一定会说，但这么副好皮囊，哪儿有不被女孩子盯上的道理？向知洋领头的那一派也好几个支持者，向知洋还保证，说怎么可能？！我徒弟苦心钻研技术，有个屁的时间谈恋爱！宋裕还在队里周会上严肃批评了此次活动发起者——杨柏，说有些人一天天老不正经没事儿干，把新同志的家务事当八卦，不好好工作，还敢赌钱！话说一半，他摸摸下巴，清清嗓子，也没忍住开始分析，说江让这孩子踏实肯干、责任心强，既然来了咱们这种艰苦地区，肯定是没有女朋友的，有了肯定会官宣，不会藏着掖着。
他们还提到江让在队里说有喜欢的人了。
那晚，季梦真起先本来还不怎么吭声，一听快聊到自己了，才笑笑，耳根子发红，说：那还批准他去参加联谊活动？哎哟，弟妹，这不是我安排的事。
宋裕悠悠道，这事是杨柏办的，你说他多不地道。
没事，等我再过个几十年去质问质问他。
饭局散去，向知洋舍不得徒弟，又不善言辞，不说，只要求亲自把他们三个小辈儿送回酒店。
四人一同乘坐着长龙通航安排的接驳车去往下榻的酒店。
一路上，季梦真靠在江让身上听他与崔辰光、向知洋说话，车内漆黑一片，唯有仪表盘和路上各色车灯闪着微光。
轮胎碾压过圣洁雪地，江让的轮廓隐没在银白的夜里。
说实话，我不想要这边高薪的工作了，更想带着妻儿回老家……有时候想想，举家搬迁来这边或许就是个错误。
向知洋嗓音发哑，喝得喉头紧，语调缓慢，如果命和家庭都没了，钱算得了什么呢。
崔辰光突然扭头过来，洋哥，又有人离婚了？向知洋说：对，你骏儿哥媳妇千里迢迢从厦门过来离的，在队里待了一个小时，去民政局办完手续，又坐飞机走了。
崔辰光皱眉，说：厦门那是挺远的，飞拉萨都得在西安转机。
向知洋叹气，苦笑，辰光，你和江让才来半年，对高原山地还不太熟悉，调走对队里损失不大，所以上面会批准。
可我和宋队、杨柏这种级别的，是想走都走不了。
我经常会觉得，留在这里，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的天空吧。
他的意思，崔辰光和江让都懂。
高原的天空和内陆是不一样的，飞行的意义也不同。
江让一路少言寡语，偶尔应答几句，几乎都是在听向知洋与崔辰光畅聊。
临下车前，向知洋下车送他们。
向知洋交代了几句关于安全的事，又说了点儿今后要早做打算，还骂他们这一次来去匆忙，都没时间好好在拉萨城里转一转，下次来一定得好好儿去转山转水。
他还说，江让，你要好好对你媳妇儿，前前后后她来西藏那么多回，都是为了你。
江让听着，点头应允，向知洋又抱了抱他和崔辰光，叉腰叹气，无奈笑笑，说他们一走，队里新来的年轻崽子一点都不乖，天天惹事生非。
简短告别后，江让告诉向知洋今晚天气太冷，回机场的山路路面容易冻滑，再晚就结冰了，现下不必再送。
江让！向知洋朝前走几步，想要追上去，厚靴一脚陷入雪地里。
江让蓦然止住脚步，回头。
也没什么，向知洋愣了会儿，失笑着挥手，道：去吧，等休假有空了，和辰光多回来看看我们。
千万保重。
酒店门口灯光昏暗，大雪纷至。
江让垂眸，雪花几乎模糊了眼前黑夜中视线唯一的焦距。
他点点头，应答了，牵着季梦真的手，单手拎起她的行李箱，转身想要上台阶，又没忍住多回头看了一眼——向知洋已经扒着车门要上车了。
江让想到逝去的杨柏、李峥嵘，突然心口发痛，悲从中来。
他在雪中怔怔地站着，开口喊：师父。
向知洋停顿动作，抬头看他。
江让张嘴，呼出一口白雾，忽然笑了，起落平安。
祝你，也祝我们。
·翌日，在返回少城的航班起飞前，江让带着季梦真又去了一趟布达拉宫。
崔辰光当电灯泡当习惯了，也跟着一起，三个人在大昭寺广场上拍了好几张合照，崔辰光又充当人肉三脚架给江让和季梦真拍了不少照片，江让还破天荒地想自己拍一张风景照，叫季梦真教了他怎么拍照才好看，怎么用网格线。
去机场的路上，江让一路拍雪山拍蓝天，一个人捣鼓了好一会儿，才闭目养神，偷偷摸了下季梦真的手讨要注意力。
怎么了？季梦真问。
我发了条朋友圈。
江让说。
朋友圈？嗯。
江让还知道自己有朋友圈？除了把背景墙改成女朋友的照片之外，季梦真还以为江让的朋友圈完全是摆设，平时都不太打开的，她有时候拿江让的手机玩儿，一刷朋友圈，没更新时许多好友动态都停留在一周以前。
我看看。
季梦真点开朋友圈，看到江让发的内容了。
第一张图是江让和杨柏在机场的合影。
看江让的模样，应该是当年才报道时期拍的了，两人双双一身飞行服，一个高冷青涩，一个直爽大方，杨柏下巴高昂，胡子还没留那么长，叼一根烟，戴着墨镜，高举着手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据说是为了向别的队炫耀自己队新来了个专业能力过硬的帅小弟。
当时杨柏负责带新，与崔辰光、江让拍了一张三人合照，他们勾肩搭背地站在楼前，身后那盏线灯长明。
如今线灯已经不亮了。
照片被杨柏到处发，还发了朋友圈，说看，哥的新生力量，不用太羡慕[酷/]！镇队之宝，恕不外借！第二张是这里的山水，这里的布达拉宫，白色的宫殿神圣俊丽，在蓝天下更显纯洁。
雪山巍巍，蓝天悠悠，一如那年江水滔滔。
江让配的文字也很简单——挥着翅膀的天使。
望你没有痛苦，望你带上我们的情怀。
紫·宛幺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