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到了年底。
十二月过半, 全国各地乃至南方都有了降雪的迹象。
顾宛满二十四岁那天，少城气温骤降，天空飘扬起零星小雪。
这么小的雪, 不但积不起来，落到身上还湿漉漉的，南方人却都很新奇，不少路人驻足拍摄照片视频，兴奋不已。
顾宛一个人调制着手中的热咖啡, 搅拌棒一圈一圈地旋转在奶精融化后的纯白里。
她看着那些路人，满眼艳羡, 心生向往，又免不了怅然。
这份短期临时工作是季梦真帮她找的，工作地点就在荣投集团楼下, 是附近写字楼里上班族们非常爱光顾的一家咖啡厅, 每天生意还不错。
特别是到了饭点，顾宛和店里另外几个年轻人协力配合, 才勉强应付得下来，有时候季梦真吃饭吃得早，还会专门下楼来陪陪她，并且拍她照片发到群里，给另外四个人汇报一下宛宛打工日记。
季成偶尔也来，他就点个四五杯咖啡, 点名要顾宛做, 守着她慢慢做, 然后找个近点的座位, 托腮一直看她。
顾宛还说, 你喝得完吗你？季成唇角一勾, 你管我？最重要的是，顾炳泉知道女儿出去打工之后，竟然没有反对，说她年纪还小，没真正进入过社会，现在家中此生变故，就算钱完全够用了，日后还是需要她自己闯出一番天地，现在提前吃点苦也是好的。
顾家卖掉了那辆配色独特的RR，这下生意场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了顾家中落，顾炳泉这一座大靠山是倒了，不少等着看他好戏连台的，也有人议论，说不知道他那引以为傲的宝贝独女还能不能那么娇纵。
所幸顾宛从来都不是草包，以前是赖着有父母和发小宠爱，行事冲动莽撞、不分是非黑白了些，但她一向善良豁达、待人真诚，对于现状也接受得极快。
关于女儿要打工这件事，顾炳泉非常支持，也不怕别人说顾家闲话，只鼓励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管是留学也好，打工做服务员也好，只要她一回头，家人永远都在原地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顾宛在爱里长大，她什么都不怕。
她没想要去顾炳泉安排的公司，就是想找个离发小近一点儿的地方，这样她也会有十足的安全感，反正也做不了多久了。
再说了，做一份闲点儿、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其实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坚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她去尝试什么事情，对社会零经验的她来说，都是有意义的。
她那辆紫色的帕拉梅拉没有卖，每天照常出行，有时候还带着季梦真和季成一起，车就停在荣投集团的地下车库。
郑昀那辆奥迪A6被他拿回去了，季世荣也不想赶尽杀绝，就没让季成去争，另外给他配了一辆低调的奔驰S级。
每周偶尔有限号的日子，季成才蹭顾宛的车。
一起做咖啡的男同事比她小，却张口闭口喊小顾，说顾宛姐姐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像高中毕业出来打工的女学生，喊不出姐。
顾宛正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飘雪出神，男同事喊她：小顾？啊？顾宛回魂儿，忙活一天累得嗓音软绵绵的。
我记得你今天生日是吧，真巧，你生日这天刚好下初雪，男生稚气未退，还是本地勤工俭学的在校大学生，笑起来没什么攻击性，有安排么？下班我请你吃个饭？吃完饭，我们去看看雪，我拍照技术很好的，可以给你拍很多发朋友圈的照片喔。
如果换做以前，顾宛被美色所迷，很有可能脑袋一热就答应了。
但经历过酒吧某男、校友聚会某男、乃至彭东越后，顾宛吃过不少亏了，还回回都把她珍惜的人拉下水……人可以犯错，一而再再而三就不可以了。
不用了，我家里人要给我过生日。
面对邀约，她已经没有太大兴趣。
说是这么说，可今天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忘记了，顾宛捧着手机看群消息一整天，一句宛宛生日快乐都没收到。
祝福消息全是身边其他人发的，一到十二点就被刷了屏，而隔壁两个宝贝女人、楼上楼下三个坏男人，呼呼呼呼睡得好香好香！算了。
忘了就忘了吧。
顾宛捏着咖啡勺继续发呆，手指勒着腰间围裙系带，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满脑子胡思乱想，什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种句子都蹦哒出来来回旋转。
不能想了，再想就要哭了。
她在新同事们面前可是大姐姐人设，不能因为一场雪和没人给自己过生日就哭鼻子。
往天季宝贝还下来陪她玩一玩，今天都说太忙了没时间下来，让她好好工作。
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季梦真也是因为要上补习班忘记了，大半夜忽然想起来，那叫一个垂死梦中惊坐起，季梦真马上去叫上哥哥，兄妹两人一起赶去马上打烊的花店买了一大束花，打车给顾宛送去。
不过那个时候的顾宛，全世界都爱她，礼物早已堆成小山，她又缺心眼儿，哪记得住这些，甜甜说了声谢谢你们，并没有生气。
怎么人年龄越大，反而越爱和亲近的人患得患失呢……手机微信一响，顾宛放下装咖啡豆的玻璃罐，擦擦手去看手机，以为是季梦真他们发来的消息，结果一看是郝佳瑶。
郝佳瑶：宛宛，生日快乐～郝佳瑶：礼物已经给你买啦，是C牌的，给你那个SA说了，她问我是给你放专柜自取还是同城闪送给你送来？顾宛想了想，说：我有空去自取吧。
谢谢宝！郝佳瑶：好哟！你在和你发小过生日吗？顾得莫宁：为什么这么说？郝佳瑶：今天你都没联系我一起玩，那肯定是和他们一起啦：）。
上次那个卖房的帅哥在吗，在的话我不介意你现在才叫我！顾宛眼神黯然，很想嘴硬回一句是在过生日趴体，但想了想，自从家里出事后，她有些朋友对她都没以前热情殷勤了，倒是郝佳瑶还记得她生日给她买礼物，她应该真诚待人，不能为了面子撒谎。
顾得莫宁：没有，今年我不过啦。
郝佳瑶：？？？那晚上我带你找家黑珍珠吃饭！思前想后，郝佳瑶住在少城郊区的别墅区，过来一趟还挺远的，顾宛觉得不太好麻烦人家专程过来。
顾得莫宁：不用啦，我来例假不太舒服！郝佳瑶：好吧好吧！那，下次有季成的聚会叫我哦>m<。
他好像……喜欢我。
不能把郝佳瑶介绍给季成，不然季成肯定生气。
最近季成生气的点特别怪，动不动就甩脸子，敏感还多心，顾宛怀疑季成来探店，就是为了盯那个男大学生。
顾宛这么想着，没这么回，只回了个猫猫表情包，算是敷衍过去了。
她和郝佳瑶虽然不至于是塑料姐妹花，但关系还算可以，她不能挑别人不爱听的说。
要不然说……季成有女朋友了？不行不行，荣投大公子身边有没有人，那不是有目共睹嘛。
下班后，顾宛穿一身高领毛衣，白皙的脸蛋冻得冰凉，随手拿起挂在更衣室的羽绒服，与同事道了别，趁大家都还在换衣服，提前一步进了荣投停车场。
雪花细小，一片片落到车窗玻璃上。
顾宛伸手去接，看那晶莹剔透的雪花融化在毛衣上，又瞥一眼副驾驶位上安静的手机。
为了接收家和万事兴那个群的消息，她甚至把其他群聊的消息全部开了免打扰，却也不见动静。
会不会是自己太任性，招他们不喜欢了？毕竟都是人，难免也会有烦的时候啊……不行不行，顾宛你在想什么啊，昨天乔明弛大半夜还给你做葱油拌面吃呢，虽然很难吃，但可是专门加了两个太阳蛋呢！心痛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她像失恋了一样，一路颓丧着回家，想着等下看见谁在家就对着谁委屈，还暗示自己的语气一定要控制好，不能把撒娇搞成兴师问罪。
紫色保时捷缓缓驶进月虹时代小区内部道路，停进别墅的独立车库里，不仅别墅内没有亮灯，旁边的车位也是空空荡荡，没有季梦真那辆MPV，没有季成崭新的奔驰S。
果然都还没回来。
顾宛再一看，乔明弛偶尔会开回来的灰色小电驴也不在。
她不再做幻想了，一把拎过托特包，推开车门下车，上台阶走到大门外，开锁进屋。
冬季天黑得早，她下班到这里有一定路程。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屋内静悄悄的，甚至听不见细微呼吸声。
尽管已经料想到家里的情况，顾宛呆楞几秒，连包都没放，却还是没忍住挫败地小叹一口气：……哎。
哎呀。
我们宛宛，连叹气声都甜腻腻的。
季梦真想着，脚都要蹲麻了，不敢挪步子。
江让呢，在她旁边非常紧张地握着手里的小礼炮，那叫一个屏息凝神，一口大气不敢出，生怕顾宛听出动静。
借着小区内路灯的光线，季梦真觉得他可爱，没忍住悄然靠近，趁江让无法反抗，往他那张冰块儿般的脸上亲了一口。
安亭与他们俩面对面猫着腰，借光也能依稀看见两个人的动静。
她冲季梦真翻了个白眼，手里的水晶皇冠与关闭的电视机荧屏一同粼粼反光。
乔明弛端着下午休息去做的草莓蛋糕，手已经僵硬了。
他背贴着餐厅墙纸，紧紧盯着藏在一楼卧室门前的季成伸手报数——一，二，三。
季成怀里抱着九十九朵纯白玫瑰，玫瑰中间簇拥七朵白百合花。
他听花店老板说，百合象征纯真、忠诚。
亦如他们对顾宛的祝福一样，希望她永远天真，永远烂漫，只要她需要，他们会永远簇拥在她身边，让她保持初心，一如这些年赤诚热忱。
叹气过后，客厅里突然有人接话：你哎什么哎？宛幺幺，你今天过生日，你该开心点啊。
宛幺幺这个称呼，是每次拿年龄来说事他们就喊着逗顾宛的。
顾宛最小，就落了个这么妹妹的喊法，顾宛为此气了好一阵子，后来听着还发觉挺适合自己。
一瞬间，月虹时代别墅里的灯光齐亮，江让反应太快，他蓦然起身跳出来，分秒不差地按出小礼炮，斑斓彩带从长筒内喷出——生日快乐！季梦真一个人就是气氛组，负责大声喊出这一句话。
道具组的安亭迎上来，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顾宛身边，给她脑袋上戴好那一顶闪亮的水晶皇冠。
这顶皇冠是季成找蛋糕店老板买的，不是那种纸皇冠，是正儿八经有份量的。
乔明弛端着蛋糕，动作最慢，他的任务就是向顾宛展示你看我们买了蛋糕，只需要和江让乖乖站在一边。
季成已经捧着花站在顾宛跟前。
头顶灯火敞亮，季成一身下班还来不及换的西装，领带花色粉嫩，特别少女，是顾宛两三年前逗他故意送的HelloKitty图案，没想到季成居然翻出来系上了。
男人怀中花束一如屋外的雪洁白无瑕，一大片白色映得他面容发亮。
二十四岁了，顾宛。
他笑道。
那一天，顾宛那张小脸放下了所有坚强，惊得一把抱住季梦真，随后委屈和幸福感冲昏了头，还是没忍住哭了一场，越哭越开心，哭到后面居然还笑了。
江让早料到顾宛会掉金豆豆，专门拿了包纸巾放在衣兜里，把纸巾递给季梦真，让季梦真给她擦擦。
客厅被精心布置过一遍，乔明弛怀里是一个做得丑丑的蛋糕，群里上传了一些他和安亭一起弯腰认真做蛋糕的照片，还有一段录给顾宛看的视频，大概内容就是今天一天的准备过程。
乔明弛在饭桌上还问她，喂，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忘了吧？除非活腻歪了。
顾宛才哭过，眼睛还红红的，再说就打你。
你还骗我说你今天值班要值到后半夜……我这是在值班啊，乔明弛往嘴里扔薯条，为人民服务应该的。
今天都忙，没有人做饭，季成提前叫了顾宛最喜欢的西餐外卖来，摆了满桌披萨和西餐小菜。
见着要开饭了，江让捋起季梦真的头发给她扎好，抬眼看顾宛，低笑：本来季成想的方案是我开直升飞机来接你，然后大家一起从飞机上跳下来给你铺红毯……太浮夸了，不过是我哥和宛宛的风格，季梦真一口咬掉披萨角，语气还有点儿遗憾，可惜我爸没想到在荣投顶楼弄个停机坪。
季成很实在：因为买不起飞机。
是哦，季梦真乐了，不然今天就是能让宛宛社死的那种排场。
我已经很开心了！顾宛猛喝饮料，主动站起身要与大家碰杯，我有个提议！安亭坐直，什么提议？顾宛学着往日随父亲应酬的样子，有模有样地举杯，笑容一如既往地甜，音量提高，我能说出来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今年春节，我们能去拍全家福！没问题，我可以，乔明弛接话，那不能说出来的呢？那当然是……顾宛唇角翘了翘，抿嘴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当然是希望……每隔五年，我们就拍一次全家福。
就这样一直一直，从出生到长大，再在彼此身边，慢慢老去，死去。
感谢你们。
参与到我这漫长一生，成为我的主角。
紫·跨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