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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2025-03-22 08:09:04

安亭说, 这一年伊始我们中了头奖。

这是好的开始。

那也要用团聚来收尾。

按照他们往年的习惯,传统农历新年的除夕团圆饭都各自是在家里吃,但是元旦前夕的跨年夜一定是要一起过的。

幼儿园时期太年幼, 他们对节日没有太多概念。

2006年圣诞平安夜,班上一群懵懂不知事的小学生只觉得过外国的节日很稀奇,一个个放学不回家,由季成领头买了当时还五毛钱一瓶的飞雪喷雾,跑去学校附近的一处广场上疯闹到深夜, 玩到家长差点报警,互相打着电话出来找孩子。

季成那个时候哪儿懂什么传统节日、西方节日, 几乎认为全世界只有两个国家,中国和外国。

一瓶飞雪很快喷完,季梦真摇得上蹿下跳, 实在喷不出来东西了, 便又去蹭哥哥的。

季成嫌妹妹像跟屁虫一样烦,干脆掏钱买了一箱, 和季梦真追着喷了个够。

江让觉得不好玩,但多少也有点小孩子天性,还是跟着他们在广场上绕圈圈。

乔明弛呢,缺心眼儿,买错了喷雾,买了那种喷彩色飘带的, 喷得江让一身蓝白色校服直接报废。

那时候, 冉雪不但没骂江让, 反倒很欣慰, 觉得儿子开朗不少, 愿意和小朋友们一起这样胡闹着玩儿了。

少年江让一直记得冉雪当时的反应。

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性格上的某些冷漠、缺失, 才开始真正试着逐渐敞开心扉,被季成、乔明弛带得渐渐会说话、会表达。

后来,他们上了初高中。

平安夜、圣诞节作为国外的节日,开始被各个学校明令禁止庆祝。

于是,他们对于节日的狂欢转移到了跨年夜。

初高中的每个跨年夜,要么是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中度过,要么是在少城一中附近热闹的江岸边。

往年,季成和乔明弛会买来很多仙女棒烟花,让季梦真他们拿着在夜色中写字,再拍照片下来,有时候还会买点零食,几个人一起坐在江边长椅上,望着城市茫茫繁华,侃侃而谈,聊一些以后的、不着边际的梦想。

有次,季成双手合十,对着这条滚滚不息的江水和灿烂星空许愿: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成为我爸的骄傲。

他可以很自豪地给别人介绍,看,这是我儿子,季成!乔明弛在旁边默默吐槽开弹幕:这任务真艰巨啊,你这是为难老天爷,我看还是路识炎和江让有机会完成……你闭嘴。

季成打他。

硬生生挨了一拳头,乔明弛疼得嬉皮笑脸,那我希望,我可以当上警察,并且,还要当那种会受到表彰的好警察!不行,那你要加一句,要是活着的。

季梦真提醒。

乔明弛:……安亭倒没把愿望说出来,只是讲说出来就不灵了。

路识炎不受干扰,注意力集中,安静闭目,虔诚道:我希望我不要被停飞。

江让:同上。

不是吧江让你也太敷衍了,这样是不灵的哦。

顾宛起身,甩甩裙摆,对着江水连鞠躬三下,季梦真在旁边看得害怕她扑通一声跪下去。

我希望!顾宛一对眼眸灵气动人,我可以考个985大学,然后把录取通知书贴在我大伯那张讨厌的老脸上。

高考过后,除了季成闭门思过一个月悔恨从未头悬梁锥刺股外这样的笑料,还有一件让顾宛开心的事情——顾炳泉为她举办了一场比奶奶寿宴排场更大的升学宴,宴请宾客桌数多达七八十桌,录取通知书直接拿玻璃相框裱起来放在宴会厅正中央。

顾宛穿着粉色天鹅羽毛小礼服,从宴会厅二楼的楼梯上一步步下来,从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她大伯憋闷成紫色茄子的脸色。

心诚则灵,顾宛三叩九拜后转过头来,眨眼,季宝贝,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季梦真捏紧袖口,搓搓掌心,被毫无遮挡的冷风吹得想打喷嚏,说话鼻音很重:我希望啊……我希望什么呢。

咦,风好像小了一点儿。

她转头看一眼突然站起来扔石子的江让,只听近处水面噗通一声水镜乍破的清响,抿起嘴唇。

季梦真小声道:我希望,余生即是此刻。

那就最好不过啦。

神啊,求求你。

我也没有别的过分的愿望,你就答应我吧。

能一直一直这样,就足够。

学校偶尔有来抓早恋的老师,顶着寒风、裹着厚实的羽绒服,拿个手电筒在江边四处转悠,说怕学生早恋,也怕有学生掉下去,总之理由多得很,就是非要在放学后的时间去管一些不服管教的未成年人。

可江让、顾宛、路识炎和安亭可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是绝对不能被邪恶势力荼毒的!过于刺眼的白光手电照射过来,教务处主任首先看到长凳上坐相最端正的江让,先是一愣,随后怒喊道:江让!手电再一晃,季梦真眯了眯眼,刺得眼睛疼,下意识往江让身侧缩了缩。

那教务处主任更激动了,发现悬赏嫌疑人一样叫起来:季梦真!江让!你们两个给我过来!行啊,胆子真大,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有问题……季梦真脸蛋通红,抬眼,慌张地要躲开。

抬头时,她的鼻尖恰好蹭到江让的脸,少年标致的下颌骨轮廓映入眼帘。

冷不丁的,她耳朵更红了。

那时江让尚且青涩,为人处事却有一套自己沉稳的作风,自岿然不动,沉声道:你别理他,坐着就行。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季梦真竟然感觉他的语调中有窃喜和笑意。

主任手中那一道正道的光又一闪。

他发现了站着的顾宛,顾宛!你旁边是谁!季成?你们早恋还成群结队掩人耳目是吧?再旁边呢,是安亭?也许是太崩溃,也许是收获颇丰,主任踩着他的小皮鞋跑过来,在昏暗的江堤打了一圈光,要发疯了,乔明弛呢,乔明弛在哪儿?主,主任!乔明弛蹲在岸上,讪讪举手,脚边一根才熄灭的烟,青雾缭缭,已经差不多散去,我在这儿呢。

元旦后,事情传回学校,各个班主任差点没笑掉大牙,说主任这是不是失心疯了啊?那几个孩子从开裆裤就在一起玩儿,能玩儿这么多年,还早恋?曹兆云那个时候年轻气盛,特别护犊子,为此还专门去找教务处主任据理力争一番,才把检讨书字数从八千降到了三千。

写检讨书那天,季梦真看着我因与同班江让同学交往过密一行字,耳尖微红,瞥一眼戴个耳机写得行云流水、说谎不打草稿的江让,季梦真更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学校是学习的地方,在校我应该严格要求自己,校外更应该用课余时间复习当天所学的内容、查漏补缺……如果处理不好同学之间的关系,容易沉迷于恋爱中干扰学习。

江让那时候嗓音尚在变声期,还不算太低沉,可他压着嗓子说这些话,就听得季梦真觉得他好像已经成年了。

离成年也没多久了。

季梦真奋笔疾书,照着他说的写,还问:你写过?这么熟练。

江让托腮,继续听歌没看她,笔尖沙沙刮着纸张,没,只是搜过早恋的危害,还看过相关纪录片。

那天晚上,季梦真抱着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想了好久,江让搜那个干什么啊!他是不是想早恋?第二天兄妹俩在餐桌上吃鲜虾馄饨,季成一口一个,烫得脸红鼻子歪的。

听妹妹这么说,他咽下去一颗馄饨,突然严肃道:江让——该不会是——什么什么?季梦真低头喝豆浆,企图用杯子挡住自己的眼睛。

季成笑得焉儿坏:爱上——我了——吧?……季梦真小声:哥哥,吃馄饨说话会噎死人的。

·今年跨年,他们照旧去了江岸放烟花,只不过没有去从小到大常常去的城区,而是开车绕路去了绕城高速外的一处开放式江堤。

他们开了两辆车,一辆奔驰S、一辆保时捷帕拉梅拉,一起停在空旷的泥土地上,后备箱打开着,里面放满了可以吃夜宵的食物。

季梦真拿着一瓶饮料,盘腿坐在顾宛车的后座上,身上搭着带出来的大衣外套,仰头看季成放的烟花——哇。

不管长到多大,季梦真庆幸自己还是会像小女孩儿一样为了绚烂烟火而赞叹。

乔明弛胆子有点儿小,一点了火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安亭一脸无语任由他抓着胳膊摇晃,江让则站在一旁被委以重任,拿着GoPro全程录像。

乔明弛!都录下来了哦!以后你结婚的时候我放给你老婆看!季梦真和顾宛一唱一和地喊。

放就放!乔明弛穿着短靴,鞋底压过江堤松碎的石子,踩出一阵清脆碰撞声,江让,来录我打水漂——我来打个最远的——他弯腰挑拣了一片扁形的石头,单手插兜,身子稍稍后仰,抬手飞掷。

一颗石子飞也似的连续在安静的江面蹦跳了两下。

多大的人了还玩儿这个。

安亭笑着摇头。

我也来!顾宛学着第一次上拉萨的样子把围巾裹到脑袋上,跑过去也要参加。

江让回头一看季梦真落单了,也不录了,走过来站在车门边,陪季梦真一起看季成放的烟花。

时隔多年,再想起这些事情,季梦真发现大家当年的愿望好像都差不多实现了。

就算……现实与理想永远有那么一截儿差距。

但所有人都在尽力向着自己的远方奔跑、努力着。

江让倾身,给季梦真系紧脖子上漏风的围巾。

欸,季梦真垂眼,看江让给她系好围巾,风吹得眼底酸涩,你还记得我们被教务处主任逮了的那一年么?记得。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碰了碰她发凉的鼻尖。

当时你笑什么?因为主任说,他早就看出来了。

我当时在想……江让稍顿,眉梢微挑,我有那么明显吗?反正我没看出来。

你对我那么严格,性格又那么冷,哪里像会喜欢别人啊……季梦真说着说着,既成了念念叨叨的小抱怨,咳嗽一声清清嗓,当年你们许的愿望,基本都实现了吧?嗯。

你许的什么?当时你说得太小声,宛宛又闹腾,我没偷听清楚。

江让的手背再试了下她脸颊的温度。

哈?你还偷听我?季梦真笑出声,半张脸往围巾里藏,我当时想,二十年都这么热热闹闹地过来了,如果一辈子就这样,最好不过了。

一辈子太长,他们都会有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有各自的家庭。

江让抬手摸她发顶。

季梦真握住他手腕,指腹摸上他轻微跳动的脉搏,没说话。

江让知道实话总是让人难以接受,反手握住她的,而我和你的人生、家庭,能够再许下个二十年。

季成见那辆帕梅的车内灯光亮着,心想这两人该不会是趁着集体活动想偷偷谈恋爱吧?他干脆半蹲下身子,把剩下的烟花排成一排,掏一个打火机出来,喊安亭过来点。

他甩甩手上的灰,径直朝自己的车前走去,打开后备箱,拎一把吉他出来挂在身上,又点一根烟叼上,抬手指挥乔明弛,等我献唱一首再来找你PK。

好耶!顾宛喜欢听季成唱歌,也知道这是个随时随地都可以表演的,挺殷勤,去自己车上取了一根折叠凳下来,支棱在江堤石子地上。

季成本来还挺感动,以为顾宛是支棱给他坐的,结果顾宛整理了一下针织裙摆,一屁股坐上去了。

唱什么?顾宛扭头招呼走过来的季梦真和江让,一起围着季成坐下。

季成低头用纸巾擦拭吉他边缘,你想听什么?顾宛捧着下巴,手肘放在膝盖上,车灯的光映得她眸子清亮,《我们俩》。

今天不听你的。

季成的睫毛短,抬眼看人时目光凛凛,没什么遮拦。

他就这么直直望着顾宛,曲起手指一敲吉他,敲出咚一声,翘起唇角笑,我就来个乔明弛喜欢的,《如果我们不曾相遇》。

念书那会儿,乔明弛喜欢五月天,喜欢得小学抄自己看不懂的歌词,喜欢得高中毕业喝了个烂醉,躺在江让怀里抱个啤酒瓶哼《干杯》,鼻涕眼泪险些一起流。

季成还骂他,说都喝成什么样儿了你还干杯呢?想起了这些事,江让靠着季梦真,闷声在那儿偷偷地乐。

乐完了,江让还起哄,鼓掌道:直接来一场小型Live。

乔明弛一听是这首歌,石子儿也不扔了,折返跑过来抱着胳膊在安亭身边站好,冲江让招手,来来来,GoPro给我。

这不得录下来?这不够史诗级?行,替我叼着。

季成点头,取下唇角的烟往乔明弛手里塞。

季成唱歌从来不是个安生的。

他喜动,爱跳,唱的又是些抒情歌,绕了一圈儿干脆一屁股坐在顾宛那辆帕梅打开的后备箱里,随手拧了瓶矿泉水喝。

他的嗓音低哑深情,唱得乔明弛热闹起来,一边录视频一边跟着唱,还要环绕着录。

乔明弛围着几个人跑了一圈,跑得一身汗,又气喘吁吁地跑远要拍远景,喉咙里的调跟随季成一起越来越高:如果我们从不曾相识,人间又如何运行?月色下,季成抱着吉他,眉眼高挑。

他哼笑似的唱:苍狗又白云,身旁有了你,匆匆轮回又有何惧?他的反问铿锵有力。

头顶烟花绽放,天穹在那一刹那点亮。

季成身体轻晃,手背青筋微凸,按弦从不低头,却在哼唱时抬起了下巴,和乔明弛的合唱几乎竭尽全力——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场景,你出现在我生命,某一天某一刻某次呼吸,我们终将再分离——顾宛坐着看他,看他端坐在后备箱中央。

有些事,季成不需要明说,顾宛也知道他永远是最懂她的那一个。

爱只有说出口,才不会是遗憾。

再来几次大好年华,我还是会选择与你相聚,只要时间在彼此身上,就不算是浪费。

恍惚间,耳听着烟火声与男低音交错,她回想起学生时代某次文艺演出的台上,背景红艳的幕布将季成衬托成如火炽烈的少年。

抱着吉他弹唱这种事,顾宛在她所接触的成人世界已经极少看到有人不为了钱、不为利去做了。

只有季成,往跟前一坐,抬头对她一笑,哼唱声一起,能一把将她又拉回她回不去的时光。

顾宛迎上季成坚定、从没变过的眼神,感觉心口那一只蓬勃的生命终于啄破了蛋壳,正在挣扎着往外爬。

她小心揉弄着藏在围巾下的手指,想那一盒粉白色巧克力,想走廊上那次强吻,想下雨天后躲过的小巷……摇摇欲坠,不敢确定。

紫·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