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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2025-03-22 08:09:04

跨年夜过后, 季梦真抽空去找了家打印店印照片。

那天是一月三日,不少学校都特别变态地安排开年第一考。

她去的时候正巧是中午放学那个时间段,附近又有一所重点中学, 乌泱泱一大群穿校服的孩子挤在打印店门口排队等着。

季梦真则穿着过膝长靴、短裙风衣,头发披散着,靠在门边一个个地打量这些学生。

每个人穿着校服看起来都那么相似,却人人都不同。

也就是这样的大好年华……当初她不懂得珍惜,六年匆匆时光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季成正在隔壁泰餐厅占座, 等妹妹等得急了,肚子饿得不行, 干脆过来看一眼,不耐烦地催她:怎么那么多小孩儿?还没好?他高大壮实,浑身又有股还没褪干净的凶悍气息, 吓得那群学生作鸟兽四散, 往旁边挤得给他让了条道。

离他最近有个戴眼镜的小男生,瘦瘦弱弱的, 正背部紧贴打印店玻璃门,大气不敢出,怕这看起来不好惹的陌生叔叔挤到他。

季成看得一乐,玩儿心起,猫下腰,一双锐利的眼扫过去, 你看什么?行了你, 别吓着人家小朋友, 季梦真抬手, 指尖抵着他西装领结, 把人往外推, 你饿了就先吃,我快排到了。

旁边有个听歌的短发小女生小声道:姐姐好像电影明星哦。

她约莫十三四岁,穿着校服,脚上踩一双国产潮牌板鞋,头发扎个狼尾,看起来挺懂穿搭。

在季梦真说完谢谢后,她抱着胳膊又看了会儿季梦真,说:姐姐如果染个黑头发会更显白哦。

英雄所见略同,季梦真不笑时是冷脸,这会儿才翘起唇角,唇边笑出一两道对衬的C字沟,我有空一定去染。

你的鞋很好看!小女生一怔,低头把尖俏的下巴藏在高高拉起的校服领口里,谢谢姐姐。

和小朋友说话会让季梦真觉得畅快,仿佛又拣回一些青春年少的气息。

印完照片下班回家,季梦真把照片墙更新了一遍。

其中有一张放大尺寸的照片,是在江边跨年的那一晚拍的——季成抱着吉他被他们围在中央,正面直直对着顾宛;乔明弛像个局外人,跑特别远在那儿拍全景;安亭坐累了,站了起来,长裙与月光一起荡漾出波浪;季梦真和江让靠在一起,笑意盈盈。

乔明弛为此抱怨个不停,说什么嘛,下次再定时拍照的时候记得叫我,或者拍那种标准大合照也行啊!季梦真偷笑,没理他,呼啦呼啦地喝季成一大早起来煮的八宝粥。

冬天天冷,季成有时候起晚了,粥煮得不太软烂,江让就说提前一晚煮也可以,还不用太早起来。

那不行,季成擦着头发从楼梯上下来,才洗漱完,晚米经过十二个小时会有致病菌的,得早上现煮。

……江让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我的意思是睡前我调个定时,凌晨电饭煲自己会煮好。

季成一拍脑门儿,是啊。

我怎么没想到?是啊,你怎么没想到?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这种单细胞生物草履虫还能想到这些?乔明弛端着热气腾腾的肉松花卷过来,手指敲敲桌面,季成,你手机响了。

家里一到工作日早晨的氛围很好,都赶时间聚在一起吃饭,不像休息日的时候,十二点之前全在睡懒觉,整个清晨和上午是没人说话的。

以前江让还会六七点起来晨跑。

自从有了季梦真这个爱窜床的女朋友,他几乎是没了晨练的习惯,锻炼健身的时间通通挪到了下午或者傍晚。

季成瞥一眼手机,没接。

谁?季梦真撕下一半碱圈面包塞嘴里,我爸?准是又要说,哎,你今天不用来上班了,回棠水公馆好好收拾收拾自己的形象,中午去哪哪哪哪相亲去了,你小姑说要给你介绍个谁谁谁谁家的女儿,家里资产过亿,漂亮温柔……季成无奈,这套说辞,我听得耳朵起茧子。

还不是都怪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季梦真一口吞掉嘴里的食物,谁让老一辈总有那种思想呢,觉得觉得一定要等哥哥结婚了,妹妹才能结婚。

季成阴沉着脸吐槽,无聊。

确实无聊。

季梦真接嘴,你现在不和我争大小了?不了,季成一道眉挑起来,紧绷的神情随手机安静而放松,梦真姐姐。

这一声对季梦真十分受用,抬胳膊搭上季成的肩膀,拍了拍,豪气道:那就不搭理我爸,咱们上班去。

他要骂你,你就往我办公室躲。

乔明弛好奇:你推了几个了?我们那院儿里也有大婶大叔给我介绍女朋友,我都直接说我有女朋友,应付省事。

那如果真让你带回去怎么办?季成朝乔明弛取经。

乔明弛:就说女方害羞,还想多处处看,过段时间再带回去。

季成:到了该带的时间了怎么办?比如过年,比如中秋……爸,妈,我分手了,乔明弛闭了闭眼,一副痛苦神色,然后再被爱情伤害,颓废几天,吓得长辈绝对不敢再让你尝爱情的苦。

就一直这样?季成嘴角抽动。

再催就又谈了,谈了又分,分了又……乔明弛继续道。

你们有完没完,季梦真没忍住插嘴,当家长是傻子啊?哥,我警告你你可别这么骗爸,你骗人可比不听话严重多了。

与季成拖时间的磨磨叽叽相比,顾宛早已化好妆吃过早餐在客厅里等着了。

新的一年开始,顾炳泉为了鼓励女儿上班,上周还拿钱给她托柜姐调了个包来。

但顾宛上班根本不背,说太招摇,打工嘛,低调肯干点儿就行了,这说法听得另外五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宛宛是中了什么剧毒,突然一下这么懂事儿。

至于餐桌上三人的无厘头谈话,她都听在耳朵里的。

季世荣这段时间给季成塞的女人,她都知道是谁,有一个女人小时候在谁家的长辈寿宴上还扯过自己头发,印象中是个特别强势的性子,不比那个关山悦好相处。

关于自己和季成的关系,顾宛身在其中一片茫然,暂时还不敢去想下一步动作。

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好过。

日子一天天逼近年关,各家各户开始准备欢度新春佳节,各大商业聚会也在这一阶段隆重举行。

荣投的年会筹办得风生水起,季成的相亲计划再次被季世荣提上日程,甚至连季嫣也上了心,留意一些身边和她交好的小姐妹,总有那么一两个年龄和季成相差不大的。

季成忍无可忍,被迫采取了乔明弛的下下策。

季世荣没那么好骗,一个电话叫来准女婿江让,开门见山,问他听没听说季成谈恋爱了?江让微愣。

他站在偌大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头顶中央空调的暖风机吹得他意识有点儿混沌,第一反应居然觉得会不会是顾宛?光看江让的反应,季世荣猜出来季成是骗他的,遂开始新一轮夺命连环催。

为此,月虹时代召开一次紧急会议,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江让的观点最可靠有效——不管男人女人,要先独立,经济独立,等自己有话语权了,没有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季成单手搂住江让的脖子,恨不得亲他一口,说不愧是你,独立宣言!一句话点醒我了!江让任由他摆弄,低声央求他,季成,你千万别让你爸知道这话是我说的……荣投年会开得有声有色,季成作为已经逐渐了解公司总体事务的新一轮小季总,虽然工作能力上仍然落后妹妹一截,但已经让人放心,不再是那个不学无术、用拳头说话的季成了,他受到江让点拨,在年会上挑起大梁,抢了一回风头,赢来了不少来自业内的夸赞。

逼着他相亲的事,也在季家暂时告一段落。

·大年二十九,除夕前一夜。

繁华的少城市中心区域已空空荡荡,街道不如往日车水马龙。

大红灯笼挂在路灯上,北风吹得其如枝叶摇曳。

安亭家每年都有要回老家过年的习惯,现在寒假已经放了一段时间,她得在赶在除夕夜之前回去吃个年夜饭。

但只要回家,她就会看到她亲爸和后妈生的弟弟,刚上小学四年级,满口脏话还爱找大人拿钱去打游戏机,每年只要一见了这个姐姐,就什么都抢。

最讨厌的还不是这个,是安亭的亲爸后妈会叫安亭帮忙辅导一下功课,让她回家都不能休息,只能在弟弟的房间里待着当免费的家庭教师。

她以前不懂,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该做的。

现在她才发现,果然都说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她没有这个义务必须要去做这些事,也不一定要回她爸爸那边过年才叫孝顺。

安亭妈妈每年几乎都在单位值班,她记忆中仍然留存一些浅薄的、碎片的记忆,是在公安局里,和一群陌生的叔叔阿姨看着回放的春节联欢晚会过的。

今年,乔明弛提议,要不然你就别回去了?安亭不解,那我去哪儿?乔明弛说,你和我回家吃饭,然后我们带点儿年货,到执勤点找阿姨去。

安亭不太敢。

母女俩平时见面少,安亭小时候又被管教得太过严厉,对母亲的形象多是敬畏和陌生,现在她大了,心中始终有一份放不下的结。

安亭被妈妈打过,也在感染当年流行的腮腺炎时被妈妈专门请假悉心照料过。

乔明弛说,你心里有个结,要自己去解开。

只要你不恨她,关系是可以缓和的。

乔明弛受季梦真鼓舞,勇敢了一些,话也说得直白,不怕被安亭打了。

去看望妈妈的决定一下来,安亭慢慢在这一次热闹的新年氛围里感受到了轻松——以前过年她总是不快乐的。

人人都阖家团圆,只有她在别人家里当家教打工。

她只能期待着,和发小们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轻松快乐和归属感才能让她忘记不快。

去拍全家福那天,摄影师看安亭抿着嘴,不太放得开,抬手招呼她,说第一排最左边那个女生,哎哟,气质这么好,天鹅颈,头脸这怎么长得呀,这么上镜!为什么笑不露齿呢,笑起来呀!他们六个人站成两排。

女人站前面,男人站后面。

顾宛因为要出国了,站在第一排最中央,左拥右抱,被左边安亭和右边季梦真簇拥着。

三个男人里,乔明弛个儿最矮,一米八不到,也就站了中间。

站位和幼儿园毕业照差不多。

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在旁边让出一个空位。

摄影师这么一吆喝,在场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到安亭身上。

江让的手掌是放在季梦真肩头的,他动动手指,捏捏她,沉声提醒:你们两个不能冷脸哦。

生活中,安亭和季梦真都属于不爱笑的,偏生顾宛又是个爱笑的,此刻眼睛已经弯成月牙,笑眯眯地站在最中间,深得摄影师青睐。

我笑不出来,季梦真努力翘起唇角,不敢乱动,为什么非要笑啊,我笑起来好憨……江让脸也快僵了,那,微笑?你笑了没……季梦真回头看他一眼,看到江让勾着唇角快僵硬的脸,愣了一秒,马上回头,面向镜头的眼中欢快,被江让带动得一下子笑出来了。

快门声趁机按下。

六个人齐齐看向镜头——双双战列C位的乔明弛和顾宛笑得最欢,笑容灿烂,季成和安亭的下巴都稍稍扬起来了点儿,颇有些平素两人开会上课的模样。

江让呢,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看得出很努力在笑,唇角微微勾起了一边。

摄影机构提供的西装外套尺码小了点儿,袖口短了,江让的手随意搭在季梦真的肩头,露出一截性感且有力的手腕,腕骨凸起,指节颀长,指腹在季梦真那片裸露的皮肤上不自觉触碰出点点红痕。

季梦真一身齐胸小礼裙,单手叉腰,眼底的幸福感不自觉加深,她头一次理解了为什么新人总觉得拍婚纱照累。

几日后,等不到年后照片出精修,顾宛去要了底片,把照片拿给了她熟悉的御用摄影师处理。

摄影师动作很快,几天就把那一套合影修成堪比明星上红毯前合照的大片。

顾宛很满意,恨不得发十条朋友圈炫耀。

趁着咖啡厅在过年时生意冷清,顾宛和季梦真一起,去专业的冲洗店把照片洗出来,专门买了个现代风大相框,准备把照片裱出来摆在月虹时代里。

摆上了家庭合影,这里就更像一个家了。

装好照片,季梦真再仔细观摩了一下这张合影,再把手机里的幼儿园合照调出来,对比了一下。

嗯,自己倒是瘦了,从小胖妞出落成女人。

宛宛呢,家里给养白了,小时候就灵气漂亮,和现在区别不大,细皮嫩肉的,想让人听她话,好好爱她,值得全世界最满满当当的爱。

安亭,五官没变化,气质却变了,现在更触不可及,不笑时清冷孤高,笑时就是邻家姐姐,让人的保护欲蹭蹭蹭地长……路识炎看起来比江让还拽。

季成更是拽上拽吧,小时候头发竖起来,一脸怒发冲冠,戾气重,一看就是星期一升旗仪式会被喊上台念检讨书的小校霸,现在呢,就是古装剧里因为谋反被流放边境的混蛋王爷。

乔明弛还是老样子,热心肠、阳光,笑嘻嘻的,天塌下来都还要多问一句麦当劳的汉堡什么时候可以把北京烤鸭夹在里面。

至于她的江让——小时候和现在共用一张脸,双眼皮褶痕深,鼻梁挺,皮肤白得在小男生中闪闪发光,一看就不是凡人,现在亦如是。

好在制冷功能不灵了,眼神有人味儿了许多。

季梦真握着相框一角,对比了一下以往那些合照中的江让,大多穿着飞行服,神情冷淡,如今身上锐气不减,却少了几分不可触及。

安亭也总说,江让恋爱后好像变了,这种变化是令人欣慰的。

她第一次搞钉上墙的相框,弄不上去,江让就叫她别动,等他下了班回来再上墙。

晚上都下班晚,季梦真好不容易和江让能过过二人世界,两个人便叫了外卖回家吃,吃到一半没忍住又去开了两瓶啤酒,喝着喝着,喝到了卧室里去。

两个人在一楼卧室的窗台上坐下。

季梦真举起啤酒瓶,目光透过青绿色玻璃,望见江让微垂的眼,忽然很想伸手揉揉他这几天没剪的头发。

江让皮肤白,发色深黑,头发好不容易因为过年期间理发店不开门长了一点儿,发丝垂下来贴着鬓角,眼尾因饮酒飘忽而稍稍上佻,整个人有种禁欲的性感。

一瞬间,季梦真些许恍惚了。

2016年之前,他们都在上高中,春节期间补课,江让偶尔也有不理发的时候,还被专门查纪律的老师追到教室里批评,说江让呀,你就得以身作则,不能留长头发……江让头发长得快,没辙,季梦真只能掏出女孩儿用的那种小夹子,给江让挑了个最粉的别在额头前。

江让不但没生气,还停了笔让她夹,再抬头,淡定道,可以了么老师?哈哈。

季梦真笑两声,歪歪斜斜地倒在窗边。

窗帘布料掠过鼻尖,房间里有一股好闻的木质香味。

她忘了,这是哪一年送的香水了。

反正每一年都送礼物,今年又送什么好呢。

江让挽起长袖袖口,坐直身体,抬手弹了季梦真额头一下,我老婆喝傻了?在想什么?谁是你老婆,还没合法呢。

季梦真仰头咕咚咕咚两口,抹了抹嘴唇,叹气,其实吧……我在想。

我哥好惨。

她这个人呢,总把回忆看得太重,每每想起从前,都觉得过往是不可复制的美好,思绪飘忽,漏掉眼前所珍贵的画面。

她不能再这样了。

做人要往前看,要留住留得住的。

因为相亲?江让刚问完,季梦真马上点头,道:对啊。

谈恋爱是问喜欢不喜欢,结婚是问合适不合适。

大多数人都找合适的,并没有特别喜欢的,这个才是常态。

我感觉如果没有宛宛,他很可能就听家里的安排,找个家里喜欢的女人结婚吧。

江让轻声:所以我们很幸运。

他坐得越来越近,像是坐得不舒服了,挺直背脊,半撑着胳膊拢在她上方。

季梦真喝完的酒瓶不知怎么被撞倒了,咚一声闷响,从窗台滚落到床角的地毯上,江让也随着那一声响,直接将季梦真一把按在窗户上。

一,一楼,这是一楼……季梦真提醒他。

窗帘拉好。

江让胳膊一伸,按住了因为动静而波动的窗帘一角。

两个人都是坐着的,季梦真干脆手和脚一起缠上他的背,见人不听劝,连忙道:我们的天儿还没聊完呢……嗯,还想聊什么?江让脸颊发烫,呼吸重。

季梦真现在脑子有点乱,所有注意力都在江让鼓鼓囊囊的胸肌上了,都说男人身材好不好得看胸,胸肌比腹肌重要多了,现在这么健壮的两块贴着她,聊个天开个小差也正常吧……见她光顾着呼吸不吱声,江让强硬地按住她手腕,那不聊了。

季梦真无处可逃,手掌心一下抓住他的头发,聊聊聊!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没想到江让先开了口:你还记得搬进月虹之后的第一次聚餐吗?顾宛不在的那一夜。

吃完饭后,桌上有一瓶牛奶,广告语是‘一口回到小时候’。

我喝了一口,你问我回到了吗?我说回到了。

记得。

季梦真抬眸跌进他眼里。

江让沉声应道:可我现在不想回了。

季梦真讶然,为什么?我曾经总觉得小时候最好,不管以什么身份、什么方式,天天都可以和你见面,江让喉结滚动了下,我现在却觉得……觉得小时候不好了?季梦真努力按着窗帘的一角,生怕有风吹开它。

江让知道她害羞,手臂从她腿下穿过,打横将她抱起来扔到床上,俯身,单腿跪上床沿,往前进一寸。

季梦真,当下才是最好的。

江让一句话点醒了她。

紫·长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