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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2025-03-22 08:09:04

季梦真总觉得, 这个春节格外短暂。

过得太快了,一眨眼。

快到她还来不及在亲情中温存。

除夕夜,她自然和季成一起回了棠水公馆过, 江让和顾宛各回各家。

乔明弛也还真有本事,领着安亭回了职工家属院里,等零点钟声敲响,又去找安亭妈妈了。

大年初一那天,乔明弛还在群里发视频嘚瑟。

他说院儿里好多大爷大妈的, 串门儿,都来围观安亭, 还塞红包,说乔家小子好福气呀,哪儿找的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安亭居然脸红了!我还第一次看她那么害羞, 一边推拒, 一边往我背后躲,我说拿着吧, 唉唉唉这我同学!有个婶儿火眼金睛,定睛一看,指着安亭就叫唤,这不是你小时候经常带回家那姑娘吗?我心想苍天有眼,终于认出来了,结果那婶儿下一句开始喊,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呀!好呀!然后又特大方给我们塞了两个红包……视频里, 乔明弛得意忘形, 像是脚下拖鞋打滑了, 镜头一抖, 险些摔跤, 还好被安亭及时扶住了。

乔明弛你能不能先看路。

安亭在旁边无奈地说。

就是,你拽什么拽,你又不是真领媳妇儿回家过年了。

小心以后事情败露,那些大爷大妈会让你把红包还回去的,告你诈骗!季梦真提醒。

回头再说吧。

对了,有空请你来我们社区看看街道光荣榜啊,有我!有你怎么了,有本事你把假的变成真的……不跟你说了。

乔明弛特别贼,知道季梦真在给他下套呢,没回文字,只在群里发了个狗头表情包。

拿起手机,季梦真在季成眼前晃悠屏幕,看见没看见没?你看他现在那德行,还是他吗?肯定都被你带跑偏了。

关我什么事,乔明弛本性就这样,我可不背锅。

你记得他高中那次喝多了睡绿化带么,说不定就是想让安亭去找他,让安亭担心他,季成在客厅踱步,另一头还接着电话,你等会儿,江让打来的。

季成最近还单独约了一次江让、乔明弛,三个人一起偷偷吃了顿饭,聊什么呢,聊怎么追女孩儿,全程季成都在和江让聊这事,乔明弛听着听着还把手机备忘录打开了。

问他干吗呢?他说,万一,说不定我用得上呢?季成拍他脑袋,你个怂包!乔明弛委屈,说我胜算又不大,乾坤未定不敢冒险啊……想到这里,季成没忍住摸摸嘴唇,笑了。

每年过春节,棠水公馆都挺安静。

一是因为本来社区就地广人稀,几乎都是草坪山丘,平日里有人也不多见;二是因为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季世荣会为了讨个好彩头,带子女们去庙里求神拜佛,亲自送上香火。

今年初一,季家一家五口上山拜了神佛,爬山爬得季成脸不红心不跳,季梦真到半山腰就累了,坚持着没让哥哥背。

季世荣老当益壮、健步如飞,身体素质和三四十的青壮年没什么区别,他抱着小孙孙上台阶等着,一抹下巴开始训女儿,说季梦真你一天天家里公司三点一线,还减肥,又不运动不吃饭的,你要成仙呐!季梦真嘁一声,权当没听见。

她仰头望着哥哥,眼眸清亮,说江让比你强,江让背我爬过布达拉宫呢。

季成也嘁一声,原来我在你心里还能和江让相提并论?季梦真笑笑,掐得他嗷嗷叫。

大年初五迎财神,季家中午围在团圆桌前吃了一顿饭,到了晚饭的点儿,季世荣带着季嫣出去吃饭,说是要认识一位三十好几的黄金单身汉。

季成知道自己插手不了季嫣的事,就算他觉得不行,大姐还是会恋爱脑上头,干脆不去找气受,和季梦真留在家里陪小孩儿。

小孩儿还是乖,喝完奶到点就睡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皮质沙发上,像软绵绵的宠物。

江让找你什么事?季梦真看季迦也睡得正香,怕惊动了这尊小魔王,声音很小,上坟的事?对啊,季成瞥一眼妹妹,商量一下,开谁的车?我的吧。

我那是商务车,方便。

宛宛那车涂改得紫不拉叽的,不庄重。

季梦真答。

季成哼笑,我那新车也是黑色啊。

怎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让路识炎看看我的新车?得了吧你,你还不如多买点模型烧给他。

季梦真指了指茶几上的车钥匙,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早点收拾一下睡吧。

那行,我跟他们说七点钟,谁迟到谁包了年后的卫生,季成单手抱起季迦也,他才参加完视频会议,一身墨蓝色西装还没脱,领带沾染上奶渍,整个人温柔、英挺,倒不像他了,月虹时代门口见?他转头,停下打字的手,抬了抬下巴,你盯着我看什么?看你这一年……季梦真说,变化挺大的。

晨雾未散,季梦真和季成早早便在月虹时代门口等候。

有几天没回来住,季梦真望着这同样冷清的别墅群,心底有几分怀念。

小区里三四十岁的业主居多,大多是些成功人士,上有老下有小,如浮萍的根儿都不在这里。

等了一会儿,满街冬日余雾散去,人也差不多都到齐了,个个都穿得很厚,手上提了自己准备的祭品。

上车,季成招呼他们,手一挥,出发!长乐山陵园离少城市区不远。

此山虽然只是一方低矮丘陵,但算少城这一块广袤平原上的山。

当年接受政府帮助、抚恤,路家给路识炎挑了一块风水宝地,那个位置在陵园内墓地制高点,正靠长乐山山体,前有水流淙淙,光线充足,朝南的方位没有遮挡。

站在墓碑前,少城繁华尽收眼底。

一中附属小学的那一片后山被修成了楼盘。

江让双手插兜,静默如常青松柏,腰身挺拔地立在墓碑前。

回头,他已经看不见当年他曾和季成一起爬上过的葱郁大树。

再转过头来端详眼前的,他只觉岁月蹁跹,墓碑上的字迹已然被风雨敲打得模糊了。

安亭心细,她像是知道一样的,提前就带了补色的纯黑丙烯笔,一点儿都不怕,直接蹲在大理石板边开始描。

我说这山上怎么那么冷呢,阴风阵阵的,他是不是知道我们来了?季成搓搓胳膊,唇齿间呼出一口淡淡白雾。

他也跟着安亭蹲下来,伸手去拔长得杂乱无章的野草,那么多年了,我们还第一次组团来……不过他也不喜欢热闹,见我们除外。

这是我们年前才拍的照片,我带来放这儿,你要看哦。

季梦真从托特包里把拜托照相馆老板单独洗的一张全家福拿出来。

几年不见,我都长高了,如果你还在的话,估计我就比你矮小半个脑袋吧?你看,我哥是不是变得老气横秋?江让呢,在西藏飞了那么久,还变白了……你们男人有时候还真是反人类……她小声说着话。

又极少说这么多话。

对了,有时间的话,你记得给江让托个梦,让他早点放下心结,真正地享受蓝天。

他和你关系最亲密,共同语言最多,你肯定舍不得看他这样的。

照片是塑料封膜过的,立不住,风一吹就跑,季梦真只能拿季成放的白酒压一压边角。

她才放下,肩膀被人撞了撞。

只见乔明弛一张脸藏在蓝格子围巾里,眉梢高挑着,眼中亮晶晶,季宝贝你插队,上后边儿排队去。

尽管他一脸人畜无害,这技能却对季梦真没用,季梦真就不让他,你明明是仗着自己个头大就挤我……乔明弛赶紧躬下身子,把手里一张A4纸放到照片边,故作凶狠,小声念叨:路识炎,你他妈得先看我的,这是我才拿的市局优秀警察表彰!今年暴雪,山里特别凶险,那边是你的老家,我记得的。

我一想到你,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咬牙,我救人还上电视了,我……江让也救人了呢,还天天救人,季成接话,你们两个是立功了,什么时候也给我个机会啊……路识炎生时虽然性格比江让还冷上一个度,但单纯善良,遇事从不袖手旁观,从小就是学雷锋、区三好这种奖的光顾者。

这几年看下来,江让倒是越活越像路识炎的样子——勇敢、良善,常怀一颗赤子之心,永远是阳光下明朗的那一个。

他好像拿过了接力棒,也背上了他所珍视的包袱。

顾宛在旁边笑弯了腰。

她捋开风吹得遮挡眉眼的头发。

蹲下身子,顾宛拿起乔明弛那张纸——彩印的。

印的是乔明弛那张公安局颁发的证书。

证书鲜艳夺目,上面警徽璨璨而烂烂,一如路识炎当年胸口的那朵大红花。

顾宛吸吸鼻子,感觉风冷,吹得她眼鼻泛酸,喉咙里像吃了莲子心般苦楚。

不许哭,乔明弛蓦地扭头指着她,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快交出你的礼物!我……我倒没准备太多。

顾宛又是第一个红了眼眶的,怀里帆布包里揣了一大堆东西,就是这两个月打工赚了点儿钱,哼,算是完完全全靠自己吧?我买了一块运动表,还有些时令的水果。

她手里水果黄澄澄的,端正地摆到了墓碑前。

说着,顾宛招呼季成过来帮忙,在这旁边挖个坑埋进去吧?真表?季成随手从旁边捡了根树枝,撬出几抔土堆在一旁。

长乐山才下过雨,地面青草滑泞,泥土湿润。

一脚踩下去,会留个不浅的印记。

路识炎这个坟已经不再是新坟,坟前的石板路上却全是脚印。

这漫山遍野坟墓满地,思念无声,一眼望过去便知道,谁惦记,谁来过。

是啊。

顾宛蹲下来,羊毛针织裙摆拖曳在地,我念大学的时候,拿奖学金给他埋过一块。

是那种可以生物质降解的。

我想着这几年肯定都用坏了,所以再买块新的……季梦真在旁边默默不语,看他们两个人在墓碑前挖坑。

她记得上中学那会儿,流行Swatch、卡西欧,班上家庭条件好点儿的同学人手一块,季梦真自己也有一块透明色的,戴久了,表带就黄了。

路识炎没有,也从来没说过什么,只说不需要,但经常下午放学一起打球的时候,他总会借季成的表看时间,怕晚自习迟到。

这个不知火①呢,是他家乡那边产的。

顾宛托腮,眼睫随发丝在灰蓝色背景中划出一道弧度,他可能好多年没吃到了吧。

她说完,摸摸肚子,有点饿了。

也许是条件反射,季梦真看见顾宛揉肚子,自己肚子也叫了,用胳膊肘碰碰她,甜么?整一块我尝尝。

顾宛剥好橘子,往季梦真嘴里喂。

季梦真尝了几口,掰下一瓣橘子,擦擦手,站起身来朝江让走。

江让从上山开始就没怎么说话,一直跟在后面。

他听说路家父母后来生的小孩也是个男孩儿,今年差不多也快上幼儿园了。

江让去年春节私下里去看过一次,塞了红包,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人有初心,不会忘记一开始就在身边的人。

尝尝,给路识炎的橘子。

季梦真的手指碰到江让的嘴唇,触感冰凉,她轻声发问:甜吗?如今眼前七人一山川……天地无比辽阔。

江让怔了怔,张嘴咬住那一瓣橘子。

甜。

他低声道。

紫·工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