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让发现, 自己是有那么点运气在身上的。
比如一上学就被众星捧月、一上天就自由自在……再比如,一恋爱就遇到这么个好媳妇儿。
你还想吃什么?季梦真托腮。
趁没什么员工进办公室,她弯腰, 手一下一下地揉捏小腿,红底的裸色高跟鞋勾在脚尖晃晃荡荡。
她眼神落在文件上,却还在和江让讲话,想好了告诉我,我让主厨做了送上来。
办公室内的灯只开了一半, 雪花如絮,灰蓝色调的天穹与楼栋垂下柔和的影。
江让坐在茶台边, 眼前摆满了米糕、蛋挞等等简餐点心。
他吃得已经快要吐了。
撑得不知道到底是赏赐还是惩罚。
我吃饱了。
江让挪挪凳子,坐到季梦真身边来给她按腿。
多饱?季梦真问。
饱得没有力气去陪你哥见女业主。
江让答。
那你现在该干什么?季梦真又问。
哼,穿这么帅来公司, 还想离开我的视线?手上按摩的动作不停, 江让一头趴到办公桌上,沉声:……睡午觉。
他脸藏在臂弯, 耳朵悄悄动了动。
季梦真看他这样子觉得好玩儿,拉开抽屉,拿了本菜单出来递过去,你还没吃正餐呢。
我是没时间去餐厅吃了,你要不要叫点饭菜上来?江让露出一双眼睛,公司里还有菜单?对啊。
季梦真拿了个塑料小勺子, 挖蛋挞中间的部分吃, 舔舔唇角, 你知道的, 我哥这人呢, 除了顾宛、除了参加拳王争霸赛、除了吃, 他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
江让陷入沉思。
想想也是,平时在别墅里住着,季成是个闲不下来的,一有空休息在家就去厨房捣鼓他那套菜谱厨艺,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还特别爱吃甜食,谁能想到荣投集团表面暴躁的公子哥,居然私底下是个大厨……自己大厨也就算了,还能把周围的人都带得喜欢做饭。
乔明弛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那我问问他什么最好吃,江让摸出手机开始发微信,顺便跟他说一声我今天帮不了他了。
你以后不要配合他搞那些歪门邪道哦,季梦真又伸手揉他脑袋,要是每个女业主都让你去陪,那我还活不活了?知道了。
江让抬眼看她,唇角一勾,偶尔看你这样,挺可爱。
我哪样?吃醋?季梦真以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角度看他,发现江让的眼尾似乎有点往下撇,褶皱深的双眼皮反而因为抬眼的动作陷进眼睑,像内双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梦真总感觉江让自从高原回来这么一段时间……人呢,没以前攻击性那么强了,眼底那抹冰碴子化了,倒多了几分温润的意味。
可能是某种执念放下了吧。
离开了那个让自己高压的磁场,状态也调整过来了。
季梦真想着,很满意,摸摸江让摆弄钢笔的手背,真困了就眯会儿吧,我大概得忙到五六点去了。
你下午没安排?没安排,江让反手握住她的,视线落在她手上,声线清冷,你扣了我一天,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明明是那么平静的语调,却硬生生被他的眼神说成了乞求。
他这毛茸茸的尾巴一摇晃起来……季梦真根本不用揪他的三角形耳朵,都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好。
那你订套房哦,季梦真对上他的眼,订那种一百平,有茶几的房间。
晚上我们叫个外卖吃,顺便看看电影。
江让一愣,手指骨节被女人温热的指腹欲说还休地按压着。
雪纷纷,整栋大楼的中央空调开了恒温。
明明湿度适中,江让却觉得唇舌干燥。
他败下阵来,笑笑,好。
季梦真想了想,两个人下班不回家还是得告诉季成的,于是按下了办公室座机的免提键,哥,你那儿谈完没?啊?差不多了。
季成坐在会客厅沙发上,手肘撑在膝盖上,腿弯得不太舒服,调整了个姿势。
听完季梦真和江让不回家的消息,他想到下班是和顾宛的独处时间,不免紧张,挂完电话心神不宁,眼神落到浅灰色地毯上。
他对面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士,不是别人,正是他早就见过的郝佳瑶。
这大小姐家里有个盘叫悦云台,是荣投去年就合作过的项目,家里把她捂得严实,季成只听荣投的手下说过她对长得好看的男人感兴趣,只见过狐朋狗友发来的无备注朋友圈截图,却一时掉以轻心忘了打听她叫什么名字。
季成?郝佳瑶喊他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晃晃,你妹妹?季成熄灭手机屏幕,理了理西装领带,回应一个爽朗的笑,对。
她男朋友还挺帅的,跟你是两种感觉,你们一个像冰,一个像火,挺难看出来是好兄弟。
不过呢,我发现你的气质更张扬一点儿,我喜欢。
郝佳瑶说着,拿过荣投提供的项目书。
她手指上戴的满钻戒圈晃得季成眼花。
那就这么定了。
等那栋公寓修好,凤凰层①留给我,她的手指往上滑,落到规划图纸上,顶跃留给你。
气氛微妙。
季成十指交叉,一向嚣张锐利的眉眼垂下来。
他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鞋尖看了会儿,掀起眼皮看她,郝小姐,我知道你是顾宛的朋友,很巧,我也是。
所以……所以你才这么耐心和我见面?你喜欢谁?郝佳瑶直截了当,你喜欢顾宛。
对吧?那么明显啊?季成喉结动了动,大大方方,也承认得很快,是的。
我单恋很多年。
单恋?郝佳瑶嗤笑一声,收了规划图纸,那还真是……幸好你没能看上我。
我最讨厌男女之间用所谓的友谊欲盖弥彰。
季成微笑:是你以偏概全了。
不用给我解释。
不过呢,你们的情况和其他人不同,你们是发小,那是种需要时间沉淀的感情,要说你们之间是纯友谊,我还是相信的。
可是,我并不认为你是单恋。
郝佳瑶继续说。
季成蓦地看向郝佳瑶,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啊。
季成,喜欢你的女生应该很多,只是不知道她们是不是都像我一样,都知道有个‘顾宛’存在。
郝佳瑶拿出粉饼补妆,重新涂了唇釉,唇角翘起来,只要有顾宛,你永远都无法全身心地去爱你未来的配偶。
郝佳瑶心气高,没继续说这个事,只和他简单聊了下合作细节,便提起包包说要走了。
季成一路送她到停车场,两个人没再多说一句话。
临走前,季成十分具有绅士风度地为她拉开车门,郝佳瑶趴在车窗边凝视他好一会儿,笑容娇俏,说,还真是可惜啊。
季成挑眉,不置可否。
郝佳瑶拴好安全带,侧过脸,看季成身姿笔挺,笑了,先是江让……后是你,你们那一群发小还有个男人吧?我看宛宛以前发过朋友圈,是阳光型帅哥,单身吗?要不然你介绍给我,就当补偿我了?他心有所属,季成耸肩,和我差不多情况。
郝佳瑶翻个白眼,嘁,无聊。
走了。
车灯长亮,油门轰鸣。
车辆驶出会客厅专用车位,季成就那么一直站在车位前,双手交握在腰腹前,定定深思。
这女人说得没错。
只要有顾宛在,他好像根本没有办法和其他人全身心恋爱……以前读书的时候,不懂事,谈过几个女朋友,一开始都好好的,谈了没多久就要么威胁他删掉顾宛、安亭,要么跟他闹,说你哪儿有那么多好妹妹!当时他还觉得这些女人庸俗,不懂这种与性别无关的友谊,现在看来,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都是具有排他性的。
算了,不想了。
季成叹一口气,低头看表,现在时间不早不晚,自己倒是没什么事可以回家了。
但是顾宛还没下班。
也不知道调咖啡有什么好玩儿的,这丫头越调越开心,居然还自己掏钱买了些专用器具放在家里。
前几天调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给小白鼠们喝,差点儿一口把乔明弛呛死。
季成想想那个苦味……好像心里更苦啊。
下着雪,晚上到路湿滑,他不太放心让顾宛一个人下班后打车回家。
季成干脆约了周时享,哥俩去荣投集团附近的一家酒店楼下酒吧街等着顾宛下班。
这一条酒吧街常年人潮如织,来来往往几乎都是附近写字楼里来放松的上班族,季成一身西装便不算打眼。
他和周时享挑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起初,他点了不少度数低的酒,闷声不响地,一杯杯往喉咙里灌。
过了会儿,周时享发现这人喝得有点儿急了,连忙拦住他,说:这种酒你喝着没什么感觉,但后劲儿大得很,你等下不是还要去接顾宛吗,你小心当她面儿发酒疯啊你!发就发,她会一巴掌扇醒我的。
季成张嘴,一口青梅酒的清甜味儿,脸庞笼罩在酒吧妖治的霓虹光线中,棱角愈发锋利。
只有彻底放松下来的时候,季成才是不绷着的,周时享已经许久没看到季成这个模样了。
我发觉你被你爸折腾的这段时间,瘦了不少啊?周时享用胳膊撞他一下,思维跳脱,不过,你不是都亲顾宛了吗?亲了有什么用,我那叫耍流氓,季成扯开衬衫领口,扣子崩掉了也不管,歪着脑袋,她那种性格的女孩儿,没反手给我一巴掌都算好的。
周时享随他哼笑,你风流倜傥的那股劲儿呢?再不谈恋爱,我要怀疑你爱的是不是我了……滚蛋。
季成推开他,手撑着桌子,扶着脑袋闭目养神。
他得缓缓,还不能吹风。
这酒的后劲儿是有点大,自己可别直接厥过去把顾宛给水了。
周时享无奈,拿牙签戳了几块水果吃,行行行,我滚!赶紧打电话,让你那个好妹夫来接你。
季成瞪过去,丝毫不留情面,你少他妈找江让麻烦。
就算没有江让,我妹也不会喜欢你。
你说话注意点儿啊,别这么伤人,怎么刀子总往兄弟我身上捅呢,你以前求我办事儿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周时享受伤地揉揉胸口,吹一声口哨,我才开始准备等你妹分手呢。
你省省吧。
人家那叫一个情比金坚,几千米海拔都没能拦得住……季成松了松领带。
周时享嘲讽:那你怎么就被一个太平洋给难住了呢?你没听过那首歌么,我们月虹时代最爱放的《友谊地久天长》,里面有一句就是,季成清清嗓,哼起歌儿的调来,但如今却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周时享摇头道:你要是真能等她学成归来,我也算你是个神人。
这顿酒喝到晚上酒吧夜场开始。
季成靠着卡座沙发休息了会儿,人舒服点了,便拉着周时享去结账,结完准备走人。
荣投集团大厦的车库逐渐空荡荡。
现下已经快夜里九点,加班的员工还在加班,有些下班晚的这才挪车准备回家。
电梯间灯火通明。
顾宛挎着托特包,踩着双浅紫色帆布鞋,头发扎在脖颈侧边,一副学生面孔,正在朝总经办的车位走去。
她的手机亮着,微信语音条自动开始外放——顾宛你上次带个江让来有女朋友这次又带个喜欢你的来,能不能靠谱点儿?下次再让我见心有所属的帅哥,我可是会生气的!陡然停下脚步,顾宛怔愣。
她是怎么知道的?一阵阵轮胎磨过地面的声音无比刺耳,一下子将顾宛的神思拉拽了回来,她按下语音键,道:你当时不是想买房吗,所以我……话说到一半,顾宛手指下滑,取消了发送。
算了,解释太多也没用。
这事儿是她做得不地道,只怪自己以前太过于迟钝,才……望着空旷、安静的停车场,顾宛只觉恍若隔世,不敢相信季成那天是真的吻了她,又真的说了喜欢。
季宝贝第一次听江让说喜欢是什么感觉呢?他们是不是也经历过一番心理斗争?顾宛想着,长呼出一口气,往MPV停车的方向走去。
那辆MPV的车灯亮着,说明有人早早已经在等着她了,顾宛三步并作两步快走过去,推开车门一看,驾驶位和副驾驶上都没有人,只有季成一个人坐在最后排。
顾宛猫着腰准备上车,你怎么坐后面去了?车内光线昏暗,内部照明设施并未开启,只见季成蜷缩在后座,哼声:今天司机送我们回去。
那季宝贝和江让……顾宛问。
他们今晚开房,不回家住了。
季成回答。
顾宛愣了一下,一听开房两个字从季成嘴里出来,脸上热了一热,红扑扑的,为了掩饰反常,顾宛没说什么,赶紧上了车。
她本来想坐到中间一排的位置,却被季成一把拽住胳膊拖到了后座。
你坐后面陪我。
季成手上使了些力气。
是命令的口吻。
男人穿一身黑,下巴高昂,鼻息间漂浮着浅淡的酒气,顾宛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去喝了酒。
你吃错药了?顾宛问。
我只是喝酒了。
季成抹一把脸。
顾宛手里拿着打包咖啡的牛皮纸袋,说:我看也差不多一个意思。
我还专门给你们做了咖啡带回来,你们三个人一人一杯。
哦,我的是什么味儿的?季成夺过她的打包袋要看。
果然三杯,整整齐齐。
笨蛋,哪有大晚上喝咖啡的啊?你的是香草,你不是喜欢喝甜的吗,特意给你做的十分糖……顾宛说着,感觉季成靠在椅背上的身体越来越沉,自己心口像有什么捣蛋的小虫子横冲直撞,缓了缓,欲言又止,干脆继续说:给江让的是薄荷味,给季宝贝的是茉莉味。
季成闭上眼,轻哂,拿过自己那杯一口干了。
他喝完,被齁得咳了好几声,又像没喝够,把剩下两杯也一口干掉。
顾宛眼睁睁看着他一口气三杯咖啡,道:你一下子喝这么多,今晚是准备帮月虹时代的保安轮岗吗?季成的眼睛分明是闭着的,顾宛却感受到一股很强的压迫感。
他呼吸因酒精挥发而炽热,眉头紧皱着,不言语,抬手去揉开眉心。
过了几秒,那双眼睛蓦然睁开,直直看向顾宛,你有话跟我说。
提问猝不及防。
顾宛一向洒脱,不会自己纠结事情,为什么……郝佳瑶说你喜欢我?因为,季成一听这问话,眉头又拧起来了,表情痛苦又受伤,我就是喜欢你啊。
你还说我吃太饱了。
他的表情很浮夸。
咖啡是苦的,却又甜。
甜得他快要找不到北了。
罢了,我也不是非要你答应我,实在不行,我再等你几年,季成酒精上头,哼哼了几声,一挪屁股,从西装内兜里拿出一个学业有成符,喏。
这是我去寺庙里求的。
那天,我和我妹跪在垫子上,心诚则灵,她给江让点了十盏平安灯,我给你点了十盏智慧灯。
那日,他和季梦真,兄妹两人一同跪在莲花软垫上,伏身跪下,跟前一片火红的烛灯如山花烂漫——火焰晃动,树林回响。
庙宇辉煌神圣,他一颗诚心如月昭昭。
他的成,是诚挚的诚,是少城的城,是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
宛宛,你看的那些书我是读不懂的,我只知道给你点灯,季成头疼欲裂,眼睛已经快闭上了,你就放心大胆地走吧。
话说得豪气干云。
他明明就舍不得。
顾宛接过那霸道总裁给的符,将那软软的玩意儿在掌心捏了又捏,侧过身来面对着他。
季成强撑着睡意,睁开一只眼,唇角上扬,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去年江让才回来就开始追我妹了?顾宛说:因为蓄谋已久?这是其一,季成稍顿,其二,江让告诉我,两个人之间之所以会有暧昧不清的关系,是因为有一方爱得不够。
他认为,只要是真心喜欢就会害怕错过、害怕遗憾,所以不愿意做那个不把话说清楚的人。
车内是长达十秒的静默。
长夜漫漫,周围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对你,也一样。
季成的手往下放,握住顾宛偏小的、不知怎么已经汗湿的手掌心,想拉着她的手往胸膛上放。
不仅掌心冒汗,顾宛的前胸后背都在冒汗。
她慌乱着,甚至不知道手该如何动作,因为太紧张,没忍住一下子抽出手来,手臂一抬,抬上季成的双肩,下意识搂紧季成的脖颈,直接被抱了个满怀。
好像从懂事起,被季成抱,被季成背——都成了她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顾宛深呼吸一口气,抱着他不想撒手了。
我们抱一会儿吧,就抱一会儿……车内没开灯,远处却有脚步声,顾宛猜测是司机来了,轻轻推了季成一把,没反应,这人已经叫不醒了。
季成?顾宛拍拍他。
闭着眼,季成呼出一口热气,侧身靠在顾宛肩膀上,没动静。
……宛宛无语。
这么重要的时候居然睡着?还喝了那么多咖啡!顾宛歪着脑袋,皱了皱鼻子,侧过脸,趁着司机还没上车,轻轻地在季成脸上来了一口。
软软地一口。
轻柔如羽毛。
这是再还给你的。
她这一句说得超小声,仿佛她还是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个香吻平息小魔王怒火的小女孩。
司机上车后,给顾宛打过招呼,启动了发动机,MPV内的光都亮了。
随着车辆驶出车库,顾宛也能看得清季成的脸了。
刚刚……她偷亲的那么一下,不小心留了口红唇印。
顾宛慌不择路,用指腹擦了擦,擦不干净,又怕把季成弄醒,只得想个办法遮盖一下。
思忖几秒,顾宛从掏出包里一支口红,努力憋笑,摸了摸季成那张脸蛋,往上画了只小王八。
-①凤凰层:顶楼下面的那一层。
紫·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