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冬季的末尾, 他们甚至忘了纪念梦幻般的兑奖日。
好快。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流水般匆匆流走了,唯有河道剩下波澜痕迹。
一向非常注重形式感的顾宛想起来这茬, 主动买了一大堆食材回家,说是在网上看了攻略,说这家椰子鸡的火锅外卖特别好吃。
乔明弛是个糙人,平时不是炒饭盖饭就是面条米线,用顾宛的话来说就是活得太随意了没怎么吃过好东西, 一听椰子鸡三个字,乔明弛傻愣愣的, 说椰子怎么还能炖鸡呢。
你真拒绝叔叔了?季成问。
啊。
乔明弛发出单音节,晃了晃手里的可乐。
季成往旁边躲了点儿,怕他把可乐瓶口对准自己, 悻悻道:叔叔不会怪我们吧。
小时候阿姨还让你不要跟我一起玩儿, 结果江让一出现,阿姨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分明都是只长了个雏形的小孩子, 却常常被家长用成绩来划分好坏,季成和乔明弛并非坏得太出众,只怪江让好得太出类拔萃,自然成了家长们心中的标杆,他就像一个吉祥物,走到谁家, 谁家孩子的成绩就能稳定上升。
江让从来不太在意环境带来的影响。
他只认真干好自己手里的事, 慢慢迈出一步又一步。
他表面寡淡, 内心重情, 从来没放弃过季成和乔明弛的成绩, 不管是初中还是高中, 都帮着讲过不少题。
奈何季成实在扶不上墙,他和顾宛两个成绩特别拔尖儿的才重点挽救乔明弛,给好不容易挽救上了一所一本警校。
多少年的事儿了还拿出来说,安亭瞪他,你小时候那个皮猴样子,哪个家长想要小孩跟你玩儿?季成被怼得哑口无言,求助般的看了江让一眼。
……躺枪的人微微一怔,拿起手里的碗挡住脸,起身给季梦真盛汤。
被宠着的季梦真呢,像个大爷一样,盘着腿坐在凳子上,头发高高挽起一个圆发髻,横着插一根纯金的簪子,说是江让才给买的。
好兄弟!我爸没那么小心眼儿,你放心,乔明弛笑嘻嘻,摸季成的手,你看我这次回来,我爸还拿了那么多东西呢。
季成一抽回手,别乱摸我。
季梦真咬一口碗里江让剥下来的椰子肉,扭头看一眼厨房门口的导台。
这倒是,乔爸爸大方得不行。
乔明弛和江让一起拎回来好多橄榄油、土鸡、茶叶,还有一些有机的蔬菜水果,还说那两只鸡是哪哪哪山上放的跑山鸡怎么怎么,然后呢,这些食材肯定是都丢给季成去做的。
安亭嗔目结舌,拍拍胸口,轻声道:此时此刻我深刻感觉到了季成大厨的重要性……那是自然,季成又推乔明弛一把,挑眉,你当真不回去?乔明弛似乎胸有成竹,先斡旋一二,能不回去当然尽量不回去啦。
两边又离得不远,我跑勤一点儿就是了。
安亭笑笑,拿起人民教师专用保温杯和乔明弛碰了一下,人不管多大在父母眼里都是孩子。
等夏天说不定还要给你送凉席呢。
不用等夏天,现在就有,江让说着,瞄了眼门口鞋柜处堆的超大快递纸箱,我妈寄来的乳胶枕,一人一个,见者有份。
乔明弛呆滞一秒,叫起来:真的?我他妈以为你买了新冰箱!哇,冉雪阿姨大手笔啊,季成逐渐熟悉了怪怪的椰子味儿,揉揉自己脖子,阿姨怎么这么好,阿姨怎么知道我最近落枕……江让往唇边送汤,冷笑一声,可能是想你们对我好点儿。
谢谢谢谢,好兄弟。
季成特别狗腿地绕到江让身边,给他捏肩膀。
乔明弛也凑过来,开始给江让捶背。
季梦真和顾宛挤在凳子上笑成一团,东倒西歪,安亭也觉得乐,拿出手机拍视频,一边拍一边说:哎,哎,哎对,你们俩再殷勤点儿……都说在每年初春来临之际,会有一种气候叫倒春寒。
眼下屋外寒风凛冽,窗户缝里钻入的是刺骨的凉气,顾宛歪倒在季梦真肩头,拢着软糯的毛衣开衫。
她一双大而有神的杏仁眼,正盯着汤锅上方袅袅升起的烟雾——人生幸事不过如此。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不计较得失,不计较未来,更不用计较被消磨掉的时光,爱情或友情,都不需要等待。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顾宛泄气似的叹一声,坐直身子,手绕到季梦真肩膀,玩儿她头发,咳咳,我说件事儿啊。
你说。
季成给她夹一块文昌鸡。
他夹的是鸡腿,是最嫩最香、肉最多的部位。
顾宛话到了嘴边,因为他此举停留几秒,想了想,还是说:我买好票了,五月中旬走。
话音落下,顾宛拿出手机,展示机票信息。
啊,季梦真只匆匆瞟了一眼购票界面,看都没仔细看时间,扭头往顾宛颈窝里拱,……都不能陪我过生日了。
五月中?那么快?乔明弛说。
见季成埋头喝汤没吭声,江让说:需要准备些什么带走?票我看看。
他说着,拿过手机来看,季梦真又吸吸鼻子,像袋鼠,身体一偏,往江让身上靠过去,眼睛落到经济舱三个字上,不可置信地看了顾宛一眼,又看看票。
季成夹菜的动作稍稍一滞。
不是头等舱啦。
顾宛抬起眼来,眼神纯澈明净,相比之前黯淡却仍有一股磨不掉的灵气,我想着头等舱得多花好几万呢,就找我爸报了帐,自己再省下来点儿。
宛宛。
安亭结束了沉默。
顾宛没应声,只是戴上塑料手套,拿起季成先前夹的那一筷子鸡腿,咬一口,再盘着腿轻轻左摇右晃,望着安亭傻笑。
他们的宛宛也是……真长大了啊。
可是为什么成长的代价总是那么大呢。
安亭托腮,笑了,我们一定去送你。
那一夜,饭局一直搞到凌晨方才散去。
江让和乔明弛知道季成心情不好,主动留下来搭配着收拾了碗筷、厨余垃圾,兄弟俩又专门上三楼,问季成要不要出去打球发泄一下?季成说不用了,自己出去抽根烟。
于是他一个人坐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点燃一个烟,闷不作声,坐了好久好久,坐得凌晨的水露从花瓣上滴下,季成才回头往楼上看一眼,江让和乔明弛竟还趴在那儿看他。
没事吧?乔明弛问。
没事。
季成踩灭烟头,捡起来搓了搓灰,仰头对着他们笑。
少城气温回暖的那一天,季成照例接顾宛下班。
他的奔驰S没往月虹时代的方向开,而是朝滨江那一条绿道去了,最后稳稳停在一家酒吧门口,等到了门口,顾宛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崴脚那次非要去的地方。
当时季成背着她,走在人潮如织的马路上。
她那会儿还敢抱着季成的脖子,大大方方地捏他耳朵,一边捏一边说往左还是往右……现在却连碰一下都是烫的。
那天季成罕见地话少,没说什么,只是给她在livehouse点了一桌子披萨、意面,还有一杯度数低的鸡尾酒,摸了摸她头发,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把吉他,横挎在肩膀上,上台去了。
你等下。
顾宛喊他。
啊?季成一说话就不霸道总裁了。
领带,顾宛拽着他领口把人往身前拉,伸手帮他扶正,歪了。
季成才下班,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掉,就这么西装革履地往台前驻唱的凳子上一坐,长腿慵懒地靠在台阶边,引来全场一阵阵尖叫声、口哨声。
成熟男人的西装与少年人的吉他形成强烈反差。
他那么自在、轻松,好像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对生活的期许还闪闪发光。
季成抱着吉他端坐好,不看琴弦,手指按上去,调高了话筒,说要唱一首《我们俩》。
可能是青春期的营养补给得太好,季成又高又壮,往哪儿一坐都是焦点。
他现在就这么坐着,因为伸腿的动作,西装裤短了一截,露出一截有疤痕的脚踝。
一道淡朱红色的陈年疤痕。
顾宛知道,这是他五岁时在幼儿园后山的芭蕉树下磕的。
当时季成和乔明弛比谁跳得远,两个小男孩儿一前一后地往岩石上爬,越爬越高,顾宛当时是神气的轮值小班长,正出来逮没有午休的人,双手一叉腰,季成两个字还没喊出来,季成倒先摔下来了。
视线往上——男人的衬衫袖口挽起来了,手指按在弦上。
好斗易怒的季成,连手指上都有疤。
那一道来自初中的时候,同班有个学霸男生,气愤自己每次都考不过顾宛,偷偷去办公室要篡改机读卡,被季成当场抓了个现行,正要一拳头上去,顾宛拦住他了,他又气不过,只得一拳头砸到办公室的砖墙上,流了好多血。
记忆中,季成的大多数冲动都与他们有关。
甚至说与她有关。
恍惚间,她听到季成以低哑的、沉闷的烟嗓刚好哼到那句:永远爱你是我说过。
抿了一口辛辣发甜的鸡尾酒,顾宛难以入喉,抬眼望过去,目光穿过迷离的雾与灯,几乎要离不开季成。
她知道。
她那一句我也喜欢你可能没机会说了。
过往种种,二十余年。
她会一直一直记得。
这首歌,是她曾经点过的歌。
顾宛记得它是2009年发行的,当时还不太火,她一直存在MP3里。
有次放学,她去抓季成打群架,所幸拦下来了,季成顶着一张灰扑扑的脸,很拽,很酷,也很脏兮兮。
小男生一抹头发,说我送你回家吧。
说完感觉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那是顾宛头一次坐公交车回家,摇摇晃晃地,觉得挺好玩儿,还热闹。
季成坐在她右边,很绅士地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顾宛。
他是壮士出征前被阻拦下来的,一方面觉得特别丢面儿,一方面又觉得真好有人管我,更何况管他的人还是三好学生兼学习委员顾宛!可是,季成小小的身体里却似乎还有股古惑仔、热血高校的余劲儿未消,在那儿气喘吁吁、双眼红红的。
于是,顾宛把书包背到怀里,从书包夹层翻出她藏的MP3,像小刺猬露出肚皮,娇声娇气地,邀请季成一起听歌。
他像泥潭里打了滚儿的小野兽,旁边坐了一只矜贵高傲的小天鹅。
那个时候,他就打心眼儿里觉得,顾宛真好,顾宛一定是公主。
季成后来说,当时他第一句听到的就是——你在左边,我紧靠右。
·三月初,安亭不知道当年那一拨同学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有人拉了个群,说要搞个什么少城一中10届同学聚会。
季梦真一听这消息,脸色都变了。
她说不想去。
她的心很小,小得只装得下几个人,现在这几个人除了一个永远在天上下不来的,其他的都在身边呢,有什么聚会的意义啊?顾宛爱凑热闹,对这些事比较好奇,用肩头碰碰季梦真,小声道,去嘛。
安亭无所谓,反正她现在留校当老师,有些同学她也还偶尔有一点联系,乔明弛也觉得没什么,因为他忙成狗了还不一定有时间去,季成反而是那个最来劲儿的,说去去去,一定得去!我还要带上我美美的妹妹和帅帅的妹夫去!于是美美的妹妹和帅帅的妹夫,一同陪帅帅的哥哥出席了此次同学聚会。
手下带的第一批高三迎来高考冲刺,安亭实在抽不出身,便委派顾宛代她出席,乔明弛恰好又值班,也来不了。
但一屁股坐下来,季梦真就有点儿后悔了。
同学会其实挺没意思,无非是一堆人坐在一起互相窥视现状,暴露人性的短板,残酷又单纯。
最纯洁、值得维系的感情在生活里,不会在过往。
相见不如怀念,这句话没错。
江让是下了班赶过来的,顺路搭了陈峻宁的车,陈峻宁开的是一辆路虎揽胜,车身长、轮毂扎眼,去接江让的男同学一看,估计是胃里泛酸,什么江让现在混得果然不错、不愧是男神云云。
季成听得不舒服,呛了一句:那是,我家江让从小就优秀,长得又帅,他们那大公司回回拿他搞宣传,特别过分!每次他都不想拍了公司还非要拍,说不拍可惜了啊那么好的宣传效果……对呀,顾宛默契接上,哪个男孩子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开飞机呢!没错。
我就特别想。
季成又说。
人来得多,一桌坐不下,这时候另一桌的几个男人探头探脑过来,语气小心翼翼地,哇,真是江让……这么多年,你没怎么变啊。
季梦真本来吃着蝴蝶酥,听得美滋滋的,一抬头看他们,愣是没看出来是谁,或许因为应酬或许因为生活不规律,现在好多同学变化大,她都不太认得出。
江让坐直身子,言语得体:的确好久不见了。
其实他也不太记得清这是谁了。
饭局才开始不久,邻桌的男人们过来敬酒,有人悄然无声地绕着季梦真转了一圈,有些不敢认,半晌才拉扯几句寒暄,最后直奔主题:梦真,你谈对象了没啊?谈了呀。
季梦真全程都在认真吃,低头咬西瓜。
餐费一人四百,他们四个人来的。
一千六,她要吃个够!那个男同学端着红酒杯盏,脚步虚浮地斜倚在旁边的椅背上,脸上发红,兴许是喝了酒才鼓起勇气来问: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飞行员呀。
季梦真咽下西瓜。
男同学傻了几秒,反应不过来,狐疑地看了眼她与江让,暂时没看出来什么端倪,便理所当然道:有江让帅吗?好巧不巧,他靠着的椅背刚好是江让的凳子。
江让不动声色,挪了一下凳子,那男人差点儿没站稳快摔了,季成掩着嘴笑了笑,像有些忍不住,掩嘴的手慢慢下滑开始摸下巴。
不过他话一说完,在场有其他不太熟、连微信都没加的同学又吹起口哨。
起哄了。
甚至有女同学尖声道:欸,季梦真,我记得你读书那会儿就喜欢江让啊!是不是?有一次主任还逮了你们,说你们早恋……男同学搭腔:反正你男朋友也没来,趁着同学聚会,和江让重新认识一下呗。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没想到梦真现在是大美女了。
本人比照片还好看!不知道江让有没有女朋友……江让,我有个女同事特别优秀,你要是没对象,你加我微信,我给你介绍……在商场上,季梦真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高冷嘴毒,可面对没什么利益牵扯的老同学,这一声声调戏给她整不会了,求救似的看了季成和顾宛一眼。
这两人是要喝酒的,正被老同学们簇拥着坐在对面。
诡异的气氛仿佛被烘托到了顶峰。
被全场瞩目的江让神情镇定自若,薄唇抿成线,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手臂一抬,往身旁季梦真背后的椅背上放,温声:其实,我就是她男朋友。
江让慢条斯理地说完,朝季梦真笑笑,原来你那么早就被人看出来喜欢我了,可明明是我先喜欢上你的。
……你可真给我面子。
楞睁半秒,随即,季梦真眼底情意绵绵。
她无视掉呆若木鸡的不熟群众,柔声回应:那你怎么不早说。
没事,现在都知道了。
江让放下饮料杯,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弧度,等我们办婚礼,一定邀请大家。
好……好啊,那可真是恭喜你们,青梅竹马啊,最先提问的男同学像小跳蛙被按了屁股,一下子弹开,我,我们不知者无罪。
顾宛已经憋不住笑了,手掌心遮挡了大半张脸,估计一口红酒含在嘴里一时半会儿还没下去,笑来呛得季成在给她拍背。
季梦真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他难得这么高调,今天纯粹是好胜心被激发了。
好啊你个江让。
你好爱演!紫·密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