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24 章

2025-03-22 08:10:04

我真的不知道!天南被盘问了许久, 脑壳都快炸了。

这位叶大人胳膊肘子往外拐,对他还暗戳戳用了审讯犯人时用的伎俩。

主子十七岁到二十岁这三年的时间去干了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啊!那个时候他和明烛都还没遇见主子。

药人血的事,因为风先生提过几句, 他知道一些,但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再说了,就算他真的知道所有的事情, 那也不会说一丁点。

没看见风先生都守口如瓶的吗?他又不是活腻歪了。

明烛掀开了窗户,看见里面一片乱糟糟就忍不住皱眉:天南,你在这里干什么?主子的衣服呢?天南忙将手里的托盘举起来。

刚才被揪进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托盘上的衣服掉在地上。

在这里!明烛:都别闹了, 你快送去, 然后去准备一些补汤,风先生说, 主子最近七天可能会醒过来。

什么?!房间里的四个人顿时一惊, 手忙脚乱的去了连慎微的卧房。

卧房里很安静, 只有风恪碾药的声音。

这开门声响起的突兀,风恪抬头。

……?他不悦:你们干什么。

应璟决忍不住捏了捏掌心,往前一步,压低声音:风先生, 听说小舅舅……风恪低下头, 把药碾里的药扫在油纸上,语气淡淡:听说了?厉宁封:真的吗?风恪顿了一秒:真的。

四人神情还没来得及露出欣喜的表情,就听风恪不冷不热的补充了一句——七日后还是没醒, 他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无论多复杂的心绪, 此刻都被掐灭了小火苗。

这句话恍如冬日里的一桶冰水, 兜头浇下去, 将人冻在了冰天雪地里。

应璟决僵愣愣的看向被掩在床幔后的苍白无比的青年, 身体忽的轻微打了个寒颤。

-风恪没骗他们。

连慎微如果再醒不过来的话,体内生机泯灭,就永远不会醒了。

天南跟他说,连慎微可能很早之前就已经丧失了味觉,而应璟决三个还不知道。

风恪暂时没和他们说。

他那天气急了,将连慎微之前做过的一些事说了出来,但冷静下来,他又担心连慎微醒了知道后生气。

连慎微不想让这些小辈们再接触上一辈人的仇恨。

从那天他说了七日期限之后,这七日,对应璟决、厉宁封和叶明沁三人来说每一秒都是煎熬,下一秒永远都被赋予希望。

他们轮流守在这里,日夜期盼着床上的人能睁开眼睛。

-识海内。

宫渡也听见了风恪说的七日期限。

其实对他来说无所谓。

即便是这具身体的生机都泯灭了,他愿意,也能醒过来,风恪预测的其实只是身体的生机。

直接这样死去也未尝不可,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割舍掉那团彩色灵魂的缘故,他在编写剧本的时候,给连慎微写了一个好一些的结局。

这人在原本世界线里太苦了,虽然没有向他一样附加了衰竭,大幅缩短时间线走向死亡,但身体也很不好,更没有风恪日日的陪伴和照顾。

那么孤独的,一步步把应璟决的皇位推的稳固无比,然后被削权,下令凌迟,死在新帝登基后的第十年。

像一杯被上苍遗弃的太苦涩的茶。

无人疼惜,无人知晓,沉默在岁月里,无声无息的随风逝去。

能弥补一些的话,就尽量弥补一些吧。

-这七日的时间,连慎微的发丝一缕一缕的变白。

黑白交加,像一幅留白的水墨。

若只看大致的轮廓,不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像个耄耋老人。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晚上了。

风恪守在他床边,手指一直搭在连慎微的脉搏上,感受着指腹下越来越弱的、偶尔才会跳动一下的脉搏。

卧房内灯火摇曳,气氛压抑的令空气都稀薄了起来。

天南明烛,应璟决三个都在这里。

离子时越来越近。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

厉宁封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偶尔有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一两丝凉风吹进来,藏着零星月色。

窗台上的君子兰感受到了风,轻轻一晃。

青年眼睫颤了下。

……第二次踏上这条路了。

连慎微看了眼四周。

大雾比上次散去了一些,这里……好像不是黄泉,有些熟悉。

亭台水榭,檐角惊铃。

他仔细看了看,终于在陈旧的记忆里,翻出了对于这里的印象。

这里是浮渡山庄。

他回家了吗。

想到这里,青年的脚步竟迟疑了。

迷雾里传来了和上次一样的嬉笑打闹的声音,这次连声音也比上次清楚。

犹豫良久,连慎微还是选择了往前走,于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渐渐看清了嬉闹声传来的地方。

一棵繁茂的梨花树下。

树下的石桌周围,围坐着几个人,有风恪、有仇澈、仇澄、有十岁左右的璟决,有阿姐、阿爹、阿娘……还有。

他。

大概十九岁的模样,一身白衣,姿态慵懒,手里拿着酒壶,正和身边的仇澈说说笑笑。

风恪得了个新的药杵,到处显摆。

璟决被仇澄提问背书。

阿娘在绣花,阿姐在分点心。

热闹又温馨。

连慎微就躲在梨树后面,离那群人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望着那些熟悉的人出神片刻。

那是他梦中曾出现的场景。

可此刻他就像一个误入别人家的外人,躲在树后,不敢再上前打扰。

不知道看了多久,出了醉酒微醺的白衣少年,石桌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走入了大雾。

连慎微目送他们离开。

然后他目光一移,和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少年看着他愣了片刻,然后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拎着手里没喝完的酒,朝梨树下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皮肤苍白的黑衣青年走了过来。

少年走到连慎微面前,我在做梦吗?连慎微虽然比之前瘦了太多,但骨架比少年成熟,身高也高一些。

他微微低头,笑了笑:或许是梦吧。

少年:你看起来很累,从很远的地方来吗,怎么和我长得一样?他摇了摇手里的酒,笑道:不然来我家坐坐?我们聊一聊。

连慎微温和道:那是连瑜白的家。

奇了,少年道,你还知道我的名字,那你叫什么?连慎微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看向祠堂的方向,片刻后,问道:若有一天,你将每条家训都违背了,满手血腥,折节屈膝,你待如何。

那岂不就成了十恶不赦,坏事做尽的恶鬼了?少年挑起眉,若真有那一天,不必等老头子亲自请家法,我自己了断就是。

说了这么许多,你要去哪?连慎微半开玩笑道:自我了断。

少年哈哈大笑,真有意思,你是要往前是吗?直接从我们家走过去就可以了,看见没,穿过后山,这条路去哪都通。

没有其他路可走?少年挠头:也有,不过我不清楚。

我经常和几个朋友在外面玩,山庄周围最近有没有开新路我不晓得。

这样啊,那就算啦。

怎么?这里太干净,连慎微笑了笑,我怕从这里过,会弄脏了你的家。

他抬起手,掌心落在少年的头顶,拍了拍,似告诫似告别,语气温和关切:不要总出去跑,多在家陪陪你家人。

衣袖下滑,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手臂,少年的目光在上面停顿片刻。

你过的很辛苦吗,没有人关心你?连慎微一扬眉,收回手的同时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疤,道:有啊,所以它们才愈合的很好。

少年不信:时间长了,不管也会愈合的好吗。

连慎微哑然片刻,摇头:我要回去了。

少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好黑啊,他不知从哪摸出一盏灯来,给你,路上小心。

连慎微接过,道了谢。

转身走入了身后漆黑的路。

少年望着他的背影,喊了两句话:喂,你还会回来吗?你叫什么啊?那背影提着灯走远,没人回答他。

于是他仰头灌了口酒,嘀咕了一声,真是场好奇怪的梦……-连慎微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没有方向。

只有手中的灯能照亮脚下的路,有时候是草丛,有时候是雪地,有时候是一滩血迹。

渐渐的,他手中灯的烛光越来越弱。

然后一点也看不见了。

烛光消失的那一刻,他猛地一坠,像是被浸在了水里,窒息的感觉一点点淹没了口鼻。

身体忽然变得沉重起来,难以言喻的痛感在四肢百骸里翻腾。

-子时过了……不知道是谁喃喃了一句。

风恪按在连慎微的手腕上的指腹,也慢慢染上了凉意。

其实子时已经过了有一会了,只是没有人点破,风恪感受不到脉搏了。

他改按为握,低头抿唇不语,眼眶一点点变红。

应璟决看清风恪的动作,脸色一白,身体晃了晃。

风恪闭了闭眼,你们……忽的。

似乎是错觉,他掌心感觉到了一下若有若无的跳动。

风恪遽然停住,猛地看向连慎微,他甚至不太敢动,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掌心上。

一声轻不可查的低咳,瞬间吸引力所有人的注意力。

像是一个开关,青年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声音又低又弱,他似乎很难受,轻轻的皱着眉。

风恪分明感受到掌心里的脉搏跳动着,虽细弱如游丝,可结结实实的存在着。

他呆了片刻后,瞬间反应过来,随即立即摸出腰间的银针,在连慎微的颈侧扎了几下,然后一边扎一边骂:吓死老子了。

房间里的氛围陡然一缓。

大起大落之下,应璟决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飘,差点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蹲在床榻前,紧张的盯着,然后没忍住伸出手去探了探连慎微的鼻息。

等真的感受到那一点细弱但温热的呼吸的时候,他眼一酸,喉咙里宛如堵了一团棉花。

……小舅舅这条命几次差点救不回来。

救回来有多么不容易,他清清楚楚。

还好,还好他还有弥补的机会。

厉宁封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过于紧绷的肩背此刻微微痉挛,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的冷汗,手也在无意识的抖。

叶明沁下唇都被她咬出了血,此时总算勉强松了口气。

义兄……风恪一巴掌拍在厉宁封的手背上,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应璟决探完你探,有完没完?都离远点,别等他醒了吓着他。

他手里的针捻了捻。

青年眼皮轻颤,缓缓睁开眼。

风恪知道他听不见,就连忙凑近了点,低声问: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吗?好一会没有反应,风恪以为他还没适应,于是等了片刻,换了根银针,连慎微?青年眼睛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神没有焦距,一片虚无。

片刻后,他被风恪握住的手腕挣了挣,许久未开口说话,连慎微嗓音虚弱又低哑,带着点茫然:……风…恪?风恪顿住,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他喉结一滚,伸手在青年眼前晃了晃。

毫无回应。

风恪在连慎微手臂上点了两下,示意自己在。

青年察觉到了,只是刚醒,没有太多的精力思索,大多数都是最直白的一些反应,他顿了片刻,迟缓道:……现在是夜间吗。

是夜里,但是卧房内灯烛摇曳,光线明亮。

只是那双原本清透的眼睛,此时映不进半点光,沉沉寂寂的蒙了一层黯淡的灰。

风恪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作者有话说:腰酸,今天只有一更。

——◉ 125、正文完结。

连慎微到底刚醒, 说完那两句话,就再次昏沉睡去。

不过这次,他渐渐平稳的呼吸起码可以叫人感知到。

房间里从刚才就陷入了沉寂, 看见他醒来时的兴奋和期待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厉宁封愣愣的,风先生,师父是看不见吗, 因为药物的问题还是……?衰竭。

或许是心里隐约有预感,风恪语气还算平静,慢慢把连慎微的手放在了被褥里,给他盖好后, 才转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

他先前是听不到, 现在也看不见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讲了一个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的故事。

其实就是一个洒脱的少年, 跌跌撞撞, 从十七岁,到如今将近二十九,慢慢长大的这十一二年。

……半个月后的初冬。

檐外枝叶覆薄霜,雀鸟起落。

窗棂透进清冷的光。

连慎微眼睛上蒙着一个两指宽的黑色布条, 被应璟决搀扶着, 在自己卧房里走了半圈。

他的发丝已经全然白了,及腰的长发并未束起,披在肩上, 下颌线因为消瘦而更加清晰。

走了这半圈而已, 却花了不少时间, 青年额角都见了汗。

连慎微缓了缓, 好了, 风恪,我歇一会。

应璟决连忙将他扶到了软塌上,这房间里地龙烧的旺,他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在身上随便一抹手,然后在连慎微的掌心写道:要吃东西吗?他是以风恪的身份陪在连慎微身边的。

半个月前,小舅舅醒来的当晚,风先生同他们说了这些年发生的事。

他才知道,他的失忆才不是生病,而是被当时的先帝亲自下了皇室的秘药。

大盛朝廷与浮渡山庄的仇恨也终于浮出水面。

小舅舅的伤,是当年追杀完坠月流的杀手之后,身受重伤,被妖僧捡去炼成了药人,经脉俱损,右手手筋被挑断,再拿不起剑。

十七岁到二十岁的这三年,他都在风家养伤。

无数次试图重新拿起剑,可惜都失败了,直到小舅舅知道,浮渡山庄的仇人远不止坠月流一个,还有朝廷上许多素有忠正之名的大官。

其中,魏立就是一个。

魏立。

他如何不记得。

当时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和还是摄政王的小舅舅正式开始决裂的。

他甚至还亲自去主持了魏立的葬礼。

后来南巡回来,魏立的坟墓被人挖了,里面的尸骨不翼而飞,他还震怒,重新叫人修缮了。

他想象不到,小舅舅听说他给魏立主持葬礼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

应璟决知道这些事之后,扇了自己一巴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的时间。

出来之后,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却一言不发的便将自己收拾好,接过了照顾小舅舅的责任。

风恪跟他说,小舅舅不想让他知道当年的事,如今浮渡山庄的仇恨都已经随着他父皇的离世而彻底画上了句号。

应璟决便点头,小舅舅不想他知道,他就不知道。

当日在佛泉寺。

他记忆恢复,莫达让小舅舅对着魏立的儿子下跪道歉,他如今知道了真相,就更觉得愤怒和屈辱。

虽听宁封说,小舅舅没有跪,只是略微低了下头,就被明烛用鞭子拉了过来。

但是……跪与不跪,对一个生性骄傲的人来讲,怕是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就已经不重要了。

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就代表了放弃骄傲。

小舅舅心里如何想的,他们谁都不清楚,也不敢去提及。

应璟决望向窗台的那颗君子兰,花以气节养之,据说是小舅舅一直在照顾,之前养的很好,可是自这次从佛泉寺回来后,这花就慢慢枯萎了。

叶片泛黄,花朵凋谢。

传言,花与养花人之间有气相连,连慎微折节受辱,君子兰渐渐衰败,很难不令人去联想到他自己本身的状态。

一想到这里,这盆君子兰就像一根刺一样,提醒着他们那日晚上连慎微低头的模样。

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及把它扔掉,而是一直精心照顾着,厉宁封从外面买了不少好土,连风先生都日日在那盆花的花盆里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好像花养好了,人也会养好一样。

连慎微没察觉到应璟决的走神,蜷了蜷微痒的掌心,点了点头:想吃点东西。

其实连慎微醒来后的所有反应,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他近乎反常的配合治疗,每次到了饭点,都会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

还会在身体好一些了,主动要求下床走一走。

他废了一身武功,内力散尽,衰竭成现在这副模样,最初站立都勉强,到如今可以在房间里走几步,进步已经非常大了。

应璟决在他掌心写了个:好。

正巧外面厉宁封端着食物,叶明沁手里提了一包点心,风恪领着他们进来了,他看向应璟决,问:你小舅舅今日如何?应璟决:比昨日少走了一步。

厉宁封将熬好的温和补汤盛在碗里,吹凉了些,就送到连慎微唇边。

即便知道他没有味觉,但也不妨碍他们想将不怎么好喝的补汤做的甜一些,还有叶明沁买来的刘记点心。

他吃饭的空当,风恪给他施针。

连慎微嘶了下,小声道:……扎了好几日了,就不能少扎几针。

二十多年如一日怕针的模样,又怂又可怜,偏得日日被扎,反驳都很小声。

风恪瞥他一眼,你身体好了就没事了。

说完,他半天没等到回应,才忽然想起此时连慎微听不见也看不见。

风恪顿了下,嘴角下意识扬起的笑就散了。

应璟决抿唇,学着天南的口吻,在连慎微掌心写:风先生说,您好了就不用挨针了。

连慎微感受着自己如今这具无时无刻都在给他传递着虚弱感的身体,静了许久,然后换了个话题。

他道:风恪,我那晚出现在佛泉寺,你确定璟决没起疑心吗。

他怎么还不对摄政王府出手?应璟决写:没有,都瞒过去了,风先生处理的。

佛泉寺北夷奸细暴露,他现在没有时间管摄政王府的事。

那就好。

连慎微出神了片刻,低声道:可惜,听不见那臭小子叫我一声小舅舅了。

应璟决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还有宁封,连慎微笑了笑,道,那声师父到底是没有缘分听见。

风恪看了一眼厉宁封。

后者将补汤的碗放在桌子上,和应璟决一起,在连慎微面前半蹲下来,仰头看着蒙着眼睛的苍白青年。

失去视觉与失去听觉,若只有一样,还不是与外界完全隔开。

连慎微这些日子,总觉得过的不真切。

他触摸不到外界,只能从一些不明显的反馈上,才能知道自己睡着还是醒了,是做梦还是正在经历一件真正的事。

像是被封在了一具躯壳里。

触感却被无限的放大。

感觉到掌心又有痒意,白发青年侧了侧脸,缚眼的黑色布条,从脑后缓缓滑落到脸侧,他仔细感应着。

有人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了三个字。

小。

舅。

舅。

写的很慢,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郑重感,生怕他感觉不出来一样。

写完便停了,好像在等他的反馈。

白发青年缓缓露出一个笑,温和的嗯了一声。

然后,他掌心上又被写了两个字,这次是:师。

父。

厉宁封跪下来,握住他的手,额头抵在青年沁凉的指骨上:师父……白发青年唇角笑意加深,听见了。

厉宁封顿住,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

应璟决蓦的抬起头。

还没等他们心里那点希望亮起来,就听见青年继续说了一句:是谁写着玩逗我开心呢,天南还是风恪?你们两个的手比明烛粗糙多了,我可感受的出来。

连慎微将自己的手收回来,指腹在泛红的掌心摩挲了片刻,笑道:都快被你们写出茧子了。

……风恪垂眸看了眼呆愣住的应璟决和厉宁封两人。

心中轻叹。

到底不忍心再打击他们,只是道:要哭出去哭,别在这惹人烦。

有什么用呢。

仇恨可以消弭,但永远无法被聆听、被知晓的愧疚和悔恨,只会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都更加刻入骨血,这才是对活着的人的最大的惩罚吧。

施完针,风恪的衣角轻轻被拉了一下。

低头看去,是连慎微拽住了。

连慎微抿了下唇,显出些执拗:这些日子,我一直按时吃药、吃饭,让自己好起来。

风恪,我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金陵看看。

他……想回家了。

在金陵的家。

即便是污名满身,他还是想在临终之前,回金陵看看,就算不去浮渡山庄也是好的。

风恪不说,他其实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十七岁的连瑜白和二十八岁的连慎微,都是他。

他何尝不想把这两段人生分的清清楚楚,但他也只是红尘凡世里的俗人一个,如果真的能将过往全部割舍,就不会经常梦回曾经。

此间事了。

他也算无牵无挂。

连慎微想,他总该为自己活一活。

他一个违背家训的人,想回家看看,放在之前,定然是不被允许的。

可连慎微又想,阿爹阿娘素来最疼他,阿姐也惯着他,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是回去看看,死后也不会入祖坟,应该会被原谅。

连慎微感觉自己掌心被写了个好字。

他高兴,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配合恢复的效果还不错,于是又问:你有没有能让我短时间可以看见的药?现在出发去金陵,到那里,正好是春天,我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

就一眼就好。

风恪沉默片刻,终究不想让他失望,答应下来。

白发青年肉眼可见的心情好,比平日吃的多了一些。

他精力不济,一直多眠,吃完后漱了口,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一踏出卧房的门,外面冰冷寒意瞬间附在了身上。

初冬时节,庭院里的枝头灰蒙蒙光秃秃的一片。

风恪心事重重的眯起眼,身后应璟决和厉宁封一前一后出来。

叶明沁关上门,问道:风先生要带义兄回金陵吗?应璟决皱着眉:可是小舅舅如今的身体,能受得了一路的劳顿吗。

受不了,风恪摇头,怕是出京城不过五里,一个照顾不好,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厉宁封:那您刚才答应?风恪:他很久没那么高兴了。

什么都不想,像从前一样任性,还拿各种难办的事情刁难他。

但是如果小舅舅知道您骗他,他……风恪: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应璟决沉默了片刻,道:有一个。

其他几人看向他。

应璟决:小舅舅想回金陵,无非是想回浮渡山庄,我可以把摄政王府改造成另一个浮渡山庄。

风恪第一反应是不妥,可仔细一想,也不是不行。

连慎微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昏昏睡睡,感觉不到外界,如果是行船,船舱平稳,和在卧房内差别不是很大。

风恪沉吟片刻:你对浮渡山庄的格局还记得多少?应璟决:小舅舅爱去的地方,我都记得,不知道是不是失忆的缘故,他现在对于六岁前的记忆,都记得非常清楚,就算有不清楚的地方,全天下总还有工匠知道。

风恪看了他一眼:这会到还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应璟决勉强笑了下:风先生,就不要打趣我了。

既然决定了,那我就让天南和明烛把府里的人都聚起来,好好吩咐一下,风恪对厉宁封道,你多找些人手。

厉宁封点头:我知道。

应璟决:叶大人,朝中琐碎的事,还是麻烦你多和几位尚书商量,奏折让小志子送到这里来。

叶明沁稳重道:微臣知道。

-敲定之后,摄政王府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这是个不小的工程。

应璟决招募天下能工巧匠,朝廷诏令,自然多得是人应招,很快,摄政王府就开始动工。

这些动静京城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却半点风声都没传到连慎微这里。

他只是知道最近要离开,然后就叫天南开始收拾东西。

连慎微:等我走了,留个人回禀皇宫,就说摄政王得了急症,不治身亡。

他想了想,除了苍山剑和洞箫,阿恣、那盆君子兰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

倒是有点要留下来。

将府里的地契和庄子的契书,还有东边的那间小库房里,左数三步,有个我一直放着的盒子,一并拿过来吧。

连慎微很少藏东西,说出来后,风恪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

忙招呼着把他要的东西拿来。

东西拿来后,那盒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叫人一愣。

是一盒光华璀璨的明珠。

其中一部分是深紫色,也有一些珍稀的绯色。

连慎微摸索着伸手,在盒子里拨了两下,下面就又弹出来两层,下一层是把扇子,最后一层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他将天南拿出来的地契和商铺契书也放进了最后一层。

应璟决看了天南一眼。

天南挠头:主子是有收集明珠的爱好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主子要这些干什么。

风恪:这盒子的第三层放了这么多银票,当初买补品的钱不够的时候他怎么不用?厉宁封在连慎微掌心写字,问了。

连慎微把盒子重新关好,疑惑道:这是我身为兄长给明沁准备的嫁妆,哪有兄长用妹妹嫁妆的道理。

这不是固执,是从小受到的家教便是如此,就是饿死,他也不会动这笔钱。

况且即便是动了,天价的补品,又能撑得了几天。

一直很少说话的叶明沁愣住了。

……嫁妆?她孤单一个,没有母家,以后如果出嫁了,我担心她受欺负,嫁妆备的丰厚一些,底气足,连慎微慢慢道,不过明沁争气,现在混的不差。

他将很多事都想的很远,远到或许没有他参与的以后。

若是有朝一日她出嫁,这些就是她的嫁妆,如果不想成家,想招人入赘,这些钱也养得起家。

女子总是艰难些,就凭朝廷发的银钱,远远不够。

明珠可以秀在嫁衣上,也可以存着,可以卖钱。

中间一层的扇子是用来掩面的,都是母家准备,他的身份倒也符合,就一起准备齐全了。

而余下的银钱和铺子,都是他给明沁的实打实的底气。

连慎微低咳几声,补充道:先前收的官员行贿的钱,大部分都被我用在边疆和救济赈灾上了。

走的时候跟明沁说一声,给她的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干净钱。

因为得不到回应,旁人在他手上写字到底麻烦,他就自顾自一直说,说了这么多话,连慎微有点累。

京城中谁不知道他是叶明沁的义兄,他名声是不好,但作为兄长,把田地铺子给自己的妹妹,谁能说出半个不字?就算有些流言蜚语,依照明沁的能力,也可以解决,他不担心这个。

其余人都望向了叶明沁。

素来稳重精干,前途一片光明灿烂的户部侍郎,此刻满面泪痕,看着那个给她的盒子,捂着唇抽泣,半个字都说不出。

-冬日愈冷,那盆君子兰越发没有精神了。

从那日知晓义兄先前的钱都用在了边疆后,天南几人都一知半解的说不明白,叶明沁开始着手查,这一查,就查到了当时老侯爷受伤,从边疆退下的那一年。

当年的事情一点点浮出水面。

天南等人只知道钱是用在了边疆,却不知道如何用的,那些钱不仅仅买了粮,还有很多药材,甚至义兄还在金陵买了粮,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把救命用的军饷运送到了边疆。

很多人都记得那批运往边疆的粮食。

当时朝廷里太多蛀虫,国库空虚,官员之间相互推诿,直言边疆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叶明沁还记得,义兄那时候权力还没有后来那么大,这件事让他那段时间心情很差,之后他找到几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强行杀了朝廷里闹的最厉害的几个,朝廷的粮才送了过去。

粮送过去之后,见边疆没出事,那些人就又把义兄随意滥杀朝廷官员的事翻了上来,骂了好一通。

殊不知,若是没有最初送去的那一批,边疆焉能安然无事?即便是这样,忠义侯不还是受了伤,从前线退了下来吗。

她这事查的光明正大,没过多久,朝廷里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忠义侯初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然后生气有人拿这件事耍他。

后来厉宁封亲口证实了,他才沉默下去,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很多——当初京城补品提价那件事,他也有参与。

老侯爷知道后的第二日,就去了摄政王府拜访,他的到来连慎微并不知晓,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事来打扰他。

老侯爷只是隔着很远,对着被人搀着缓慢走动的白发青年,深深作揖,行了个礼。

不管连慎微在到底有没有为了报仇滥杀无辜,但只凭借当初他不惜一切往边疆运粮这件事,就值得他如此敬重的一拜。

那批粮救了边疆无数将士,也救了他的半条命。

他见过先帝在位时,百官朝拜,唯独那人穿着尊贵至极的黑色官服,代表摄政王身份的扳指沉沉扣在大拇指上,不紧不慢的坐在紫檀椅上饮茶——权势滔天。

老侯爷曾经憎恨这般做派,认为这是奸臣祸乱朝纲。

可如今,他看着白发青年黑绸覆眼的模样,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

摄政王府动工,他做不了什么,就带着几个曾经在前线下来的士兵,一起在这里帮忙干活。

不过半月光景,王府就被改造完了一半。

连慎微也被换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按照船舱的样式建造,叫他以为现在已经在去往金陵的船上。

若是连慎微感官仍在,一下就能识破这种拙劣的谎言,但他如今半点也分辨不出,昏睡醒来就被告知他现在在船上,他还很高兴。

连慎微:这一下又不知道睡了多久,现在在船舱里是吗?他下床摸索了片刻,布局果然变了,不过比想象的暖和。

天南写道:风先生安排的,说风家有钱,您不必担心路上不舒服。

等您回了浮渡山庄,到了您自己的房间,就熟悉了。

连慎微一愣。

回浮渡山庄。

其实回到金陵就很好了。

如果能进山庄看一眼,似乎也不错。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连慎微笑了笑。

果然人都是贪婪的,一件事情被满足,就会想要更好的结果。

浮渡山庄的房间。

他若是真的回了那里,便不用人陪了,闭着眼睛,他都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希望快点到。

他说。

-举全国之力,把摄政王府改造成浮渡山庄。

即便是速度极快,也要考虑到细节。

可是毕竟山庄地势高一些,应璟决只能极力的将先前小舅舅在山庄时,卧房周围的环境还原。

不知是哪一日霜重,君子兰彻底枯死了。

连慎微每日清醒的时间肉眼可见的变得越来越少。

原来还可以在房间里走两圈的,如今却像是慢慢回到了最开始醒来时候。

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

再一次将近三日未醒后,风恪给他诊完脉。

……做好准备吧,府里的动作加快些。

应璟决难以接受:风先生。

他能多活这段时间,已经是从阎王手里抢来的了,风恪静了片刻,我自学医开始,看过了很多人死去,但后来学有所成,我手底下就再无救不回来的病人,但是……他自负医术绝世,这些年的心思几乎都花费在了一个人身上,可偏偏这个人,他倾尽所学也救不回来。

风恪再次感觉到了无力。

他站起来,我已经传信给仇澈了,让他不管在哪都赶紧回来,希望能赶得及。

让他走的时候,朋友亲人俱在身侧。

不孤单一人。

风恪说罢,不管屋里其他人如何反应,他自己又去了他那间小药房。

连慎微说想要一种可以短暂看见的药。

他最近一直在研究这个,终于有了些苗头。

还多亏了大盛朝的珍品库,不然研制的怕是没有那么快。

……崇临二年。

十二月十七。

连慎微在恍惚睡梦里,掌心上被人写了几个字:我们到浮渡山庄了。

他脑中的睡意忽的散去,声音低哑:……到了吗?应璟决喉间发堵,点了点头,忽的想起小舅舅看不见,于是忙擦了下眼泪,在他掌心写了是。

应璟决:打扫花费了些时间,还上了地龙,其他的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连慎微闷咳几声:我起来走走。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没叫应璟决扶着。

指尖一一拂过房屋里的摆设。

他少时玩心不退,房间在整个山庄都别具一格,屋里东侧有个吊顶秋千,他经常在上面晃着喝酒,隔三差五在上面睡一觉。

屋梁中间高处种了几盆野藤,每年春天都开紫粉色的小花,垂下来好看的紧。

他还从外面的泉眼里分流了一支到他屋里,用小石头围成了一个一米大小的泉。

书架上一侧摆的是书,大部分不太正经,都是江湖里讨来的话本子,另一侧全是好玩的玩意儿。

……都和记忆里的一样。

连慎微走了一会,掌心攥住了秋千的绳索,喘了口气,之前不觉得,我的房间这么大。

青年高兴的样子太过明显。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坐船去金陵,这里也不是浮渡山庄,他仍旧困在了原地,应璟决看他高兴,自己也想跟着笑笑,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难受和心酸。

连慎微:我还想出去走走。

应璟决忙写:不行,外面还是太冷了。

连慎微:没事,金陵很少下雪,冬天也不冷,我只是走走。

应璟决拒绝了,如今正是京城最冷的时节,这个时候出去走,小舅舅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况且,他们还在到处找绿色的植物,尽量把金陵的景色也还原。

那好吧。

连慎微:等你的药研究出来了,我再出去。

他心里大约估摸着时间,连慎微不知晓自己现在在一场骗局里,便也将天南他们告诉自己的昏睡的日子算上。

现在应该是金陵的一月份吧。

二月的春天才是最好看的。

他再等等也好。

应璟决就仿着风恪的口吻写:好,我会尽快的。

连慎微回到了‘浮渡山庄’,一次也没有提及过自己要去祠堂看看。

更没有往那边的方向看过一眼。

他一直在等着风恪的药。

-崇临二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

都快点快点,大家加把劲,快过年了,这几天干活快的,陛下说了,都有赏!忠义侯喝了一声,不要偷懒啊,哎哎哎,那盆梅花放在这边,对对,小心点,从宫里移出来的,玉檀梅,珍贵得很。

放心吧侯爷!兄弟几个肯定干好!数九隆冬,布局大变的摄政王府一点点染上了春色。

不止宫里和民间的匠人,连绣娘们都没闲着。

任凭再有经验的花匠,有些花冬日就是不开,谁也不能叫它强行开花,风恪便想了个注意。

以假乱真。

让技艺精湛的绣娘们制作假花。

很快,那些真假两掺的花花草草,就堆满了整整两个屋子,就等着外面的亭台水榭一布置好,马上就会放出去。

崇临二年。

十二月二十八日。

风恪研究出了可以让人暂时看见的药。

费尽心思,只得了一粒,且连慎微身体情况特殊,这药用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效果如何,管用多长时间,看的清不清晰。

不管如何,总算是研究出来了。

他见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连慎微。

青年这两日的精神似乎好些了,知道之后,就想吃下去试试看。

风恪写道:只有一粒,我先保管着,等你再好点了,可以出去的时候,我就给你。

连慎微:好吧。

他恹恹的伏在枕头上,手里捏了一个少时的小铃铛,最近经常在掌心里捏着玩。

铃铛声音很清脆,连慎微听不见声音,但这铃铛声却给风恪几人很喜欢听,因为每次响起,都说明拿着铃铛的人还醒着。

……崇临二年。

十二月三十日,夜。

后日是上元节,过了上元节,就是新岁,应璟决仔细看着手里明日的单子,正经陪小舅舅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其实他们不想弄的太热闹,就想在后天晚上在屋里陪着连慎微。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他们弄点吃食,在房间里备下,一起围着火炉吃点东西,陪着小舅舅。

这样就很好了。

小志子匆匆进来,摄政王那边叫了风先生过去。

应璟决一惊:可是出什么事了?不待小志子细说,他撩了手里的活,赶紧出去了,算了朕自己去看。

一走到连慎微卧房门口,就听见一声语气又弱又很无赖的话:……我就是拿出来摸一下,风恪你不讲理,不给你你还能打我不成?应璟决:……他脚步一顿。

这声音是他小舅舅来着。

不像是现在的他说出来的,这话一出口,让他梦回自己小时候常见的那个没什么拘束的少年。

风恪气的够呛,伸出手在连慎微掌心一顿挠。

交出来听见没,就这一粒!应璟决往里面看去。

连慎微右手握着一个青色的玉瓶,藏来藏去,左手则被风恪握着。

风先生大概是顾忌着小舅舅的右手手腕,就没跟他抢,在他左手掌心写字。

应璟决一眼看去,只觉得那写字的速度快在小舅舅掌心里擦出火星子了。

……风先生,应璟决默了下,走过去,怎么了?风恪眼疾手快,一把拈住玉瓶的下面,一下抽了出来。

临睡了还不老实,这药就一粒,我看看能不能再多配一点,说不准你眼睛还间接性可以看见,非得摸,摸一下就能看见是吗?!他叭叭一堆。

连慎微都听不见:风恪你欺负我看不见是不是?仇澈知道你欺负我吗?风恪继续叭叭:你摸了把药性摸没了怎么办……鸡同鸭讲现场。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两人声音一低一高,一时之间非常吵。

应璟决:……他抵唇咳了一下。

好像他不该来这里。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连慎微说的嗓子很累,趴在床边慢吞吞喂了两口水,被风恪冷着脸塞进了被窝。

他把那青色药瓶重新收好,等着连慎微呼吸平缓下来,才和应璟决一起出去。

他们走了之后,原本好像睡着了的青年,呼吸忽的弱了下去,很难受的喘息了片刻。

连慎微捂唇闷咳,平静下来后,无神的睁着眼睛,忍过身体里漫过的疼痛。

再忍一会。

一小会就好。

按照他心里盘算的时间,天亮了,就是二月份了,从好几天之前,他就不叫人在这里整夜守着他了。

他等了许多天,终于等到二月。

往常他睡下的时间都很固定,连慎微在心里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数,期间,他甚至感受到了有五六次,有人过来,或是按住他的脉搏,或是试探他的鼻息,确定他无事之后,再次离去。

黑夜里,每一点时间都被虚无拉长。

风恪有时候很聪明,比如他偷偷咳血这件事就是被风恪发现的,有时候也很笨,比如说他药瓶里少了那粒药都没看见。

能让他短时间看见的那粒药,此刻就在他枕头下放着。

想来他内功虽然废了,但是少时学的一些江湖技巧还在,偷天换日,眼睛看不见一样可以做到。

等到窗外的微微的熹光透进来的时候,连慎微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摸索出那粒药丸吃了下去,等了片刻,眼前还是一片虚无。

或许是药效发作有时间。

青年下了床,缓慢的穿好了衣服。

是件白色的,边角有一点水墨丹青,银色丝线勾边,舒适而精致。

厚厚的黑狐大氅拢在身上,在天南和明烛进来侍候之前,他慢慢推开了门。

迎面一阵风,有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

金陵的二月,何时这样冷了,是返寒吗?连慎微这样想着,然后抬脚走了出去,他掌心抚着一路的栏杆,一寸寸划过。

他在浮渡山庄长大,从卧房出去,每一个拐角通往哪里他都很熟悉。

天色熹微。

檐角的占风铎轻轻晃动,偶尔发出空灵悠远的声响。

白发青年一步步,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过转堂,拂开竹帘,慢慢往前,就像走入山水画里的画中谪仙。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雪。

洁白的,轻盈的雪花落在了每一处。

雪片越来越大,连慎微感觉到了雪花落在指尖时,化开的凉意。

他顿了下,低喃道:金陵二月,竟下了雪吗。

白发青年安静了片刻,继续按照记忆里的方向往前走。

-天南发现连慎微不见了的时候,脸都吓白了。

他慌里慌张去风恪的房间:风先生!主子不见了!什么?风恪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找出自己那瓶药,打开往手里一倒——空的。

风恪脸色难看下来。

……应璟决他们呢?他们很早就起了,在隔墙放花,现在外面下了雪,暂时只放了亭子里的花,叶大人去厨房了。

风恪:把他们叫过来,找人。

-阖府一盏盏灯亮起来,开始找人的时候,连慎微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地面已经覆了一层雪。

药效慢慢发挥,连慎微眼前已经可以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了。

他今日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可以走这么远。

不过再多的力气,都有用完的时候,连慎微脚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他伸手摸了摸。

是个石凳。

到地方了。

他拂开凳子上的雪,坐上去,却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伏在了石桌上。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就经常在这里吃饭。

不远处有一颗苍老的梨花树,风恪家也有一颗,是他们祖父那辈小时候一起种的。

别处的梨花都是三月份开,他家里的这颗二月就开了。

这里的景色也最美。

连慎微做梦梦到次数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承载了他最美好的少年岁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呼吸越来越弱,也渐渐感觉不到冷了。

白发上一点点覆上雪花,眼睫上也逐渐被霜色点染。

连慎微眼前渐渐清晰。

天地的颜色再次映入眼帘。

好干净的雪。

连慎微伸手触碰了一下,看了片刻,然后闷咳着,勉强支起胳膊,抬头望向梨树的方向。

似乎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枝叶都光秃秃的。

如今不是金陵二月吗。

为何梨花未开。

他原以为,即便是返寒,他起码可以看见一些花苞在枝头。

连慎微愣怔片刻,刚才攒起来的力气消失,他再次伏在了石桌上,看着雪,忍不住出神。

偏偏是他回金陵的时候,遇见了这场雪。

是不是连家的先祖并不想让他到这里来,觉得他脏了地方,所以才下了这场雪,清洗他身上的罪孽吗。

也是……雪是干净的,被雪覆盖的人,勉强也算干净了。

他还觉得,他回来金陵,再到山庄的这一路很容易呢,原来还有这场雪在。

他很努力的活着,好不容易才撑到二月份的。

可惜上苍总是不愿意怜悯,在生命的尽头,也从不施舍他一丁点成全。

姐夫临死前,他念着阿姐的情,以剑气割裂宣纸,送了他一场虚假的雪。

假的终究是假的,比不上真。

金陵甚少下雪,他现在见着了,替阿姐多看两眼也不错。

连慎微看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其实是被眷顾着的,起码他不是死在京城,那个困了他后半生的囚笼。

他最终的归宿,终究还是金陵。

他回家了。

这就很好。

他不应该奢求的太多,遗憾和怀念才是他二十九年人生中的寻常事。

一杯淡酒佯已醉,芦花满肩江湖人。

眼前的光线又重新黯淡下去了,连慎微最后看了一眼这天地雪白。

想的却是当年花中醉酒,仗剑比武,无拘无束的那十七年。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好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啊……作者有话说:——正文完——后面就是后日谈和番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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