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断断续续地走了大约四天后, 他们靠近了郑州的外城,城外聚集的难民比想象中的还要多,老老少少地聚扎在一起, 部分人身上还有晒干后的泥土, 沾在衣物上。
宽大的马车从人群中穿过, 宋知岁掀开了些车帘, 往外瞧了一眼,这些天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
难民群大批大批地从郑州去往周边的城池, 听说光是南城就已经收容了上千人,官府因此在城门口贴上了告示, 表示地方不够, 不会再收容任何从郑州过来避难的百姓。
当夜就将城门关闭,谁也不让进。
望着马车外已经饿得瘦骨嶙峋的人群,甚至还有尚在襁褓里的婴儿喝不到奶水, 哭得撕心裂肺。
宋知岁叹了口气, 将车帘放下, 侧头看向秦煜:光是外城就已经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内城该是什么模样?秦煜眼眸微垂,看着手上从皇宫内传来的信件, 慢条斯理的翻到下一页,道:你方才所看到的场面, 在内城是看不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将手上的信件看完后才继续道:因地势高低不一, 郑州的洪灾只淹没了西边的农庄和西北处的大片房子, 但内城处在东边的高地上, 只波及到少许。
他边说着边将信件放在火苗上, 看着手上的信燃烧化成灰烬, 墨色的瞳中跳跃着橘黄色的火光,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凌厉。
声音逐渐冷淡:西边最低处的水已经将屋檐全数淹没,郑州知府装聋作哑,有些尸体在洪水中浸泡了大半个月,早就高度腐烂,若是因此再爆发瘟疫,那才是人间地狱。
宋知岁看着那堆变成灰烬的纸屑,有些忧心忡忡:秦泽也的胆子也太大了,拿整个城的人命去赌,他难道丝毫不在意民怨吗?秦煜轻嗤了声,觉得听到了一个笑话:民怨?他看向小姑娘,一个将数万百姓的性命拿来做踏脚石的人,你觉得他在乎吗。
她摇了摇头,伸手勾住了秦煜的小拇指,声音有些轻:我先前在书上瞧到过一句话,觉得分外有理。
顿了顿,抬起眼看向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①,他就算用这种手段得到了那个位置,也不会长久的,只会把朝国送入万劫深渊。
秦煜弯了弯眼尾,握住小姑娘整只手,语气温和:你放心,他坐不上那个位置。
马车内安静了下来,宋知岁垂下眼,视线内十指紧扣,她失神了片刻,而后应了声:嗯。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萌生出了不回宁阳城的想法。
她想看着秦煜坐上那个属于他的位置,而后兴国安\\邦保境息民,身处于边境的城池不用担心被北蛮的铁骑践踏,也不用再担心流离失所,她想看到那样一个盛世,看到朝国繁荣昌盛。
而不是现在的风雨飘摇,如欲坠的孤鸟,一意孤行地直冲裂缝深渊,将数以万计的百姓推向无边地狱。
马车在不知何时驶进了内城,车外的声音被街道上的叫卖声和闲谈声所替代,宋知岁再次掀开了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就看见一幅幡然不同的场面。
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做着生意,店铺门大开,热闹非凡。
同她先前在外城瞧见的简直是两个极端。
殿下,到知府的府衙门口了。
牧祈的声音从外传进来。
宋知岁闻言后看向稳如泰山的秦煜,疑惑道:不下去吗?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籍:不急。
她不明所以的掀开了些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只见外头只有一些守卫站在门口,而本该出来迎接的知府却不见身影,她环顾了一圈后,将脑袋又缩了回去。
等了大约半盏茶后,里头慢腾腾地走出来一群人,领头的穿着一身官服,肥头大耳一直到了马车跟前,才拱手赔笑道:贵客到访,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牧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压根不带理睬他。
那知府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后,见没有一个人回话理他,一时默了口,有些许尴尬。
倒是坐在另一边的阿元颇为无语道:你们郑州知府的礼节,已经失礼到连太子殿下都可以不跪地恭迎了?那知府眼中露出了一抹不满,但很快就跪了下来,依旧带着些许嬉笑:微臣恭迎太子殿下。
身后的人也跟着一起跪下喊道。
秦煜默不作声地继续翻看着手上的书本,许久后才轻咳了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知府听到,只见他颤颤巍巍的就要站起身。
下一刻秦煜的声音再度响起,透着冷意:袁太守当真是日理万机,让孤好等。
袁李固刚直起来的腿又立马跪下了,连忙否定道:不敢不敢,微臣听闻殿下远道而来,早已备好酒肉只待相迎,哪知底下贱奴迟迟才报,微臣知晓后立马就赶来迎接。
阿元撇了撇嘴,小声的吐槽:还真没看出来有半分的赶。
虽说压低了声音,但袁李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立马抬头瞪了她一眼,心道,一个小小贱婢也敢编排他。
你敢瞪我?阿元撸起袖子,气得反瞪着他。
袁李固:…………???一个奴仆的脾气怎么比他堂堂知府还要大?马车的帘子被一只宽大的手掀开,秦煜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袁李固,牧祈和阿元先一步的跳下马车,侍卫反应迅速地将小凳子放在地上,秦煜看也没看翻身跳下。
转身掀开车帘,语气柔和:小心些。
嗯。
宋知岁应了声,挺着偌大的肚子在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杏眼扫了一圈跪了一地的人。
虽然已经知道了小姑娘肚子里的只是个枕头,但他还是不放心地扶着她的手臂,凉凉的瞥了一眼正在不停偷看的袁李固。
沉声道:还不带路。
这边这边……他连忙站起身,先一步的朝里边走,边走边将路过的景物都介绍了一遍,生怕别人不知他袁府壮丽豪华。
宋知岁走在秦煜旁边看着前头因肥胖,走起来肚子都要抖三抖的人,凑在他的耳边悄声道:他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每个州的任命知府每月俸禄都是固定一致的,在位官员不允许经商,多余的银两只能靠吃回扣,想要建造出,现在他们所看到的袁府,中间吃了多少回扣肉眼可见。
但袁李固丝毫不避讳,甚至还在为自己华丽的住宅而沾沾自喜。
秦煜弯了弯唇角,垂首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郑州的水太大,难免会有脑子进水的。
噗嗤。
宋知岁忍不住笑了出来。
前头的袁李固讲了一半的话被打断,转头看了身后一眼,眼中透着被打断的不满。
她掩唇轻笑,眉眼弯弯,乖巧又无辜:方才听到了个笑话,袁太守你继续,我们听着呢。
袁李固听闻赔笑了一声,丝毫不顾及继续讲,看到他这个模样,宋知岁凑到秦煜的耳边,偷笑道:那估摸是进了片海。
地方官府连储君都不惧怕,她真不知道这个袁太守是没脑子还是被人硬生生惯着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当真是觉得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他了。
秦煜揽着她的肩膀,抬起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眼尾也染了几分笑意。
而后抬眸看向挺着肚子摇晃的袁李固,那肚子都快跟宋知岁的相提并论了,外城那些饥饿到需要啃树皮谋生的百姓,瘦到令人心惊而袁李固则是胖到让人心惊。
一直到中厅,只见最中间的大桌上摆满了菜品,袁李固笑得脸上横肉都被挤在一起。
招呼着两人落座。
这是微臣为了恭迎殿下特意准备的宴席,殿下瞧瞧可否合胃口,若是觉得不好,微臣让厨子重新做。
他微微弯腰笑道。
宋知岁只瞧了他一眼,顿时觉得胃口都要没了,像是一大块肥肉上剌了两只细长的眼睛和嘴巴,整个五官因为肥胖而挤在一起,真是长得谁也不服谁。
她连忙撇开了眸子,视线转向还冒着热气的菜肴。
秦煜只扫了一眼,便未多说什么,扶着小姑娘先落座,自己则是坐在她的旁边。
袁李固一瞧,也想跟着坐下。
屁股还未接触到板凳,就听到秦煜冷淡的话,透着漫不经心:袁太守既然仔细地介绍了府院,不如将每道菜肴也介绍一番。
袁李固愣住,一时坐也不是站着也不是,挠了挠后脑勺:那微臣是……站着还是坐着介绍啊。
秦煜没理他,侧头瞥了一眼阿语,后者极为迅速地将提前准备好的筷子和碗拿了出来,又用帕子仔细地擦拭了一番才摆放在两人面前。
袁李固摸不着头脑:这微臣准备的碗筷也都是干净的。
阿语如同往常一样布菜,阿元斜睨了一眼想要坐下的袁李固,冷着语气道:没听见殿下说的话吗?还不快介绍。
他顿时抬起想要坐下的屁股,瞪了阿元一眼,越俎代庖:你一个贱婢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阿元:…………嘿,她这个暴脾气。
当下就想一拳头轮上去,打的他满地找牙。
还未迈脚,只见一颗小石子从侧方闪过,击中袁李固的腿弯,痛意让他直接跪了下去,还嗑了一个巨响无比的响头。
宋知岁的面色在听到那个词后瞬间就凉了下去,冷眼看向了已然跪着的袁李固。
冷声道:科举不易,袁太守既已坐上郑州知府一职,必定精通四书五经,口无遮拦可要不得。
顿了顿,她用筷子轻敲了一下碗,突然弯了弯眉眼,又恢复了原先的无辜。
不如,就罚你跪着抄二十遍四书五经,一个月应该能抄完吧。
她拖长了语调,笑意盈盈地看向袁李固:袁……太……守。
作者有话说: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出自《荀子·哀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