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好像瞧见杏枝了。
她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 发现刚才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消失不见了。
像是匆匆一瞥,出现的幻觉。
她确实在这里,你想见她?秦煜牵起小姑娘的手, 带她走下马车停靠的斜坡, 往人群内走。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木屑味道, 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 以肉眼可见的形式漂浮在空中。
他伸手在面前挥了挥手,继续道:你被袁李固迷晕送到袁文瀚的私宅那日, 她以为你会同那些惨遭虐杀的女子一样,便心急地揣着所有证据主动找上门来。
说是想赌一次, 赌我会为了你将整个袁家端了。
宋知岁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灰尘沾染上裙摆,点缀出点点痕迹。
她眨了眨眼,看着忙碌而艰辛的工人, 脑中蓦然闪过了那日临出门的场面, 杏枝倔强的非要她带上那只庸俗却异常尖利的发簪。
怪不得她一定要我带那只发簪, 是你嘱咐的吗?秦煜脚步一顿,想起袁文瀚眼里那只庸俗又透着惊悚的簪子,摇了摇头:应当是她自己的主意。
话语间, 他们已经到了杏枝的面前。
是一间简易搭建的小屋子,能够遮风挡雨, 杏枝正在清洗晚间需要烹饪的食材。
见到他们立即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秦煜随口道:起来吧。
宋知岁已经对太子妃这个称呼形成了免疫, 此时也不再排斥, 从秦煜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笑眯眯地看向杏枝。
好久不见。
杏枝垂着脑袋, 抿唇庆幸道:太子妃娘娘无事, 真是万幸。
她弯着眉眼, 从男人的身后走出,笑意盈盈道:多谢你先前在袁府相助,不然我还真不一定能察觉到袁李固的异常。
杏枝抬起眼瞧向她:奴婢也是在赌,赌殿下与娘娘会不会插手此事,所幸奴婢赌对了,袁家倒……她的声音猛然停下,视线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处。
话锋蓦然一转,带着狐疑道:小殿下已经降生了……?半晌,微微睁大的瞳往上挪,定在少女面色红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生过孩子,甚至还处在月子里的痕迹。
宋知岁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小腹处,手下分外平坦。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张了张嘴,许久都没有出声。
倒是秦煜搂住小姑娘的腰身,安抚着轻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看着杏枝直白地将安排好的结局告诉她:岁岁被袁文瀚绑到私宅后,受了惊吓,以至于提早生产……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面露伤心:孩子没保住。
杏枝愣在原地,脸上透着不可置信。
就连宋知岁也被他编造的回答震了一下,心下骇然,虽然早就知道对于这个莫名的孩子解释好不到哪里去,但亲耳听到的震惊感。
让她一起楞在原地。
杏枝以为她久久没有出声是因伤心到无法启齿,加之现在的反应。
连忙道歉道:对不起,是奴婢逾越,请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顿了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怔怔的神情,又补充道:大难之下必有后福,娘娘吉人天相,小殿下还会再回来的。
秦煜环在宋知岁腰间的手紧了紧,小姑娘蓦然回过神来,好半晌才回道:借你吉言。
杏枝最后看了一眼她平坦的小腹,轻叹了口气。
而后垂下了眼,当初她就是担忧袁家将念头打到宋知岁的身上,伤及腹中稚子,才会下了偌大的勇气,孤注一掷地将证据托盘而出。
一是在赌,太子不会袖手旁边,二是涉及到未出世的皇子。
不然,她依旧会潜伏在袁李固的身边,等时机成熟,亲手将这颗大树扳倒,了结袁李固的性命。
给余家上百条无辜的性命陪葬。
宋知岁瞧着她落寞的模样,舔了下唇,怕她将没保住孩子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
便轻声询问道:你之后什么打算?杏枝垂首看着视线内,静静地躺在水盆里的蔬菜,手浸入冰凉刺骨的水内,激得她脑袋无比清醒。
清雅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茫然:不知道。
很快,她又自己回答道:我今年二十有四,其中有整整十四年时间都在青楼内,学习如何伺候一个男人,后来又去袁府当了五年丫鬟,但好在这五年,我也积累了一定积蓄。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洗着手中的蔬菜:可能……以后想当个厨子,似乎也不错。
她的声音很轻,是对自己话语的不信任。
宋知岁眨着眼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坚定了她的话:那我有幸,今晚可以尝杏枝姑娘的厨艺了。
水盆中的手刹那间静止不动,水波浅浅的盖过一层又一层,翠绿的叶子从那双顿住的手内钻出,漂浮在水面上。
杏枝呆了好久,才缓慢地抬起头:我……奴婢厨艺不精,怕辱了娘娘的眼……你既已脱离了袁家,不在是奴籍,无须再自称为奴。
秦煜打断她的话,纠正了杏枝口中的称呼,也让她再一次愣住。
似乎是还不适应自由身,又或许是因为她从余家那场满门抄斩里侥幸逃出来后,在最是幼小的年纪入了青楼,从良商家的姑娘一步变成了最低贱的妓子。
又在青春最好的时候,被人从里面赎了出来,成为了外室。
短短一年的光景,再被主家发落,被扫帚驱赶出门。
那年她也不过十六岁,方才及笄不久。
重新踏上街道,入眼介是陌生,她活不下去,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仿佛这个世界在她四岁过后,就彻底抛弃了她,连一丝怜悯都没有。
所以她又只身回到了青楼。
回到了这个教会她如何在声色犬马中活下的地方。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许多年,某一天她突然在楼内瞧见了袁李固,左拥右抱,吃得肥头大耳,在阿谀奉承中仰天大笑。
她突然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也是被人哄在心间上的姑娘,昔日余家被灭满门的场面近在眼前。
祖父挺直的脊背被木棍打到断裂。
母亲一声声的哭喊、父亲拼死将自己藏起来,送出府内。
那些冤屈、怨恨、无奈至今还在被掩埋的土里无人知晓。
回忆一簇簇地炸开。
她毅然决然地逃出青楼,找了大夫,修改自己的面容。
割皮切骨的剧痛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永远刻在心里。
好在……她没有忘记自己是谁,完成了当年余家上百条性命赋予她的————枷锁。
她突然轻笑了声,微弯的眼内溺出了些泪。
脊背在不知不觉中,直了起来,过了太久小心翼翼地生活,她忘记了自己原来也是可以挺直腰板呼吸的人。
骨头间的酸疼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现在是自由身了。
那些禁锢着自己的枷锁,已经尘埃落定。
二十四岁之后的杏枝,不,应该说余绮婷要为自己活了。
眼内那股晕绕不开的迷茫逐渐消失,她抬起头,重新看向秦煜和宋知岁,那双好看的瞳内,清明一片。
娘娘若是不嫌弃的话,献丑了。
宋知岁弯了弯唇,莞尔一笑:怎会,我平日里也喜爱种些菜品,自己掌勺,许久不做了,今日起了些兴致,我帮你打下手吧。
杏枝犹豫了一下,手依旧浸在水里,很快应道:好。
寒风从没有门的屋外吹过,带起一阵灰土,纷纷扬扬地飘浮在空中。
黎明终将会破开黑暗,携着第一缕晨光涌入大地。
十二月的第一天。
袁家被当街游行,众目睽睽之下,斩首示众。
血一层一层地溅射在地面上,覆盖住原本暗红的痕迹。
彼时,秦煜一行人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宋知岁瞧着坐在对面面色稍显苍白的舒白,他应当是许多天都没有打理过自己,下巴处的胡渣分外显眼,给这张原本温润的脸添了几分沧桑。
细看眸内还有淡淡的血丝未消。
他疲惫地按压着太阳穴的位置。
秦煜淡然地坐在另一边烹茶,片刻后,一盏茶推至舒白的面前:说说吧,研究出什么了。
茶香味溺满整个马车内,宋知岁捧了一杯,暖手心。
眼睛好奇地看向舒白,对于袁李固的病症,她一直抱着一种怪异感,即使旁人如何解释袁李固是被弟弟附身,她都不信。
她一向都不怎么信鬼神之说。
舒白吹了吹杯中的热气,而后轻抿了一口。
在两人的注视下,娓娓道来:我查阅了许多关于失魂症的古籍,它们都有同样的症状。
比如短时间内会切换成其他性格,且两个性子天差地别,不爱说话者转瞬成了伶牙俐齿之人,分明是男子有时却坚称自己是女子。
更甚者,一个身体内不止会出现两个性格,三个,四个,甚至是不同的性格在同一个身体里反复出现。
但……他停顿了一下,又喝了一口茶水,眸中带着些不解。
部分人并不知道自己体内,还有其他性格的存在。
袁李固很显然是后者,他知道自己的另一个性格,并且把它当做了自己幼时夭折的弟弟。
宋知岁听到这里觉得更奇怪了,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好像这种解释,对于先前她看到的袁李固的状态,是最好的解释。
她并未打断舒白的话,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根据先前的调查,袁李固幼时的这个弟弟是在一场意外中身亡,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这个弟弟的存在,那么袁李固有没有可能不会患上这个病。
作者有话说:晚点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