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连水拽住车顶上的横木,倾身往前拉了一把却抓了个空, 此时无人驾车, 马受了惊疯狂逃窜,四下里横冲直撞, 他这一拉非但没拉住,自己倒差点被甩了出去,情急之下只来得及叫道:快躲开!云初眼睁睁的看着那箭呼啸而来,她明明想躲,可全身血液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僵硬发冷动弹不得。
在她以为自己今日要命丧于此的时候, 侧面忽然间出现了一个绯红色的身影,衣袂翻动间,迅速从外伸进来一只胳膊, 隔着车壁猛得将她往后拉了一把。
在她往后倒的瞬间, 那支箭擦着鼻尖重重的插进马车座上,云初耳中一片寂静,只余鼻尖一道强劲肃杀的冷风, 她从未像今天这么深刻的意识到, 死亡原来离她这般近。
左虞利索翻车而入, 长腿一伸越出车门坐在了车架上,大掌伸出及时勒住僵绳躲过了旁边的悬崖,随即狠狠一挥鞭,马疼的连声嘶叫,奋力抬起前蹄拉着马车东倒西歪的冲向黑人衣, 硬生生从中破开一条道儿,飞奔着往远处去了。
行出半里地,后面的人又追了上来。
他抽空往身后看了一眼,厉声道:坐稳了发什么呆!柴连水,给我看住她!话音刚落,马蹄疾驰,两只轮子似乎要飞起来一般,云初从未觉得季春的风也能像刀子一般刮人。
不知过了多久,跟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里已是城外,左虞在一间凉亭处松了僵绳。
左虞拴好马拉开车门,正欲叫车上的人下来,却见云初一双手死死的抠着车板的缝隙,脸色煞白却还拼尽全力维持着仪态,一双腿并得紧紧的,许是在颠簸中不停的撞着车棱,此时膝盖那里已然见了血迹。
云初在左虞身边伺候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露出狼狈之态。
今日的她到底是受了自己连累,左虞看了她半晌,朝车里的人伸出了手:没事了,出来吧。
左虞见惯了生死,难得有心软的时刻,谁知面前这女人竟不识好歹,对他伸出去的援手无动于衷!冷哼一声,正要把手收回去,却见那人哑着嗓子,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手,手卡住了,拿不出来。
一个姿势太久,手已经麻木的失去了知觉,云初甚至觉得那双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左虞喉头一滚,低步上了车辕,施了巧劲儿把云初的手从车缝里拿了出来,拿出来之后不由得一怔,原本一双纤纤玉手,此时布满了斑驳红痕,看着很是吓人。
他下意识的看向她,却见这个女人难得有不娇气的时候,收回手之后默默的把手捂着,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柴连水瘦弱的身体被迫紧紧的缩在一角,竹竿似的双腿几乎都弯成了一条直线,他艰难的扶着车壁坐了起来,正要给世子谢恩,一张口却是差点把胃里的苦水都吐出来了。
云初原本打算起身的,见状又紧紧的贴了回去,忍着痛把脚也抬了起来,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这样便能看不见眼前的脏污。
左虞:......他按了按额头,叉着腰站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弯腰伸手进去,一鼓作气把那个穷讲究的人给拎了出来。
云初禁不住他这么粗暴的对待,踉跄了向步,且自己的膝盖也还伤着,站也站不稳,索性眼一闭装死,抓着他的衣服借力不动了。
身上挂着一个女人,对活了二十年的左世子来说,简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他一惯见不得娇滴滴的女人靠近自己,可偏偏对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竟会时不时的动下恻隐之心。
他僵着手,还未想好拿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怎么办,只听柴连水颤着音儿道:世子,属下府上的人很快就到了,不如让阿眠姑娘先跟着属下去太守府歇歇吧。
柴连水是正儿八经读书入仕的,没上过战场,连骑马的技术也都只限于偶尔代步,今日是大风大浪显然也让他受惊不小。
左虞听完他的话,下意识的把要滑下去的人往上提了提,拒绝道:柴大人今日也受惊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我再去府上同你彻查今日之事,至于南府的人,本世子自有安排,就不劳柴大人费心了。
说罢,弯下腰来,双臂从云初的膝下穿过,一把将站不稳的人打横抱了起来,进了旁边的客栈。
店小二迎了上来,殷勤的为两人开了一间上房,左虞一路抱着人走到床边,不甚温柔的把云初丢在了床上。
云初对他这种行为难得的没有心生不满,毕竟他刚刚从黑衣人的手中救了自己,道理上来讲,自己还欠着他。
收拾收拾,一会儿再回府。
云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脏污不堪,且多处都有破损,这般不甚体统的仪容是万万不能出现在人前的。
店小二极有眼色,上前一步道:旁边店里便是成衣铺子,您二位若是不嫌弃的话,小的可为姑娘寻一身新衣裳过来。
云初大喜过望,正要谢过,却意识到自己身上并未带银子,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不得已又将目光转向了左虞。
左虞脸色不善的瞪她一眼,还是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银子抛给店小二。
不一会儿,店小二去而复返,将一套崭新的鹅黄色衣裙放在了屋内的桌子上,甚至还贴心的放了一把木梳在上面,放下东西后便关门退下了。
云初这会儿已经缓过劲儿来,踮着脚走到桌前拿起那套衣服展开看了看,布料摸着虽然有些粗糙发硬,可鹅黄色看着倒也讨喜,能将就下。
她将视线转向屋内定定坐着的世子爷,抬手指了指外面,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可否请世子爷先回避一下?左虞上上下下从头至尾把她打量了一翻,视线从她脚下一路往上,在胸前停留了一瞬,最后又转回了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上,嘲讽一笑:自作多情。
云初不还嘴,就用那双清棱棱的眼睛望着他,左虞终是受不住,袖子一挥出门去了。
二楼空荡,左虞出了房门之后,哪也没去,寻了离房门几步远的一处柱子靠在上面小歇,垂目注视着楼下人来人往的大堂。
那伙黑衣人有备而来,料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还有后招,若是有人趁乱跟着后面尾随而来就有些麻烦,不得不防。
只是习武之人,不止目力极好,听力也是极佳,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蚂蚁一般,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浮气燥,他抬目望向房梁,啧了一声:女人就是麻烦。
等了一会儿,不见里面的人出来,倒是垫后的腾铭寻着左虞留下的暗号跟上来了,他三两步上了楼来,把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您驾马离开后,那伙黑衣人便不再与属下缠斗,齐齐撤了。
属下一路跟着,发现他们往云江边境去了,边境那里停了一辆马车,见黑衣人归来后,便马上离开了。
只是......里面的声音终于停了,左虞侧首看了一眼房门,转而问道:只是什么?只是那路,是往岷行的方向去了。
属下继续跟了一会儿,那人已有察觉,扔了一枚暗器警告,便加速将属下甩开了。
左虞伸手接过腾铭递来的暗器,奇怪的是那上面的符纹与今日尸体上那把匕首的图案一模一样,只不过要精致许多。
边境这种贸易互通的地方,以物易物、以钱易物非常普遍,既然出现了,不可能沅城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他将暗器还给腾铭,吩咐道:去太守府找柴连水,让他将近几年沅城与岷行、云江两国通商往来货品的脉案都找出来送到南府,晚点爷要看看。
您现在不去吗?腾铭看了自家世子爷一眼,这出兵宜早不宜迟才是世子一贯的风格才对。
左虞想到里面那个麻烦的女人,瞟了他一眼,道:爷还有事儿,你先去吧。
是,属下告退。
等等!左虞叫住他:把你身上的金创药留下。
云初穿好衣服开门的时候,不见那位爷的人影,四下一望,在廊下的柱子那里看见了那道绯红的身影,那人此时正斜斜的靠在柱子上,如此轻佻的姿势也无损他身上的贵气与阳刚,听见开门声后,那人微微抬眼看了过来。
云初报之一笑,只见那人倏然站直了身体,抬步往这边走来,紧接着怀里就被扔进了一个小瓷瓶,与此同时,那道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去把药擦了,你别想指着爷抱你回府。
云初摩挲着手里还带着温度的瓶子,眼里不自觉的浮起了笑意。
她今日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世子看着凶神恶煞,不耐烦与人亲近,可这约摸是从小无法无天惯了的缘故,实际上心地却是好的。
她收起药瓶,冲着这位冷面世子爷展颜一笑:多谢世子。
很久一段时间里,左虞的眼前总是时不时浮起这个明媚至极的笑容,那时的他尚不明白,那么多世家贵女都无法让他产生一点点的怜香惜玉的心思,为何独独这双眼睛却总是能让他念念不忘。
柴连水知道世子爷在客栈停留,回府之后忙派了府上的马车来接人。
左虞让云初上车先行回南府,自己骑着马往别处去了。
云初给世子爷送膳久久未归,清泉清涧两人担心的坐立不安,索性到了府门口来等,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不是府上的,两人也不确定这人是不是云初。
可左等右等不见马车上的人下来,不由得上前去询问,刚一出声,只听里面的人道:清涧去将我的披风拿出来。
清泉,你上来。
一听云初的声音,两人差点喜极而泣。
待上了马车却是齐齐吓了一跳,只见云初的衣领大开,雪白娇嫩的脖子上一片片的红疹子,看着甚是骇人。
清泉忙上前把人扶着,焦急道:小姐这是怎么了?那疹子奇痒无比,云忍了这一路已是忍得抓心挠肝,不由得道:快别问了,先回清风阁再说。
清涧用披风把云初包裹的严严实实一路进了府。
到了清风阁,云初将身上的衣裳一脱,清泉这才发现,不止是脖子,连背上、腿上也全都是。
清泉清涧都快急哭了:到底怎么了这是,可要了我们命了。
奴婢现在去请大夫,小姐你先忍一忍。
回来。
云初道:你家小姐我自已都通医理,还找哪门子的大夫。
不过是这衣服布料问题,皮肤过敏起的疹子而已,没事的,不必惊慌。
得知不是什么急症,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清涧忙去打了热水来,给云初备水沐浴。
清泉看那一身的红点,自责的直掉眼泪:怪我没把小姐照顾,小姐这身子是自小养着的,从来都怕磕着碰着,若是这次留下了疤痕,可如何是好。
云初把那身衣服脱下来之后,整个人都舒适了不少,身上的疹子也没那么痒了,终于有心情同清泉开玩笑道:怕什么,留疤痕就留了,将来若是两国联姻,还怕明越不娶不成?清泉听自家小姐这般说,哭得更厉害了:小姐不要胡说,衡公子一定会有办法不让小姐和亲的。
云初无奈,只好道:好了好了,你去镜南堂摘几片伽蓝叶回来,这疤啊,你家小姐铁定三天内让它消失的无影无踪。
伽蓝叶本身有毒,但治这种过敏起的疹子却有奇效,几片伽蓝叶入水,不一会儿,便止住了痒。
清泉伺候云初沐浴的时候,见她膝盖上也有伤,免不了又是一番盘问,且暗自下定决心,下次决不让自家小姐单独外出了。
沐浴完,清泉给云初的身子细细的抹上了润肤膏,又敷上了一层珍珠粉,这才拿着蚕丝制的里衣给云初穿上。
边系着带子边道:都怪李娘子,没事儿让小姐去送什么午膳,连累的小姐白白受一场大罪。
云初这会儿正想着那惊心动魄的一箭,还有情急之下揽在肩头的那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
这会儿脱离了险境,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当时虽然惊慌害怕,可并未产生绝望的情绪,到底是天性使然,还是因为自己已经下意识的认为他定然不会置自己于不顾呢?她想到客栈里的那瓶药,突然坐直了身子,问清泉:我带回来的那瓶药呢?清泉正在翻匣子,把从云江带的上好伤药找了出来,闻言绕到桌边,把那个小瓷瓶一同拿了过来:在这儿呢。
云初看了看自己膝盖上的伤,对清泉道:用这瓶吧。
清泉拿过来闻了闻,味道颇有些刺鼻,不放心道:这药也是从外面买的?外面买的粗布衣服都能让小姐的皮肤起疹子,这药哪敢随便用。
云初滞了滞,神色不自觉的柔和了许多,却又不知道怎么和两个丫鬟解释世子爷那外表彪悍实则良善的内心,只好道:路上偶遇一个民间神医所赠。
清泉不疑有他,轻轻的倒了些粉末在伤口上,放下裤腿,扶着她去床上歇息了。
夜里云初睡在床上,伤口火辣辣的疼,扰得她翻来覆去不得安眠。
自从搬进这南府,清泉清涧为了不惹人怀疑,也都不在她跟前值夜,睡到别的屋子里了,眼下连个说话打发时间的人都没有。
终于在一次乱动结束,膝盖撞上床沿,疼得麻木之后,云初顿时悟了:难怪世子爷从不以善示人,缘是因为这份良善,旁人根本无福消受。
左虞今日出了客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伤药是军中常备药,虽然疗效极好,可对普通女子而言,药性有些烈了,怕是会疼痛难忍,军中的大老爷们皮糙肉厚不妨事,可若是放在他那个细皮嫩肉又爱讲究的婢女身上,会不会疼晕过去,可真有点说不准。
是以在天黑回府之后,左虞在镜南堂小坐片刻,便去了趟清风阁。
可谁能告诉他,那个世子爷的良善,旁人无福消受是什么意思?左虞站在门口,听见那声痛苦低喃,脸黑得如同灶上的锅底一般。
云初伤口虽痛,可痛得也十分有价值,头天晚上折磨到凌晨才睡,第二天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伤口已经结了痂,这速度当真是令人痛苦中带着欣慰。
屋子外面的清泉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准备给云初换药。
云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奇道:今日怎么没去当值?不仅如此,连清涧也在。
清泉边卷起云初的袖子边道:刘总管听说您受了伤,天还没亮就来了清风阁,让小姐先不用去镜南堂当差,特许奴婢和清涧留下来照顾您。
云初哦了一声,心里明白的很,若是没有世子在前头,刘必福也不敢私自插手镜南堂的事。
想到镜南堂,云初忽然记起了昨日在山坡上发生的事,她把清泉拉到跟前:给云衡的信,送出去了吗?清泉道:早送出去了,小姐放心吧,约莫这两日就有衡公子的回信了。
与此同时,太守府。
柴连水书房里的卷宗已经堆了半人高,左虞一本一本的翻着,终于在建安十五年的沅城通货史上看到了与那把匕首和暗器极为相似的图案。
通货史上有云,此图乃早年前云江王室信奉的祥物,因此那些年间,云江许多刻有此种图案的饰品会被拿来与南岐的人交易,只不过后来市面上就渐渐见不到了,据说是因为那些年云江局势不稳,颇为动乱,这种祥物不仅没有带来安定,反倒处处灾难,因此才被弃之不用。
云江已经消失的图腾又突然间出现,足以说明这事和云江脱不开干系,左虞把玩着手里的暗器,想着那辆马车,心中思量那岷行又在这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柴边水见左虞陷入了沉思,出声道:大人可是有线索了?左虞看了他一眼,面色凝重道:这次极有可能是这两个边陲小国联合起来给南岐使绊子......柴大人,你可知道云江那些年因何内乱?柴连水那时也是初到沅城,倒是听说了一些:大约是十年前,前任云江王打从即位起,便天灾不断。
后来民间有传言说,是因为君主德行有亏才致国运不稳,百姓群情激愤之下便要求江山易主,可当时的云江王乃先王独子,膝下的儿子尚且年幼,顶不住群情激愤,便不得不立了王室另一支血脉,就是现在的云江王。
左虞有些不信:换了君主,云江就安稳了?柴连水说起来也有些唏嘘:自那以后,云江果真就没再发生什么大的动乱了,太平许多,因此云江王这王位也一直坐到了现在。
照你这么说,这个图腾的出现,想必是前任云江王的手笔了?儿子长大了,正好可以夺回属于自己的王位了,这时候再有个外族主动出来帮忙,挑拨一下南岐和云江,利用我们的手去收拾他,一箭双雕啊。
左虞几乎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哪知柴连水却摇了摇头道:世子有所不知,且不说前任云江王已经去世多年不会再有夺位的可能,单说他膝下的独子云衡,与云江王一家的关系十分要好,更是视云江王的女儿如亲妹,定然不会冒此等遭万人唾骂的风险去谋权篡位。
照柴连水这么说,似乎所有的猜测都对不上。
左虞摸着下巴,还是觉得有问题:柴大人,你帮我去查一查云衡这个人。
世子,那沅水村一案?给那户人家发双倍的抚恤金,后代子孙若有文武出众之人,官府须悉心培养不得袖手旁观。
另外,从今天开始要各派一队人马守在两边的边境上,云江和岷行,任意一方一旦有异动,立马来报。
柴连水恭敬应是,忙吩咐手下按着要求去办了。
左虞喝口茶的间隙,调侃道:柴大人现在再见本世子,不会避如蛇蝎了吧。
柴连水拱手道:以往是我对世子您有偏见,做下那等糊涂之事,这些日子以来,下官亲眼所见您为沅城百姓殚精竭虑,佩服不已,日后定唯世子马首是瞻。
左虞放肆一笑:柴大人不必如此,本世子也是近日才看明白,沅城百姓尊你一声父母官,敬你爱你不是没有道理的。
沅城之所以如此繁荣,离不开你的治理有方,我定会上书陛下,如实禀报你为沅城作出的贡献。
柴连水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下官谢世子厚爱。
左虞站起身来:行了,本世子先回去了,若是有了消息,去南府找我。
这边的左虞要柴连水查云衡的消息,那边的云初却正好收到信。
清泉出了趟府,从线人手中取回了信交给云初,云初拿到信后没急着拆,而是问道:可有暴露行踪?清泉知道云初的顾虑,笑道:小姐放心,奴婢在南府里无足轻重,没人会关注的。
回来的时候也再三警惕,绕着城里走了一圈,确定没人跟着才进府的。
云初听罢,这才拆开了信。
云衡在信上说,云江素来与世无争,又一贯同南岐交好,断不会对前来求助的百姓痛下杀手,让她放心,且说自己现在人就在边境,问她方不方便从沅城回来见他一面。
云初一字一句看完后,知道昨天那案子与云江无关,蓦然松了口气。
清泉见云初如释重的样子,不由笑道:衡公子可是给小姐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云初将信递给她,示意她将信拿去烧了,见火舌把纸张完全吞灭,才道:云衡说他人现在边境视察军务,问我能不能去与他见上一面。
清泉一听,忙道:这是好事啊,定是衡公子想念小姐了,所以才借着视察军务的名头来找您了。
云初却有些烦忧,云衡和父王只知道自己来了沅城,却并不知道自己栖身在南府,若是她去相见的话,云衡定会想方设法套她的话,这样一来,自己怕是一定会被带回云江的。
虽说云衡极力反对自己去和亲,但架不住父王定了主意,如此一来,少不得又是两面为难。
她想了想道:还是不了。
你去给云衡回信,就说,南府现任守将非池中物,让他务必提醒父王不要做与南岐相对立的事,近日若是有人去边境调查案子,还让他定要配合。
云初料想,以左虞的性子,定然会把杀人案调查个水落石出,而云江身正不怕影子歪乐得配合,送给南岐一个顺水人情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片风平浪静,本应该忙碌的左虞,近日却出奇清闲的赋闲在府。
云初再次去镜南堂当值的时候,已是三天后了。
这几日,她在清风阁休假,世子爷在镜南堂闭关,唯独没闲着的,就是灶上的李娘子了。
或许是云初那日的英勇入了李娘子的眼,歇在清风阁这些天,李娘子亲手做了不少补汤通过清涧的手送了过来,她的厨艺本就精湛,又善于精益求精,学了不少南境这边的菜式,是以,也颇合云初的口味。
吃人嘴短,云初伤好之后特意来灶上谢过,却被李娘子笑眯眯的塞了一盅炖汤,看着她润红的气色,极满意道:姑姑我近日又琢磨出了一道新的汤式,是世子爷的口味,正巧你来了,辛苦一下帮我给世子爷送去吧?云初端着那冒着热气的炖汤往镜南堂走,心里打定主意,下次无论如何都得谢绝李娘子的好意,否则这送菜岂不是没完没了了。
镜南堂的门关着,今日格外安静,她寻旧例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门内才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进!云初推门而入,见最爱耍刀弄枪的世子爷破天荒的竟俯着在书案上作起了画。
吟诗作画最是风雅,见惯了这位爷盔甲银装的威武样,乍然间执笔,倒是让云初极其意外。
只不过,这人相貌极好,气度矜贵,换了衣衫安静下来,反倒多了几许气度风流,隐隐让人移不开眼。
左虞久久不见来人吱声,抬起头一看却见云初在门口驻足,呆愣愣的模样冒着十足的傻气,他手上没停,悠悠勾完一笔后,才漫不经心的开口:愣着作什么,几日未见,不认识爷了?云初回了神,收了收心绪,莲步轻移走到近前,把汤递了过去:这是李娘子给世子熬的补汤。
左虞看了一眼那盅汤,没动,淡淡道:她倒是越发不拿自己当下人了,连我的人都敢随意使唤了。
还有你,她让你送你就送?本世子的话,怎么没见你如此认真的上心过。
云初十分赞同的点点头,问到了点子上:那您的意思,这汤您是不喝了?左虞一窒,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爷什么时候说过不喝了。
说罢,捧起碗来,一饮而尽。
先有救命之恩,后又有赠药之谊,云初自认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自觉还欠面前这位爷一谢。
待左虞把碗放下之后,云初郑重向他福了一礼:当日幸得世子相救,铭感五内。
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是有能帮到世子的地方,奴婢愿尽全力还世子一个恩情。
左虞不知道云初这句话是以一国王女的身份来说的,只觉得对一介奴婢而言,这话略显严重了些,倒衬得他像个别有所图的人了。
本世子手上救过的人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若你执意要谢,便去把院子里的草拔了,看着有些碍眼。
云初本想应是,转念一想,镜南堂的院子里她也算十分熟悉了,光秃秃的院子什么时候需要除草了。
将信将疑的出门去院子里走了一圈,才发现那几株从清风阁里搬来的花草这几日因为她不在,疏于照料,已经奄奄一息了。
云初看着那蔫蔫的垂得长长的叶子,心头微痛,这可是她得之不易的药草,竟被这般暴殄天物了。
幸好她今日来了,若是真被旁人当成杂草拔了,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得上这么几株了。
左虞画完手上的这幅画便停了笔,若是云初刚刚看了,就会发现,纸上的图案与那把匕首上的一模一样。
左虞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正要喊人拿出去风干装裱,却发现刚刚还说要报答自己的人,不过是出门拔了棵草便一去不回了。
他正要唤人,扭身看向窗外的时候,院子里那一抹天青色猝不及防的闯入了眼中。
时值阳光晴好的午后,屋内清风通畅,并没有因天气愈加炎热而产生炽热之感,窗外的窈窕身影弯着腰极为专注的把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草一根一根的用树枝搭着立起来,显然是在做最后的抢救。
烈阳之下,那女子的脸并未生汗,反倒被太阳一照,越发白得透明,玉犹不及。
那腰的柔韧性也当真是好,从侧面看,与笔直的双腿协调一致,一个动作久了肩微微下塌,那腰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却仍保持着姣好的令人遐想的弧度。
左虞定定的瞧了一会儿,忽得翻身坐上窗棂,斜斜的靠在窗框上,冲着院子里聚精会神的背影懒懒开口:你过来。
那枝条总是难以固定,云初正惆怅着,冷不丁背后响起一道声音,吓得她没有防备,手一抖,接到一半的枝条——断了,彻底没救了。
云初很生气,松开手,扭头来瞪了一眼始作俑者:世子爷若是不喜欢这几株草,便让奴婢把它们搬回清风阁吧。
养在奴婢手上,总比过在这里受苦的好。
这话左虞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这些草在镜南堂受苦了,难不成他堂堂一个世子爷,公务繁忙之余,还得额外花心思来伺候这些花花草草不成?再说了,他难得心情大好的与她讲道理:这草自搬进镜南堂以来,也是经你手照料的。
你自己照顾不周,反倒把缘由全赖在本世子头上,你自己说说,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理论?云初只觉得处处狗屁不通,可惜一时没话反驳,想了想:那奴婢还是搬回清风阁吧。
不准!左虞纵身从窗户上跳了下来,毫不留情的阻挠:这花既到了镜南堂,那便是我的东西,不问自取是为偷,你是要当着我的面,偷本世子的东西不成?云初自小读的都是仁义信德,诗书礼仪,今日着实被这一翻强盗逻辑震得哑口无言,她抬手指了指那人,动了动唇,终是没找到足以反驳他的理由来。
左虞目的达到,施施然的又翻进了屋子,落地之后转身,双手撑着窗子,从里面探出头来,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示意云初:继续。
转身回到了书桌前,左虞心情极好的抽出一张白纸,正要继续作画,笔尖却蓦得一顿,眼前浮现一双清棱棱的大眼来。
他侧头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抹身影正好面对着屋内,这会儿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嗔怒的瞪了他一眼。
左虞忍不住弯唇,心间满是愉悦。
心思一动,提笔对着窗外的身影细细描摹,不一会儿,一个身姿窈窕,灵动狡黠的女子跃然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无暇却又好似包罗了人间万象,极其特别。
左虞盯着这幅画良久,好一会儿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多么的匪夷所思。
有生之年,他左虞的笔下,除了行军布防图,竟也会出现娇柔造作的女子。
他眉头一皱,直觉这不是好现象,正要把这幅画撕掉,外面却突然间传来了脚步声,须臾间,腾铭已跨过了门槛。
左虞手一顿,快速把画卷了起来,扔进了旁边的纸筒里。
何事?腾铭看了一眼窗外的云初,没说话。
左虞默了默,示意他往另一边说话。
待到了无人的地方,腾铭才开了口:世子,据边境的探子来报,云江的大将军云衡,近日在边境视察军务。
左虞挑了挑眉:云衡来边境了?这可真是巧。
您看要不要属下带人去云江境内找这个云衡对质一番?左虞奇道:无凭无据,拿什么与他对质,就凭一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祥瑞图?他摆了摆手:这件事先放一放,我已经跟吩咐过柴连水去解决了,你不必再跟了,免得打草惊蛇。
世子的意思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总要先搞清楚这个云衡到底是何方神圣,才好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胶铭应了声好:那属下先退下了。
左虞叫住他:你去哪儿?腾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难得出现了一丝丝茫然:......随便走走?左虞目光转向院子里的人,停了好久,才淡淡道:阿眠的底细查出来了吗?腾铭也看了过去,他最近忙着别的差事,又不常与这个女子见面,一时间倒把她的事儿抛到脑后去了,好在他早早做了准备,转而道:属下倒是让李姑姑打听过她的来历,她所言的信息李姑姑已尽数说与我,只是属下还未去查实。
尽快去查,查清楚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左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这么迫切的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明明她的卖身契就在自己手里,可她身上的一言一行都不像是一个丫鬟那么简单,况且,有哪个卖身入府的丫鬟会懂医术?他觉得自己最近这段时间也变得有些不正常,一旦遇上这个女人的事,心绪总是会有不同程度的波动,是时候好好清理一下了。
腾铭的速度很快,晚膳之前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我真的,越来越喜欢狗虞了,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