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偶尔有几声鸟叫, 棠宁步子迈得很大,就好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赶一样,几乎有些慌不择路回到了房里, 将房门一关, 脊背也紧紧贴上了房门。
她的心跳声剧烈,脸上也泛起一阵潮红, 大脑里还不断回想着方才瞎子的那句话, 除此以外却是一片空白。
昭儿她头还蒙着被子里,见棠宁这慌乱的模样也更加害怕, 姐姐,外面是什么啊?棠宁摇摇头, 一个疯子, 不要管他。
……病得不轻的疯子。
她强行让昭儿睡下, 自己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 总觉得心中无比慌乱,不断想起当时瞎子那神色与语气, 又懊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种商量着的语气, 根本就不是瞎子的风格啊。
瞎子如果真的有这种心思,大约也是直接命令或者有所动作,而不是自怜自哀着一种……不想活了的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难道是长得很像当朝皇帝?或者声音很像?以至于让瞎子提出了这种要求。
不知道怀揣着怎样的心思,棠宁她还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再次迎着月色踏出了房门。
夜色越深,天气就越凉, 风深露重, 空气中的湿意能直接挂在人的眉毛上凝结成水珠, 棠宁轻轻呼出一口白雾水汽, 发现瞎子他人还在原地。
听见了棠宁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困倦,你答应了?……我没病。
棠宁慢慢靠近了他,最后用宫灯照了照瞎子的脸。
虽然脸上已经没什么血色了,却还是反而显出了惊人的艳丽之感。
就好像是一朵花即将衰败的前夕,用尽了全力所释放出的那种美,带上了不详的消亡气息,越显得珍贵。
瞎子他人坐在地上,半靠着一颗较大的青竹杆,察觉到棠宁的动作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语气倒是平和,半夏说你聪慧,倒也确实如此。
你且去吧,不要再出现了。
棠宁:……刚还以为这瞎子正常起来了。
她叹了口气,听你这语气,要是我答应了,你准备杀了我?瞎子没回应她这句话,他张开手挡在了自己的眼罩上,拿开你的灯。
棠宁连忙不再将光线对准他的眼睛,嘟囔了一句,……原来没瞎完全啊。
还能感受到光线。
然后自己却也有些怔住,无法理解为何方才会有一闪而过的关心和心疼感。
我不想杀你。
瞎子慢慢说道,然而我心底的念头却令我觉得厌恶与难堪,也许转念之间,就会改变不想杀你的心思也说不准。
棠宁掂量了下他这仿佛空壳一般的身躯,又掂量了下自己如今健康的身体。
感觉他两是半斤八两的样子。
瞎子又默然地问她,你还不走吗。
语气逐渐冷漠起来,又回归到了那让棠宁熟悉的喜怒无常。
我是想走,但我能走吗?棠宁反问他,我是声音很像你……妻子?难怪半夏一直要我接近你,说说呗,你两到底有什么过节。
这头被瞎子赶走,那头又被半夏恐吓着接近瞎子。
跟她闹呢?她说得很不客气,瞎子反而轻笑了声,胆子倒大,你以为我只是个冷宫弃夫?棠宁默默回道:不然呢?一番交接过后,他们两人都没再先开口,这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天边出现了一线曙光,棠宁还是忍不住有些烦躁开口,你到底想干嘛?你以后大约是会嫁人,寻一个好夫婿。
瞎子接上了她的话,他语气冰冷,又带了三分讥诮,这世间有那么多人,人人得有其归宿。
而那个永远不能得见光明的人,又凭什么是我。
这还是第一次从瞎子这听见这么饱含恨意的话语,不免让棠宁当场愣住了。
我想让你们统统去死。
谢行野手中不知何时抓了一颗玉佩,那是悬挂在他的腰间的装饰物,此刻在他的掌中被渐渐握紧,在转瞬间崩成了片片锋利的碎玉。
棠宁不由得抓紧了宫灯。
……坏了,他们两人原来不是半斤对八两的关系。
然而我答应过她,以后不能随意杀人。
谢行野毫不在意的将掌心翻覆,那已成了齑粉的碎玉缓缓倾落在地,以及他清清冷冷的声音,我已舍去一切,却始终无法勉强自己依照她的意思生下皇储,但至少这一点……我能做到。
那么,就这样吧。
他认命了。
棠宁只觉得心烦意乱,她失神望着瞎子他平静的面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惧怕的情绪。
反而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冲动,忍不住想要上前拍拍他的脑袋,随着清晨日光照来,竹林里的鸟叫声也愈发清越,衬得他们之间越发的安静。
棠宁轻轻吹灭了手中的灯,她皱着眉看向瞎子,迟疑问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虽然这人神智不正常,可是这种隐约的厌世与绝望感,棠宁还是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的。
瞎子没回话,方才说的那些话已然是他的极限了,只是冷淡冲她扬起下巴,去吧,以后半夏不会再为难你。
这确实是棠宁要的答案。
她只是一个小小宫女,面对这些宫里说不清的破事,自然是能躲就躲。
只是棠宁本人却还停在这里,就算是大脑不断发出指令,那双脚也仿佛生了自己的想法一样不愿意移动。
最后,她皱着眉提高了声音:……那你别死在这里,免得连累了不相干的人。
瞎子没被她激怒,只是平静的点点头,而后单手扶着竹竿缓缓站起来,随意地选了个方向离去。
他走得很慢,棠宁却觉得这人是在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眼前,心里涌上一股说不上的难受情绪。
……算了。
此时天光大亮,好天气能驱散一切阴霾,昭儿更是忘记了昨天晚上的恐惧,一吃完早饭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乱窜。
下午时分又神秘兮兮的出现,拉着棠宁的手带她快步前去了青竹居的东面,穿过两个小庭院后,来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石壁处。
她献宝似的带棠宁穿了进去,映入二人眼前的是一个小小的石洞。
石洞周围还有已经废弃的两个铁门,只是不知道是被谁拆掉了,凌乱地堆在了附近。
棠宁摸着石壁边缘,只觉得触手温润,且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般的熟悉感。
姐姐,我们进去玩玩嘛,里面没人,昭儿怂恿她,可好玩了。
说着就不由分说拽棠宁进去,穿过一个小小的密道之后,就来到了一个略显宽阔的小房间内。
棠宁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四处照了照,再将周围的蜡烛点上,昭儿小小的‘哇’了一声。
这石房内倒是放了一些生活用品,还有钉在了石缝中的铁链,显然是锁人用的。
是个秘牢啊。
只是内里的空气凝滞而带了点霉味,显然是许久没有人过来过,昭儿这次特意把香囊倒在了四处,然后兴奋地左看看右看看。
棠宁也忍不住四处看了看,这幽静而阴凉的地方,似乎能让她一直紧绷着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
昭儿翻出了一个小盒子,回头问她:还有棋盘呢,姐姐你会下棋吗?瞎子倒是会下棋。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脏骤然间尖锐刺痛了下,棠宁垂下了眼睛深呼吸几口,慢慢说道:会啊。
她冲昭儿走过去,我来教你一个新的玩法好了。
她们一直玩到晚上才回去,如果不是记挂着瞎子,棠宁认为自己的宫女生活还是比较完美的。
但毕竟她没法不管一个将死之人,不论多不情愿,到了夜晚时分,棠宁还是面无表情步行来到了行止宫另一侧的清廖宫中,叹着气去打听半夏的下落。
不要多管闲事,是宫斗生存的第一法则。
但是……瞎子好像真的是快死了。
真是要命。
好在那些人都知道她是清和宫里的宫女,颇为热心的替她指了路,半夏姑姑她一直陪着殿下,眼下正在风荷池哪儿一道赏月呢。
此刻已经是天色向晚,有人殷勤地带着棠宁前去风荷池,远远就能听见那边传出的丝竹乐声。
这一派祥和的场景让棠宁有些紧张的心绪慢慢平和了下来,她被带到了风荷池附近,能瞧见前方灯火通明的亭子里,坐在身着龙袍女人附近的半夏。
她向带路的人道了声谢,不动声色塞了点银钱给他,得到对方笑眯眯地回应,姑娘不是陛下脸熟的人,唯恐惊扰了陛下,小的为您去知会一声。
棠宁的语气颇为感谢,麻烦了。
那人收了钱后办事利落了许多,快步来到半夏身边耳语了几声,半夏随即抬头疑惑看向了棠宁。
棠宁立在原地冲着半夏欠身行礼。
只是,半夏的动作却令她身旁的皇帝也起了点兴趣,回头饶有兴致看向了棠宁,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昭晚司的宫女?半夏淡淡起身,我去一趟。
等一下。
谢玄却抓住了她的手,顺带摇了摇,不是她吧,这小姑娘的画像我见过,不是同一人啊。
一个小圆脸一个小尖脸,差别远了去了。
半夏慢慢地回头,冲着谢玄眯起眼睛,……你说什么?上次你调出她入宫前的画像存档,我恰巧略看了眼。
谢玄也坐直了身子,再次看了眼棠宁,更加笃定了,不是她啊。
怎么?察觉到半夏难看的表情,谢玄招招手示意将棠宁带过来,轻声问道:你给陛下看错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