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宫其实是个很大的地方, 那头歌舞升平,传到谢行野的耳朵里,只余下些许萧索的音调。
他依旧是双目蒙着锦带, 如此漫无目的走了一天, 期间也有遇见一些宫人,皆是提前避开, 不欲和任何人发生交流。
他咳嗽了两声, 察觉到光线慢慢变暗,了悟到天色已经是晚了, 他竟然走了一天。
这里杂草丛生,他指尖慢慢向前探, 摸到了冰凉润泽的石壁, 忽然间觉察了出来:原来是地牢。
当年的棠宁一路带着他避开守卫找到了靖国公, 他那时还得到了甜蜜的奖励。
那么就在这里吧。
谢行野摸着石壁慢慢往里面走, 感受到了石洞内部更加清凉的温度,以及那终年不见阳光的霉味, 倒是和他近几年的模样相衬。
只是越往里走, 越能问到一股子淡淡的清甜味道——这是那个宫女身上常带的味道。
她来过。
谢行野也认得:用花果木制成的淡香,是宫内幽香坊专门为清和宫的宫人调配出的香囊,不沾染任何脂粉气,闻起来也不至于招致头疼。
除了这淡淡的气味之外,牢狱里便再无旁人。
谢行野漫不经心地走到内里,不再关心这等小事,只是慵懒的摸索着, 为自己找个平整的地方躺下。
毕竟死后的身子若是不得舒展, 那可是不太妙。
石壁内部坚硬而干燥, 洞里有许多杂物, 他随意的找过去,接着冷不丁碰着了一个棋盘。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想不到,还有他生前钟爱的棋盘给他陪葬。
棋盘上居然还有纵横交错着的棋子,大约是……那个宫女摆出来的。
不是不会下棋么?谢行野此刻的耐心大约是前所未有的,只是慢慢地摸清楚这棋子的布列,随后,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像是五子棋的玩法,不断有四颗棋子连成线,代表着那是个失败的走法。
边缘处有六颗棋子连成线,如果没弄错的话,这应该是五子连成了线,并终结这场对弈。
沉寂已久的心跳,似乎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跳跃起来。
谢行野单手去解后脑处缠着的锦带,已经摸到了那边的布条,却又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带着点郑重与贪婪,他默然不语的触碰着这局棋,动作小心翼翼,唯恐因为自己的触碰而打乱棋盘上原有的布置。
错不了啊。
黑暗里,他轻声自言自语着,是宁宁教给我的玩法。
——只要揭开锦带,辨认出黑白颜色,就代表着宁宁她……回来了。
可谢行野不敢。
丝竹歌舞声热闹的紧,棠宁自从穿越过来后就没怎么听过像样的音乐,这时候突然被皇帝陛下传召过去,听着附近的乐声,隐约产生了一些怀念的情绪。
谢玄令她抬起头来,接着随意笑了笑:这就是清和宫新来的小丫头?确实长得不错。
你长得也不错嘛。
棠宁不敢说话,只是突然间有些疑惑——她两声音根本不像啊。
瞎子难不成耳朵也有什么毛病?此时,半夏随口吩咐了一句:梨白,替陛下倒酒。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宫女上前替谢玄倒酒,被谢玄一饮而尽,接着冲半夏挥挥手,有事你就去吧。
半夏还是一脸淡漠,我去去就来。
她示意棠宁跟她一同离开,走得稍稍远了些才皱眉问她:有什么事情,非得把我叫出来说。
棠宁却是瞄了一眼身后。
……有点不明白,皇帝陛下刚才喊她过去,就为了看看她长什么样?半夏凝视着她,轻声催促道:西沉?回姑姑。
棠宁轻轻吐出一口气,奴婢昨晚又见到那个小偷,只是奴婢看他的样子很是不对劲,像是一心求死,特此来禀告。
我知道了。
半夏皱了皱眉,面色瞬间变得有些严厉,沉吟着看向棠宁,快速说道,你先回青竹居吧,我安排人去找他。
大功告成,棠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可算是对得起瞎子了。
她不欲多留,转身便走,又让半夏淡淡的叫住,以后,不要随意踏出青竹居,明白么。
棠宁只得回应:……是。
谢玄表面上在赏月,其实一双眼睛就在背地里直勾勾地看着她们,眼见半夏神色不妙,忍不住快步走过来,什么事不对劲。
半夏飞快说道:安排人,快去找太上皇陛下。
同时她又有些懊恼,当时我为何不曾检查一下那画像。
谁知道会出这问题。
谢玄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这小姑娘不是原先那个叫什么……梨白的宫女?不过内务府那边存着的画像还是梨白,她应该是在入宫前夕被那小姑娘顶替。
此事得查清楚了。
是啊。
半夏抿唇,眸中闪现出一抹厉色,我倒要看看,这人费尽心机顶替了别人入宫,究竟所为何事。
不过当务之急,半夏隐隐约约的觉着,还是得尽快找到太上皇,同他说明清楚:当日的画像弄错了,并非是与他一直交流着的那人。
并且……此事应当是十分要紧。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一轮皎洁明月静静挂在天边,让四围景色染上些许莹白的色彩。
棠宁只身一人穿行过行止宫,慢慢地想:半夏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要把她软禁。
以及之前皇帝特意把她喊过去,却什么都没说,当时只有半夏叫人……棠宁的步子突然间止住了。
——梨白。
她当时听那几个人牙子说过,不小心把一个叫江梨白的姑娘打死了,所以只能抓她去凑数。
半夏当时居然是在试探她!棠宁懊恼地锤了下自己的脑袋,忍不住叹气。
都怪那瞎子牵制住了她大半心神,以至于她居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不过,瞎子现在死了没?她心事重重,只觉得诸事不顺,依旧是慢慢回到了青竹居里。
推开门后却并没有回到居所,而是不受控制般地前往那片幽暗竹林深处,只是四处找了一圈还是没发现瞎子的身影,不安地抿了抿唇,……烦死了。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要来烦她。
这么想着,棠宁却还是忍不住又慢慢找了两圈,终于确定——瞎子不在这里。
瞎子可能死了。
这个认知居然无端令她感到发慌,自我折磨般的回想起今日凌晨在竹林间的对话,越想越是难过,整个人仿佛被浸在冰水里,连指尖都有些僵硬发寒。
到了最后,棠宁几乎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屋子里,那股无可抑制的恐慌却是愈演愈烈,随后……忽然消散。
瞎子!没带眼罩的瞎子!没死啊,害她难过那么久。
不过,这场景略有些不对劲。
只见瞎子他困惑地立在原地,呆呆看向里间方向,他的眼珠子略有些迟钝,因为疼痛与干涩,需要不断地眨着眼睛,看上去有些可笑。
鼻尖能闻见地牢那里残留着的花果香味,谢行野索然无味的立在堂间内,即使已经辨认分明,仍然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昭儿她人在里面,没注意到自己正在被死死盯着,犹自忙着给棠宁撰写读书认字的教材,表情十分专注,又很快乐。
谢行野忽而笑了一下,声音近乎是带着十分亲切,又透露出些许残忍,你究竟,在妄想些什么呢。
她不是棠宁,棠宁不会回来了。
这轻轻的声音似乎还是惊扰到了昭儿,她疑惑抬头去看,甚至走出来喊了两声,宁宁姐姐你回来了?……没有人啊。
她不由得害怕了,一溜烟地躲了回去,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不怕不怕,宁宁姐姐很快回来。
宁宁姐姐很快回来。
宁宁姐姐很快回来。
棠宁忍无可忍,一把捂住了瞎子的嘴,你瞎念什么呢!方才情急之下,她将瞎子连拖带推的拽到了对侧里间的屏风后,好歹是没让昭儿发现。
然后……这瞎子就开始学昭儿说话。
即使被捂住了嘴,也发出低沉的笑声,听起来是有点诡异,棠宁却能感受到他那十足快乐的情绪。
她迟疑转身看向瞎子,刚想问他话,那近在咫尺的脸忽然间就砸了过来,冷不丁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谢行野双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力道很轻,却能将棠宁死死禁锢住。
他在……哭?宁宁姐姐回来了。
谢行野贴在她的耳边,只是反反复复重读着这几个字,到了最后嗓音逐渐模糊,已然是辨认不出清晰的吐字,化为一片黏黏腻腻的呜呜声。
以及,棠宁能感觉到,他肩膀处的布料全被打湿了,男人的眼泪温度过高,那块皮肤居然有些发烫。
……像个小狗。
棠宁迟疑伸手回抱了他一下,此时此刻只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等说些什么,耳垂就被他咬了一口。
她被吓了一跳,啊——呜!真是狗啊,咬一口,再仔细地舔。
闷闷的痛又变成了抓人心肝的痒,棠宁急的伸手去推他,这略微带着点反抗的动作却招致了对方激烈而可怕的反应,瞎子他几乎是在瞬间收紧了手臂,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糅碎一样,让棠宁下意识地打了一下,又迟疑着放轻力道。
棠宁慌乱间踩住了谢行野的脚,昭儿她还在…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了。
这……带着细喘与闷哼的语气,不太妙的样子。
她清了清嗓子,顾不得瞎子的纠缠,努力使得语气严肃起来,昭儿还在!随后整个人一轻,居然是被瞎子提着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间,只能听见那带着满足的叹息声,宁宁姐姐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昭儿:本人未成年,请立即停止你们的行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