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若是有话, 但说无妨。
带着帏帽的人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否是见了风寒的缘故。
她轻轻抬起一支手遮掩着咳嗽了一声,静静地等着。
医室内满是药香, 暗红色的木匣子上是鎏金的名牌, 篆刻了不同的名字。
把脉的老人皱了皱眉, 将手抬起来一瞬又放下。
夫人身子一直不好?至于为什么称夫人, 面前的女子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哪怕身侧无人相陪也必定是有人家的。
发热的话,要不是浮脉取之即得,如水浮木;要不就是洪,血管涨大,阴阳俱实。
他这一搭脉便觉得手下虚虚的不踏实,像净水青潭中的锦鲤一般游动。
这既不是浮脉受凉又并非洪脉受热,怕是……面前的女人点了下头。
从去年秋日里就有阴亏, 后又中蛊取蛊折腾了一圈。
原本淋些雨也算不得什么事, 可是今日晨起就出了些血,她这才慌了神。
——太医说三月里见红看不出什么,可如今月份大了为何还断断续续的不干净?医者叹了口气, 将搭在她脉上的帕子收起, 在面前折了几折收进自己的箱子中。
他干枯的手指点在桌面上,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有亲人在侧也好些试探。
夫人今日为何无人陪伴在侧?他话一问出口便知失言, 责怪自己这么大年纪吃了无用的饭, 她若是得夫家重视怎会只身前来?看老人连忙告罪, 女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只是淋雨后不踏实前来求个心安。
听到这, 年迈的郎中就全然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始末——看来先前为她照看的人从未告诉过这位夫人, 她身子损伤太过, 这个孩子保到此时已经勉强。
看她的脉相,恐怕安胎的药中已经加了凝血的药。
这些药吃进去只能保胎儿脉相还在,胎心却早已不见踪影。
月份越大,出血是必然。
可是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早些处理的事情生生等到了现在,难为一个母亲对腹中生命寄予希冀。
若是再拖下去,母子俱损也绝非玩笑。
他顿了顿,先开了医治风寒的药。
这方子你收好,在哪里抓都是一样的。
他眯着眼睛核对了下上面的几味药,等到墨水微干后抬到眼前对着光又查了一遍。
女人看着他小心的模样笑了笑:难为您这样小心。
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是我和这孩子的福气。
老人苦笑一声没有搭话,刚想低头思索下该如何说,却措不及防看到了她手腕上那苍翠欲滴的镯子。
这翠的颜色太清太阳,绝非凡品。
他捻了下胡子,有了自己的思量。
良久,他写了一副普通的安胎定神的汤药交给了她,只是说:有些孩子确实安静,不动也是正常的。
夫人要仔细将养着为上。
看着她无知无觉地点头,还认真地记下了所有熬药的细节,老人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实在无法决断究竟是谁在拼命隐瞒她的情况。
若是失言——他们一介民间的游医哪里惹得上贵人。
身后的小童不知道师傅心中种种思索,帮看诊的夫人收好了东西就扶着她出去。
外面的阳光正好,照在她素色的裙摆上显得安安静静。
夫人!看她突然转身微笑,举手投足之间还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女,丝毫不见有孕之人的笨拙,反而透着灵秀。
老人吞了口吐末:您若是有空,也可……用用艾草。
寻常之人不通医术,隐瞒她实情的人就算将方子放到她眼前也不会露出破绽。
可是艾草的功效人尽皆知,她一定有所耳闻。
果然,只见那女子有些犹豫地开口:四月便要熏艾吗?郎中在阴影中点头。
您去哪?可要人送?女子怔愣一瞬,好似没有想到怎么突然到了这个话题,但是轻柔地拒绝了。
她今日去国寺,本就是在路途中寻得的医馆,并不远。
看着她真的离去,年迈的医者叹了口气。
师傅,您今日怎么这么多气可叹?叹天下可怜人啊。
……七夕的人太多了,河道中的游船上都站着青年男女。
去年今日她割破了手,拉着平儿回到国寺,那时她面对着这些喧闹时至少身边还有平儿。
如今手上的伤好了,可是却还是疼。
挽禾靠在河岸的栏杆旁向下看去,平平静静的水,什么也没看到。
喂!你在干什么?有一个挑着担子的青年路过,看着背影纤细的女子站在桥上摇摇欲坠,心下一紧连忙开口。
可等那个姑娘真的转过身来,他才发现她有着身孕。
青年皱眉,又问了一句:今日街巷太热闹了,你一个人站在这里被碰到了怎么办?原来她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见美人突然红了眼眶,青年有些手足无措地从身上掏出一截帕子:你别哭啊?你是不是找不见家了?也许只是一瞬间,美人笑的很难看,她是笑着,但泪不停地掉。
挽禾点头,她反复地点头。
她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一无所知的青年和喧嚣的人群,她什么都说不了。
她曾经有机会和世上最后一个知晓挽禾身份的人离开,但是她太蠢,所以她现在只能笑着点头,笑着流泪。
我家太远了……我记不清来时的路了。
真的太远了,远到她什么也不记得。
远到她只要想起就会心脏止不住地抽痛,像被生生撕成了碎片。
青年有些慌乱,但还是努力安抚着她,劝说着远嫁便是这样。
如果受了夫家的欺负,便是有多少委屈也无人去说,自己的姐姐也是如此。
他说的又快又急,涨红了脸。
你能否告诉我,这水流向哪里?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着希冀。
昭国在齐国西北,齐楚有江河相连。
青年有些奇怪:邺都的护城河是向东的直接入海。
他顿了顿:你不是邺都人吧,其实往年的七夕没有这么热闹……不知怎的,他看着那双晶莹的眸子,里面是他看不懂的哀伤。
但是青年仍小声把话说完了。
……燕王迎娶陈国公家的小姐,摆了七天的筵席,请了天南海北的戏班子去唱呢。
他语气中有着憧憬。
挽禾有些疲惫地抬眼,笑了笑。
她将镯子褪了下去塞到他的手里:我用了你的帕子,却没法再赔你个新的了。
那镯子平日里固在腕上,如今乍一用力整个手背都肿了起来。
她好像没有察觉,好似解脱了一般。
青年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嗨!这有什么?本就是举手之劳,怎么能再拿她的报酬。
他低头看去,却被那镯子的品相惊住,等再抬头时那孱弱的美人竟然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握拳跺脚,再也没从攒动的人影中看到那抹素色。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燕王府的第一位侧妃也许就是未来的贵妃娘娘。
口齿伶俐的小丫头们将新娘子围了个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个珠钗更好看些。
桃红色的身影身边有太多的人,花团锦簇热热闹闹。
平儿没有带盖头,她坐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样子。
眉眼开面后都精致了许多。
她原来也是站在新娘子身后的人,如今自己到坐在前面来了。
前院的厅堂中都是前来喝喜酒的宾客,丝竹喜庆绵延传到了这里。
她甜甜地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只是坚定。
这是她选的路,选了一条人声鼎沸——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的路。
她手里拿着红色漆器所制成的发梳,顺着青丝梳到底。
侧妃是可以用三翅凤的钗,她偏过头去看那金色首饰,每一丝流光都那么合人心意。
七夕是什么日子她知道,就连如今风光的新婚也是给一个桃木牌位的。
前院的宾客中陈家的嫡系一个都没有来,可是她也不在乎。
权贵之宠哪怕从指尖中漏出来一点都能让低贱的人改头换面,权贵之爱只有蠢人才会奢求。
他们不会给,也不愿给。
说到底,富贵荣华才是沉甸甸到手的东西。
真心比赌咒还要虚妄几分。
侍奉在侧的小姑娘也许是因为平儿同她们出身相似,几日相与下来又是好脾气的主儿,她看着平儿身上华美的衣裙,有些小心翼翼地碰了其中用金线坠着的米珠。
别碰!她的手几乎瞬间被打落。
小丫头慌乱地抬头,在镜中对上了厌恶的烦躁的眉眼。
她连忙跪下告罪。
无事,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衣裙。
平儿收拢了神色,将梳子扔进了妆匣中。
她抬起手看左腕上那颗痣——今天点的有些重了。
可是转念她又笑出声来,没事,七夕嘛,好日子呀。
……从前在国寺做神女时,七夕是忙碌的日子。
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跪在神像前,虔心许愿白头到老。
她坐在神像的旁边替他们供灯,那些圆满的词和祝愿她背的滚瓜烂熟。
「百年好合」「举案齐眉」「早生贵子」「琴瑟和鸣」小腹传来不适地坠痛,她有些恍惚地覆上去,喃喃自语。
宝宝乖,今天不要闹好不好。
她有些刻板地重复了一次:求你宝宝,不要闹。
挽禾有些趔趄地走到国寺,她同无数爱侣擦肩而过,她苍白的神色让人侧目,可是她对此处太熟稔几乎躲过了所有视线来到了那个冷清的偏殿。
她在这里供了一盏灯。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供的仓促,可是经书她反反复复抄了七遍,抄到每一个字都一样的漂亮。
她点了最好的长明灯放在这里,就好像替她许着这个愿望。
在那些大大小小还挂着灯油的莲花中,她看到了它。
美人眨了眨眼,向后退了半步。
她又一次扫过所有的莲花,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看上面的字和经文,看求签供奉之人的姓名。
她翻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停下。
是呀,她做了十几年的事情怎么会认错。
这盏她的灯,灭了。
明明长明灯中的鲸油还剩下多半,连灯芯都是完整的,旁边的灯火微微弱弱地亮着。
可是只有它,只有这盏写着她和楚凭岚名字的灯彻彻底底地熄灭了。
有一个僧人走过,也许是没有看清她的样子随口说了一声:姑娘别见怪,昨夜风雨太大吹翻了一些灯,下午便会都点上的。
挽禾没有开口,将一直带着的经文娶了出来。
上面的金纸写了八个字「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她低着头,手不停地抖。
这是七夕啊,是每一年楚凭岚一定会来见她的日子。
她跪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佛像所掩盖。
她第一次从香客的位置去看这满殿神佛。
法相庄严慈眉善目……他们在笑。
可是她在哭。
美人蜷缩着,她的泪将脸侧都粘湿了,她哭的连眼角鼻尖都泛着红。
就在刚刚,她亲手、将写着别人名字的合婚贴压在了上面。
今天是七夕,是她每一年都会盼的日子。
她多想说一声恨,可是她拿什么去恨呢?平儿嫁给楚凭岚求的是什么她们心中都清楚。
她曲意逢迎卑微至此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所求吗。
只是因为索求的真心,就好像有了更坦荡的理由。
可是于楚凭岚而言,她也是芸芸众生中起了贪念的寻常人。
旁人求的他能给,她求的给不了,所以她在他的心中是不是格外贪婪,面目可憎?她多想怨,可是她最怨的还是自己。
怨为何国破家亡后独独留了一条性命。
怨为何眼睁睁一步步落入困顿之境。
昨日在别院前她多想冲上去问那个奴隶,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呢?为什么要跪在雨中忍着所有的冷和屈辱呢?可她是昭国的小公主啊。
她母亲是昭王唯一的女儿,她有无边的草原和看不到头的牛羊。
如果她都跪在这里祈求怜悯,祈求用真心换一个男人的赏赐。
她有多么天真,想要等下去、忍下去,等一个不可能的恩典。
昨夜淋雨因此风寒,她的脸侧都在发烫。
她好像有一瞬间想起了昭国的语言,但只有一个词。
妈妈——如果我有妈妈就好了。
至少我可以哭,不会有人笑话我。
至少我真的走不下去的时候,有人会安慰我。
当那些压抑许久的话说出口时,她突然怔住了,然后用手死死捂住了嘴。
她慌乱地调整了一下跪坐的姿势。
挽禾用手背胡乱地擦去了所有的泪,但只能越擦越狼狈。
她的眸子中是惊慌和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能哭的。
其实雨没有很冷,手腕上、脚上、在行宫中被楚凭萧追的那天也没有很痛。
真的不痛了,吃了药好了就不会再想起。
真的不痛了。
妈妈你不要担心我,我可以走下去的。
不管遇到什么事,至少我还可以再忍一忍,再等一等。
别院没有旁人,是很冷清,但是她可以自己抄些字绣绣花时间就会过去的。
伤口总会结痂,留疤也没什么关系,她自己又不总是去看。
楚凭岚会娶别人,可是只要他们曾经相爱过,只是最后没有好的结局而已呀。
又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善始善终。
是不是只要我够安静、够听话,我就能等到那一天。
我只是想要我的亲族不要再跪在地上,地上太冷了,硌得人痛到了骨髓里。
我现在挺好的。
大殿内空荡了很久,外面的喧闹从来没有穿透几丈高的红墙传进来。
美人双手合十跪在那里,就好像她也同俗世割裂开来成为了一尊莹白的玉像。
殿外,陈秉柔只带了两个帮着拿东西的丫鬟,她穿着纯白的衣裙,没带首饰,身后两人鬓边也带了一朵淡色的花。
她今日的脸色不止能用差来形容。
陈秉骁晨起的时候问她:你干什么去?她说:杀人。
她弟弟吓得脸色都白了,连忙劝说姐姐。
陈国公府出一位妃嫔不容易,没必要答应了又在今日去跟楚凭岚拼命啊。
她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陈秉骁才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明知故问。
今日是七夕,姐姐的忌日……陈秉柔穿成这样还能去哪。
国师今日不在,她独自烧完了所有需要的东西,慢悠悠地往外走。
但是她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不知怎的,陈秉柔下意识地别过身去,扯过丫鬟的胳膊就加快了脚步。
陈姑娘。
她听见对方唤了一声。
挽禾眼中有着淡淡的疑惑,她以为是自己跪了太久因此看错了人。
可是对方身后的丫鬟她也认识。
陈秉柔转过身来,低着头,看到对方隆起的腹部心中隐隐地不舒服。
上次一别没想到就再未相见,姑娘的脚好了吧。
在浩宁猎场时陈秉柔的马惊了,脚踝受伤困在山林之中,是面前的女人背着她一步步走出来。
彼时她还是楚国的太子妃。
多谢娘娘挂心,好的差不多了。
陈秉柔随口答应着,恨不得立刻离开。
她觉得她命里一定是和楚凭岚有什么生死的劫难,否则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撞见了她。
果然,苍白脆弱的美人好像也反应过来——今日不是……?今日是楚凭岚和陈国公府义女成婚的日子,她是陈国公的女儿,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这里?挽禾看过去,在对方侍女手中的篮子里看到了一卷经文。
那是国寺香客求往生时会抄的。
陈秉柔心里在疯狂的尖叫,因为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的神色从疑惑,到若有所思。
你曾经让我问楚凭岚,问你姐姐。
陈姑娘,我可以问问你吗……你今天来祭拜的究竟是谁?中秋庙会烟火盛大灿烂,她在人声鼎沸处问带着狐狸面具的林奇,问他知不知道楚凭岚认识的那位陈家嫡女陈秉月。
林奇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月小姐身子不好一直在济州将养。
她曾经和楚凭岚是青梅竹马,只是太多年未见了。
可是她现在突然好疑惑,好像她从前从未以这个想法去思考过,为什么平儿一定要是陈国公家的义女?刘太傅、邹相、岑家……楚凭岚有太多选择。
为什么偏偏是陈国公。
她原本以为是为了给平儿一个风光的身份。
可是挽禾突然有了猜测,有没有可能……是新娘子必须是陈国公家的人,只是最后刚好是平儿。
陈秉柔后退了一步。
她突然觉得挽禾的眸子让她很难过,美人没有哭闹,只是有淡淡的疑惑。
她似乎真的非常好奇,今日嫁给楚凭岚的人——是谁?或者说,楚凭岚费尽心机想要在今日成全的,是什么。
陈姑娘,我去年也见到了你。
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些话说出口时便知道答案,只是还想再亲口问问。
就像是看到光亮的飞蛾,明明知道那是冲天的火。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颤着声:七月初七是我姐姐陈秉月的忌日。
她三岁那年就死在了济州。
这句话出口后,周围似乎都安静了。
陈国公唯一的嫡女,有着最好的出身。
那个叫陈秉月的姑娘确实是值得有人为她这么精心布了一场骗局。
她是孤女,孑然一身。
她除了一条命,又有什么能给楚凭岚的呢。
陈秉柔抖了下。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说,挽禾现在的样子真的不太好。
美人的眼睛里有雾气,但是客气地对她笑。
可是眸子却没有光亮了。
陈秉柔宁愿挽禾现在痛哭一场,或者她们可以一起骂楚凭岚。
可是她好安静。
美人就像从前一样温温柔柔的。
只是像盛夏将尽的梨花,竭力绽放的洁白已经掩不住内里即将凋零的腐气。
摇摇欲坠。
挽禾笑了笑: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呢?陈秉柔咬了咬牙:我姐姐是第一个死于那场传闻的人。
心下轰然。
挽禾抬起手腕,上面那颗朱红的痣艳丽如血,刺的她双目都在痛。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其实没有什么复杂的故事,也没有千回百转隐情。
甚至她都不需要去想楚凭岚究竟有几分真心。
十三年中的一切只是因为她有一颗同陈秉月相似的痣。
那些偏爱和幸运是因为旁人,和挽禾没有丝毫的关系。
她存在的意义也仅仅如此。
「堪笑一场颠倒梦。
」寥寥数言落在纸上,就是她笑着哭着盼着等着的十三年。
挽禾欠身:多谢陈姑娘。
谢谢她至少曾经提醒过自己。
陈秉柔别过脸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面前的人。
若说如何,心中有隐约的歉意……你知道了这些,还要回去吗?问出来便觉得不合适,可是挽禾好似没有什么波澜,她轻轻说:今日的安胎药还没喝。
国寺外有一个杂耍班子,如今说书的正在讲出凄美的悲剧。
小姐不知道,民间有风俗呢。
越是热闹的节日就要说悲戏,哭一哭就能冲冲晦气。
陈秉月看着挽禾远去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
看戏的人都哭了,故事里的人该有多痛?丫鬟不知内情,笑了:故事里的人哪有喜怒哀乐,傀儡一生罢了。
今天是七夕,连柔姐儿都这般多愁善感了。
……国寺门前的汉白玉石阶很长,挽禾一步一步走下来。
她记得刚相遇时,他从庙会回来。
她就好奇地去问:庙会什么?他一边嫌弃她没有见识,一边认真地讲庙会的人声鼎沸。
她听的入神,却去不了。
那夜他带着夸张的狐狸面具推开了她的窗子,送来一只拨浪鼓:我将俗世的声音带给你听!【他小时答应过我姐姐为她带一支拨浪鼓,可是去济州走的太急忘记带,被念叨了许久。
】挽禾的小腹又在痛,她扶着慢慢地走。
她记得那年除夕,男人喝的烂醉。
他倒在雪地里拉着她的手,醉眼惺忪。
像个小孩子一样闹着。
她拗不过,问男人求什么。
对方躲在雪堆里不动弹,良久才闷闷地说:姻缘。
见她生气,对方折了支红梅送进她手中。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陈秉月死于大火,从此后他最讨厌红色。
】挽禾看到了别院的管事,对方见了她几乎要哭着一样跑过来。
他好像急切地说些什么,但是她听不真切。
她记得十五岁时,他们在国寺的后山放纸鸢。
风筝断了线挂在枝头,楚凭岚踩着爬上去却不小心摔了下来,连带着她也滚进了草里。
他们在青青的颜色中对视,都红了脸。
你在想什么?我在想……我们的以后。
【有王府后,他每年七夕都会去陈国公府。
求娶姐姐的牌位。
】——原来他心中的以后从没有过她——可是她所有的未来都关于他她被扶着上了轿子,他们穿过闹市,听见了远处燕王府的龙凤戏。
丝竹喜气洋洋穿过了整片街巷。
她想睁眼看一下,却已经失了全部的力气。
她记得十七岁和楚凭萧成婚后,她整日都在担惊受怕,劝他不要为了政事去济州冒险,有什么事情让下人去做。
可是他还是去了,带着满身的伤病回来。
她在太子府夜夜不能安寝……【年年去济州寻陈秉月的尸骨,从未寻到。
】身上的痛已经无法掩藏,她缩在一起咬着指尖,不敢发出声响。
她记得他那句论迹不论心。
他说大户人家中过的好的正妻都知道真心是最不要紧的。
她那时候还跟她赌气,说他强词夺理……【原来他早就告诫过她,不要去妄想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记得那夜云雨,对方在意乱情迷时吻着她的手腕,答应她不会让传闻再令他人受苦。
他说他也何尝不怨恨着阴毒的伎俩。
她以为,他感同身受……【我姐姐陈秉月,是死于传闻的第一个人。
】原来从始至终的情分,都与她无关。
七月初七不是他每年来见她的日子。
只是刚好七夕,刚好是陈秉月的忌日,刚好她没有问……于是他便没有说。
十三年啊。
如果过了今年的腊月,就是十四年了。
「楚凭岚!」「说了不要这么叫,我是皇子。
」「楚凭岚。
」「行行行,我错了。
」「楚凭岚…」「你别哭啊,这点小伤死不了的。
」……「挽禾……蠢丫头!笨。
这都不知道!挽禾?你真的生气啦……我教你。
我来帮你弄。
没事,我会就好。
我在呢,别怕。
太笨了,只会被人骗。
」……楚凭岚,我好痛。
轿子内的人不停地捂着腹部,她能感受到骨肉分离的痛,那些撕扯的感觉像是要把她劈开一般,可是温热的液体罔顾她的哀求在一点点流尽。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不停地失去。
她终于好像不疼了,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听到了龙凤鸳鸯唢呐的调子。
今日七夕,燕王府大喜——-燕王府,深夜。
唯一的新郎官一整天都未曾出现,他身前的桌上摆着一块桃木做的牌位。
上面用鎏金的篆刻雕了三个字。
他手中拿着一柄精巧的刻刀,在牌位的底部留下了今日的时间。
整整十三年,小小的孤魂有了可以依托的地方。
男人似乎不擅长做这些精细的活,连着划空了几次。
他有时不小心伤了手就会停下来等一会。
楚凭岚看向远处放着的一双小小的布鞋,眼底有着些许复杂,但是神色柔和了些。
殿下!林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摔在地上。
他的眼睛是红的,嘴唇不停地抖:姑娘小产了。
……等到楚凭岚终于赶到的时候,屋内的血腥气都已经散去了大半,只是那一盆盆染成粉红的水还在不停地往外端。
他紧咬着牙推门而入,床上的人神色苍白到透明,已经看不见丝毫的血色。
这是怎么回事!冰冷的声音将太医吓的一抖,他跪在地上叩头:姑娘忧思过重,动了胎气。
他不敢说这胎本就危险,毕竟四殿下命他们竭尽全力地养好,因此除了一句忧思过重,旁的什么也说不出口。
挽禾感受到他的视线,里面是失望和无奈。
她笑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楚凭岚周身的气势未曾收敛,但是惦记着她刚失了孩子,于是放软了声音:来陪你。
挽禾又笑了一声。
林奇都觉得心疼,快五月份的孩子恐怕都已成型。
骤然失去,母亲得有多痛!好在殿下即将登基……恐怕后位也许能补偿一二。
太医都退了下去,只有楚凭岚走上前去坐在床边。
她的乌发因疼痛而产生的泪水汗水被打湿,他用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地擦拭着。
楚凭岚拉住她的手,挽禾看到了上面细细小小的伤口。
虚弱至极的美人轻声:用刻刀不似用剑,不能反手。
难为你细心……男人突然顿住,他面色中最后一点柔情渐渐收起,换成了挽禾最陌生的样子。
冰冷、警惕。
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