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6 章

2025-03-22 08:10:51

新皇登基, 一切从简。

九月入了秋后便起了风,所有的流程过的太快,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仓促。

可大典中唯有一事做的虽快却格外尽心——封后。

皇帝立后乃是国本大事, 要告天地、祭祖宗、拜国寺、择良辰。

这些事过下来短则半月长则一年, 可是就像是为了赶着什么一样生生在三日之内将所有典祭完成。

楚国上下都感叹圣上用情至深, 最后竟立了位出身民间的女子, 青梅竹马不说还曾救过陛下的性命,因此得圣上厚爱。

这又快又急的立后大典被看作是这位手段强硬的冷漠君王给爱人的体贴。

可知道内情的人却不这样想。

——这场封后大典是怕来不及。

住在别院中的姑娘骤然失子,五月滑胎劳心伤神,那夜的血出了太多连稳婆想起来手都在抖。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究竟知道了什么,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昏迷之中。

太医只给了一句话,心死无药。

平儿带着楚斌去远远地看上了一眼,那人更瘦了,连肌肤都白的透明。

身侧的男孩扒着窗户仔细地看, 眼里坠满了泪。

前朝废太子出事后他便将养在皇后娘娘处, 新帝登基后特许了恩典,容他入上书房和太傅启蒙认字。

「上一辈的事,何苦殃及他们。

」听了这句话, 那曾经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得宁皇太后哭着跪在新帝的脚边, 感念他心慈手软,放过她的孙儿。

在场之人只觉得心惊。

这位二十出头的青年帝王当真是将用人之术玩弄于股掌之中。

只用一个楚斌就让太后娘娘彻底失了反抗的念头, 连她的亲子幽禁也再不能求情。

圣上心机深沉, 让人叹服。

可是半大的孩子怎能无人照看?这兜兜转转后宫中的妃嫔就只有淑妃娘娘一人, 所以平儿便偶尔会带着他来看看曾经的熟人。

娘娘, 我母妃她会醒吗?衣着华贵的淑妃娘娘容貌隐在回廊灯下的阴影中, 她牵着孩子走的很慢, 看着御花园里郁郁葱葱的花儿如今都生了谢意。

她是你皇叔的妻子, 不是你的母妃。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谁也不知道躺在床上日渐虚弱的人究竟何时可以醒。

楚斌挠了挠自己的小辫子,没有理解她在说什么。

挽禾娘娘是父王的妻子,他的嫡母。

父王出事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她。

她怎么又成了皇叔的妻子……将他的疑惑看在眼里,淑妃娘娘屏退了下人倾身摸了摸他的头。

有些事当下想不通就放一放。

她身上的金银首饰叮当作响,总有一天会给出个答案。

挽禾是否能撑到那一天她不知道,只是有一点平儿清楚,楚凭岚在害怕。

这个布局深沉隐忍多年的帝王克制着他不为人知的恐惧,他在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地方害怕着失去。

多么可笑。

但这是一个机会,一条对于所有人都好的路。

只要挽禾但凡想通了,她如果永远不点破那层残忍的窗纸,给彼此曾经留下一点点颜面,一个男人的愧悔足够她半生盛宠。

中宫幽静华丽,每日点着沉香。

终于在新帝登基的半月后,有人睁开了眼。

……娘娘今日起的比昨日早了不少。

挽禾清醒了五六日却还是觉得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从别院到皇宫,她好像到了更大的地方,可是四周的墙更高了。

她站在日光下抬头看去,看不到秋日里飞向西北的雁。

她抬起手腕,苍白的指尖还不能自己握住,只能虚虚地抓上一下。

听到小宫女的话,她慢慢回身穿上了对方送来的披风。

廊下站了一位江太医,每日的这时都会过来请平安脉。

「我很好,您不用日日都来。

」「娘娘莫要为难臣,臣每日要回话呢。

」回的谁的话、谁每日在过问,不需要他去说,挽禾淡淡地垂下了眉眼不再说了。

圣上待娘娘真好!小丫头是林奇特意去内务府拨来的,人机灵懂事却也天真活泼。

想着深宫寂寞,送来个体己的也是一种安慰。

她听说娘娘在陛下微末时受了不少的苦,更何况她亲眼见着挽禾沉睡了如此多的日子。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中宫又大又好,所有的珍品都被陛下送来给娘娘赏玩,这是旁人没有的恩典。

娘娘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听了小丫头的想法,美人缓缓笑了一下:是吗?看着身侧姑娘眼中亮晶晶的模样,她突然觉得日子好像变慢了,好像这样的话她从醒来的第一日就听到,然后是每一日相同的样子。

皇后娘娘愣神的功夫,从外面小跑着进来一个太监。

陛下登基后原先的侍从都有了官职,内宫中选了新的总领太监。

还是从德字辈,德海、德全,然后便是面前的德庆。

德庆笑眯眯地跪下叩头:娘娘,陛下今夜说来看您。

……淑妃娘娘的轿撵傍晚时去了勤政殿,她提着一碗牛奶駦燕窝说圣上政务辛劳,也该明目养神。

说是送些吃食,可是宫中谁不是人精?这个时辰来是什么意思大家心中都有些分寸。

只是也难为了这位淑妃,还要亲自送来。

可是谁叫这半月来就算皇后娘娘病着,圣上也从未踏足过后宫。

平儿听懂了德庆婉转的提醒,没有着急,反而状似无意问起:今早我见林大人神色仓皇,勤政殿的门一关就是一天……如今他们还在吗?德庆苦笑一声,圣上对政务可谓是事必躬亲太过于勤勉。

这要是事情来了,便要拉着这些臣子说到深夜。

莫说是后宫了,连膳房都不见。

可不是!……只是这次。

他的话头顿住,这次恐怕真是大事。

林大人拿的是八百里庭骑送来的密奏,这样的东西两朝只出了一回。

上一次是昭国之事。

平儿见他欲言又止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将食盒放在了门边,劳烦公公告诉陛下,本宫来过了。

她刚想起身离开却听见殿内突然传来茶盏崩碎的声音。

你找死!德庆慌慌张张推门进去,平儿有些疑惑地向前走了一步,却措不及防地听到了圣上压抑的愤怒。

你在告诉朕要用装神弄鬼之事来赢了这场战?男人喑哑的声音透过了雕花的屏风,他一日滴水未进。

有战事?陛下信与不信,以弱胜强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军士振作……才能一往无前。

这声音,竟然是国师!以弱胜强?平儿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荒谬的猜测,两百年来齐楚井水不犯河水,难不成这天……要变了?她向后退了一步。

齐楚向来分庭抗礼,只是如今圣上登基不久国库空虚,江南几处又刚遭了水患。

先帝在时两次出海周游列国,能折损的自然都折损了。

如今骤然有战,想必圣上只能出其不意。

可是究竟什么样的主意才会让他如此愤怒,甚至当众斥责是装神弄鬼之事。

国师的话将她一瞬间惊住。

活祭一人便能永保安宁,圣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十八万边关的军士因你的犹疑而丧命吗?平儿的手指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国师大人,朕只是好奇小小凤命真能左右帝位归属鏖战胜败吗?青年帝王的声音已经冷的像冰一般。

您不信可以,将士们信就好了。

国师的声音平平静静,还带着笑。

十八万的战士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如今在边关蓄势待发他们心中怎会一点惧意都没有。

大战将起,民间的传闻就像是催命的符咒。

帝王也不得不顺应而行。

否则黎民哀怨,将士惶恐。

室内陷入了寂静。

平儿捏着衣角缓缓地向后走去,她惊惶地捂住左腕,一点点离开殿内光亮所能映照到的地方。

楚凭岚已经被百姓架在了火上,如国师所说,此时并非他信与不信所能决定。

若是天下人认为有法子能保大楚平安将士而帝王不去做,那汹涌的愤恨只会让局势更加动荡。

用一人换所有的一切,傻子都能做出决定。

淑妃娘娘的神色已经苍白到了极致,楚凭岚不信,所以他不会费尽心机去找一个真正的凤命,他只会用最小的代价填满那些渴望鲜血的波涛。

那么猜猜看,他会用谁的血……谁的命?她死死拉过身旁的侍女耳语了几句,目送着对方慌乱地跑走。

平儿松了口气想拿起食盒装成从未来过的样子,转身时,她措不及防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容,男人普通的容貌如今在她眼中像厉鬼般面目可憎。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中,不知道看了多久。

娘娘炖了什么,倒是很香?林奇淡淡地捏起盖子,随意地看了一眼。

她瘫软在原地。

作茧自缚。

……活祭将人关在暗室之中,青石一体的墙壁上钉死了九个杯子,金杯在墙外连了龙首,龙首口中含着琉璃制成的圆珠。

活祭不能强迫,只能自愿。

人被措不及防地关进去满心满眼中都是迷茫恐惧,祭祀者会给祭品送一柄匕首,告诉他们打开密室之门的唯一生路在他们自己身上。

——若是杯子装满了鲜血就会沉下去,龙首松了劲将珠子摔在地上,取碎碎平安之意。

可是谁甘心赌命呢?歇斯底里后是跪地求饶然后便是斥责怒骂,可是石室一无所有,这些声音最后会传回来,旁的什么都听不到。

于是就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不停地等,等到希望破灭、虚弱至极时就发了疯地想出去。

因为太冷太饿,连求饶都说不动了。

这时他们只想起一句话:填满所有的杯子。

人有多少血呢?将这间暗室打造出来的第一个人精精细细地算过。

——九杯。

挽禾和平儿在国寺中长大,她们亲眼见过各种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关了进去。

可是无一例外、不论长短,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楚斌红着眼睛站在她面前时,挽禾想到了无数张灰暗清白的脸。

她帮他把早上无人帮忙打理的头发简单扎了起来,然后笑着拉着他的手:你喜欢淑妃娘娘?男孩用力地点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昨夜起娘娘就没有回来。

嬷嬷说他要是不会自己梳头,就去找皇后娘娘。

楚斌已经七岁了,他知道皇后娘娘就是漂亮的挽禾娘娘,于是哭着一路跑到了中宫。

淑妃娘娘不见了,皇后娘娘帮帮我。

好呀,你回去乖乖呆着好不好?皇后娘娘帮你去问问……她独自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然后将它小心地折好收进了袖中。

我去问问。

走在宫中的长街上,她没有用皇后的仪仗。

挽禾身后跟着不明所以的小宫女,她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这些漂亮的宫殿。

皇后娘娘,这是您第一次出来呢!挽禾怔愣一下,说道:是吗,可是我觉得它们都长一个样子,走也走不到尽头。

德庆看到她吓得立刻站直了,总领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什么风把皇后娘娘吹来了?昨夜陛下忙于政事没去看娘娘,娘娘她怎么自己来了。

这么弱的身子骨若是见了秋风可怎么好,等到娘娘咳嗽一声,这些伺候的人都得掉了脑袋。

挽禾的脸色确实不好,小月伤身,走几步路就已经有些头晕。

她没有说话,直接推门进了勤政殿。

挽禾来的时候楚凭岚正在处理折子,听到声响后他抬头,眸中划过一丝意外。

他本想起身,却看到她并未带任何遮掩左腕的东西。

美人被搀扶着,在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

帝王的手指扣住了桌沿。

但是他并未动。

挽禾好像没有发现他细微的动作,缓缓走到了殿中跪了下去。

参见陛下,愿陛下寿考绵宏、福寿齐天。

她的礼行的很规矩。

……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他没有让人赐座,在上首看着她低下的头。

国寺的神女最是明艳活泼,从前从未尽过周到的礼节,自然也不会叫他陛下。

她如今越来越乖巧懂事,可是他却心中隐隐的不舒服。

醒了几日却并未来请罪,是臣妾的错。

男人的神色阴鸷:皇后何错之有错?齐楚两军对垒,臣妾身为凤命却不能为您分忧,这是第一错;臣妾身为皇后,却纵容宫中妃嫔鱼目混珠,这是二错。

她伸出手来,那颗艳红的朱痣明晃晃地映在她莹白的素腕上。

都出去!德庆拿着拂尘挥了一下,将勤政殿侍奉的宫人都赶了出去。

楚凭岚闭了下眼:你是为了淑妃?他神色中满是不解,亲手背弃她的人,她为何又要这般苦心相救。

这些日子难道丝毫没有给她教训?是为了陛下。

挽禾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只觉得她很难过。

为了朕?君子一言九鼎,臣妾哪里舍得眼睁睁看着您违背许诺。

……这话几乎一瞬间挑起了男人的怒火,边疆战事吃紧,他不日便要御驾亲征。

如果有选择,他怎会用这样的法子。

她不好好呆在中宫,跑到勤政殿说上这些有什么用?你真是疯了。

他眼里的冷漠和厌弃几乎是不加掩饰。

美人笑了一声,她想起亲族的惨状,她记得母亲抱着她拼命地跑。

地上的石子硌破了她们的肌肤,哪怕口中充满了锈气也不能停下。

何其无辜!楚凭岚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年少时就听见他答应过,一次次一遍遍告诉她,凤命绝非注定,这只是当权者利益权衡的把戏。

她没有错,错的是编造谎言的人。

这些是他亲口说的……可是如今他登基为帝,第一件事便还是用它来操控人心吗……那那些曾经的许诺,情意迷乱时的誓言,又算什么?你答应过我……你亲口答应过我,不会再让无辜的人因为荒谬的谎言丧命。

她声音带着哭腔和痛苦:楚凭岚,你答应过的。

她抖着手,从仰视的角度抓住他的靴子,她眼底是祈求。

茶盏四溅。

碎片在青石的殿砖上滑了很远,撞在了墙角。

如果你收起这种无用的善心,你不会落入今天的境地!男人话一出口,正间勤政殿陷入了无限的寂静中。

哈……她好像反应了一下。

楚凭岚说的是对的。

如果她不是因为痛恨楚凭萧用人血供奉经书,便不会费尽心机地助他登基。

更不会失去全部,连自己的孩子也没能保住性命。

如果她不是为昭国人求一线希望,也不会离开国寺谋求出路。

可最不该的,是一次次无用的善心收留那个重伤的皇子,所以有了今日的孽缘。

——原来,我所有无谓的挣扎落在你眼中是那么可笑。

是不是我所有的选择都在你的意料之中?是不是我合该像一只木偶傀儡一般,如你心意一般活着。

小腹不停地隐痛着,就好像提醒她是怎么一点点在空无一人的别院中流尽了血。

是呀,都是我咎由自取。

她的泪已经流尽了,连声音都毫无波澜。

楚凭岚皱了下眉,想让德庆送她离开。

挽禾看着他冷漠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美好是多么可笑。

原来她除了一张脸、一颗痣,没有丝毫被他承认。

原来她只是借着别人的光,像墙角的小草一般拼命温暖着自己。

她以为她的生命因此有了颜色,可是落在旁人眼中,只是一场笑话。

生不由己,身不由己。

笑也轻微,痛也轻微。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吵着。

那个名字在她的唇齿间流连一遍,刺的她全部五脏六腑都在痛。

她不想这样,她真的不想这样。

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美人落了一滴泪,她问:如果是陈秉月呢?她看到男人瞬间变化的神情,他骨节分明的手暴起了青筋。

她问:你的心爱之人因此而死,难道你要走上你最恨的路吗?楚凭岚你回答我!她的声音因为颤抖有些尖利,每一个字出口的时候割破的不仅是楚凭岚的心,还有她自己的。

……陛下,你午夜梦回的时候看到她的样子你不会自责么,还是说你忘了,是您的父皇亲手逼死了她!男人用靴子勾起了她的下巴。

朕从前不知道,皇后的嘴可真伶俐。

粗糙的军靴蹭过娇嫩的皮肤,留下让人胆寒的狰狞红痕。

她在发抖,但是她一直盯着楚凭岚的眼睛,她想求一个答案。

她自取其辱一般,去寻一个结果。

可惜,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帝王笑了一声,看着她瞬间绝望透顶的眸子。

美人被掐住脖子,肺中的空气在一点点散去,她因痛苦而产生的泪不停地落下来。

但是没有人在意。

这是她年少时唯一的幻梦,如今,梦醒了。

……勤政殿的门打开,神色冷峻的男人从中走出,头也不回地离开。

殿内的地上跪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似乎在笑。

来人,送皇后娘娘去见淑妃!德庆吓得手抖,却听见帝王愤怒的声音。

她找死。

朕成全她。

「林奇大人,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给您带了一封信。

若是您随军出征,等到天祭之后麻烦亲自交由陛下。

」「陈大人,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出宫给您带了一句话。

劳烦您等到天祭之后广而告之。

」楚凭岚,这一次是我算计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