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恩的眼睛睁的更大了一些。
他没有起身, 跪在草里迅速地向那边爬去。
他幽绿色的眸子里闪过了很多情绪,可是最后都变成了一种单薄的惊喜。
你是陈秉月!他说。
原来陈秉月是你。
他这句话的腔调很奇怪,像是从胸膛中挤到喉咙里的声音。
美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看着远处跃动的篝火轻声说:我是挽禾。
不、不不不……幕恩咧着嘴摇头:不, 你是陈秉月。
他早该想到的, 挽禾是昭国语中的名字, 天上月。
从来都没有什么陈国公的女儿、国寺的神女,她们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
挽禾没有说话了。
今天是中秋,是草原上月亮最美丽的夜晚。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人面对着同一轮明月,可是心境却大不相同。
幕恩忽略了她的沉默,兴奋地搭住她的肩。
太好了!你是陈秉月!多好啊,天赐良机、天赐良缘。
幕恩的眼神透露着一丝迥异的怪诞,他好像在笑什么,但是不知是在笑命运弄人, 还是笑有些人亲手将珍视的弃如敝履。
挽禾好像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眼神中有着淡淡的倦怠。
陈秉月与挽禾,哪里有分别。
绿眼睛少年不满于她的平静,陈秉月和挽禾明明有天大的区别。
这个名字所代表的, 是显赫的亲族、楚国陈家唯一的嫡女, 更重要的是……帝王楚凭岚视若珍宝的存在。
不是亡国的公主、国寺的孤女,失去一切的挽禾。
她应该是陈秉月。
她最好是陈秉月。
如果我是陈秉月, 然后呢……美人轻轻地对上他的眼睛, 用手遮盖住他炙热的视线。
你应该回去!告诉他!幕恩野心勃勃地说, 他迫不及待地看到有些人措手不及的样子。
一定滑稽又愚蠢。
美人笑了笑。
他会和我说, ‘养好了身子, 你还是皇后’。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但是就像讲故事一样, 她缓缓说着。
三年, 也许用不上三年。
宫中四妃位齐全,每日晨昏定省,每月要去上书房过问皇子们的功课。
虽然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但还是要做好嫡母的本分。
这样的故事会发生一千次、一万次,不会因为她是挽禾还是陈秉月有任何改变。
因为他是楚凭岚,楚国一统江山的新帝。
这是既定的结局。
幕恩被她话中的绝望吓到了,他后退了一点点低下了头,沾了夜露的发丝垂下来,像一只可怜的狗。
他的兴奋已经消散了大半,如今只剩下犹豫。
十三岁那年,我问楚凭岚……昭国之人可怜吗?他说,「真可怜,咱们得帮帮他们。
」那时他不过十六七岁,见到讨饭的乞丐会随手买一份糕点送人。
他因为不喜欢人跪在地上爬来爬去,从来用的都是侍卫,未曾用过奴隶。
可,十八岁的挽禾又问过类似的问题,那时她小月不久,跪在地上哭嚎着抓住他的靴子,仰着脸问他记不记得年少时的许诺。
他说,「若你没有那些无用的善心便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
」彼时他已经是楚国的帝王,再也不是因为怜悯便会轻易决断的肆意少年。
挽禾看着幕恩似懂非懂的神情,心跳一点点平静下来。
她本以为会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带着恨意和泪说出这句话,可是真的出口时心中只有无限的死寂。
就好像在无数次失望中终于迎来了结局。
——他不爱我,和我是谁没有关系。
他的爱从未给到她,就好像怜悯和同情从来不能救昭国。
楚凭岚在这些年中告诫了她无数次,可是她听不懂,于是在无望中一次次地寻找出路。
以至于最后离岸太远,连求救都像是告别。
陈秉月也好,挽禾也好。
她们爱的人在寻涪四十三年的夏天死去,活着的只是顶着躯壳的陌生人。
对方是楚国的王,自然也只用想着楚国的政事。
也许薄凉之人唯一的恩情就是立了那块牌位,他不会、也决不肯再给更多。
设身处地,若真有陈秉月其人与他青梅竹马年少情深,往后又将如何自处?山盟海誓如镜花水月,后宫高墙锁住了春闺之梦。
到最后只能说一句:帝王本该如此。
挽禾看着那轮明月,她起身回了帐篷。
幕恩犹犹豫豫地想叫住她,她的身影太单薄,好像下一刻便会消失在原地。
这世间千奇百怪的话本太多,可是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巧合。
故事纷纷杂杂串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人缠绕在其中看不穿思绪,只觉得四处都是死路。
难道真的有命中注定的运数。
若真有既定的结局,难道人不能逆天改命?挽禾回头轻笑,美人的容颜在月色下清清冷冷,好像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说:我在国寺呆了十三年。
她后面的话未出口,幕恩也明白了。
命字太大,人被托在上面犹如弱水浮萍无根无依。
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又愿意求神拜佛呢?-寻庭二年十月,西宫太后娘娘让人给勤政殿送了一份果子,说是郴州巡抚特意挑最好的送来。
德庆收下东西却犯了难,西宫太后便是从前的娴妃娘娘,母子二人虽不亲厚但到底是陛下的生母,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送进去。
陛下,太后娘娘送来的果子。
楚凭岚没有动,他面前的折子中是陈国公推介的西北大员。
此人出身齐楚边境,自幼见惯了两国之间的异同,年岁不大却也算有所作为。
男人点在桌上的手轻轻抬起点了几下,朱笔一挥便做了决断。
陛下,太后身边的禄寿公公还等在外面……见楚凭岚终于落笔,德庆端着那盘果子继续提醒道。
男人的视线淡淡落在那青绿色的葡萄中,上面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可见择果之人是用了十成十的心思。
他皱眉挥手:让他回去。
德庆的脸皱成了一团,圣上明明知道太后娘娘的心思,可是对方来了多少次都推脱说政务繁忙不愿相见。
两年前济州巡抚贪墨一案朕已命人重新彻查,后宫不宜干政,让母后好好将养着就好。
是。
……宫中没有其他的嫔妃,太后娘娘按照圣上的话来说便是修身养性,不喜热闹,于是久而久之也免了繁复的礼节。
淑妃娘娘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宫装,楚斌今日去学骑射,她难得找出空闲到御花园中转转。
秋风起的大,茶放在杯中一会儿便凉了。
她捏着帕子准备离开时却听见了远处喧闹的声音。
什么人在那边?她少出来走动,却不知道除了太后外这宫中哪里还有其他的女子。
身旁的宫女竟然是云儿,小丫头抿唇一笑:娘娘有所不知,是新进宫的沈昭仪和刘选侍。
淑妃的神色一愣,却并不意外。
圣上年轻,身边总要有人伺候。
他沉寂半年已经实属难得,再用新人本该如此。
云儿一看她的样子便知她误会,娘娘虽处高位却同陛下并不亲厚,难免多心。
这两位新人入宫是太后娘娘一手举荐,圣上还未曾召幸过。
她话是这么说,淑妃笑道。
迟早的事。
她看着远处的欢声笑语,有几分疑惑,她们在干什么?云儿叫人前去偷偷问了下,说沈昭仪擅长占卜之事,正在为陛下抽签取乐。
她这话一出便淑妃心中便是一惊,圣上一向最忌讳这样的巫蛊邪术,怎么能让宫中也有不正之气。
后来听到刘选侍原是郴州道观中清修的名门贵女时,她的笑就露出了一丝讥讽。
难为太后娘娘找了这么两个人。
也不知道圣上心中怎么想。
楚凭岚心中怎么想外人自然无从得知,只是不过一天就听到沈昭仪遭贬斥的消息。
平儿有些意外。
小宫女便绘声绘色地给她讲昨日在御花园中发生的事,精彩地好像她就在眼前一样。
沈昭仪抽了两枚签让圣上自己选。
男人独自坐在亭中饮酒,闻言随意指了其中一个。
签翻过来,沈昭仪脸色有些羞涩,她不知道该如何说。
「圣上可是希望时光回溯?」英俊的帝王没有答话,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示意她继续解。
陛下登基不过一年,平定西北大胜齐国,眼下正是最好的时节——这签实在是古怪,无论如何圣上也没有什么遗憾,哪里需要回溯?沈昭仪心中如此去想,因此只能囫囵猜着大意,不敢真的去断言。
就扯了些年少时肆意风流,如今陛下身处高位定然举步维艰……被圣上一一否认。
男人的眸子淡淡,笑着说:朕登基至今,从未有什么不得已。
到最后,沈昭仪甚至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学艺不精了。
云儿继续说着,听说那签文本不是什么好意思,但是沈昭仪绞尽脑汁地想出一套圆场的话。
「时光回溯如逆水行舟、迎风而起、顺流而上。
」「虽是绝境却并非无法。
」她想了半天才记起卦书中对此签有着一个特别的解法,于是高高兴兴地拉着圣上翻书去找,也许是邀宠心切,竟也真的让她在古籍中翻到了。
此签有解:「低头。
」隔天早上这沈昭仪便因伺候陛下用膳时殿前失仪,禁足三月降为选侍。
说是还挨了几下板子。
淑妃娘娘叫人送了点伤药,不过对方似乎没什么大碍。
那年秋天太后娘娘的表亲、当年的济州巡抚一案被重新彻查。
宫中新晋了两位宫嫔,一位善占卜,一位喜经文。
圣上说前者心思诡谲不宜侍奉在侧。
说后者,无知无趣无聊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