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2 章

2025-03-22 08:10:51

八月的天气, 闷热透顶。

邺都远处的黑云压了几层,边边角角的地方卷起来和夜幕蹭在一起。

人走在下面,没由来觉得心慌。

只想收拢了衣袍快走几步离开着瘆人的地界儿。

长街起风, 宫女手中的灯笼无端自燃惊到了御马, 好一阵嘶鸣。

宫中用的灯多是大红色的, 里面用鲸油做了长明的蜡烛, 外面用红布裹挟地缠绕在雕花的铁架子上。

火刚起的时候无人注意,一层层爬上来烧到了手才慌忙去查看。

宫灯布用的是苏绣,残存的灰烬还是红。

太后说这样喜庆艳丽,和宫墙的颜色模糊成片,浓墨重彩。

长街傍晚时便无人了,只听见甲胄摩擦的声音。

云儿远远地瞧见,心中慌的不行。

娘娘,今儿怎么了这么安静?淑妃怀中抱着睡着的楚斌, 近日上书房派人传话说太傅病了, 小殿下在宫中疯玩了一整日,如今疲倦到昏沉。

女人摘了护甲轻轻哄着小孩,闻言抬头看了眼天色。

火烧云滚滚如烈焰炙烤, 乌色的下摆被风扯起像燃烧的烟。

能有什么事。

快下雨了, 就都先躲起来了呗。

-御林军守在别苑外,刀剑寒光林立。

圣上自亲征回京后就再未骑过从前的马, 它并非是战马出身, 但它随着主人从济州冲出血路, 马蹄上也沾染过齐国的疆土。

褐红带黑飘花的马似乎也知道自己高贵, 平日中是不让梳洗照顾的侍从随意碰的。

乍一被牵到这见到了帝王, 突然便甩开缰绳冲了过去。

它前蹄屈起放在地上, 伸出脖颈落在男人的手边。

马儿的背毛被养的油光水滑, 可是那短粗的毛发下边藏了几道狰狞的疤痕。

男人粗粝的手指抚过,笑了一声:你也不喜欢他。

马儿嘶鸣,连鬃毛都隐隐乍起。

林奇肃穆着脸跪在下面,见圣上走近连忙挺直背低头。

请圣上下马。

帝王的神色冷峻,眼神中却柔和了不少。

他登基后封赏了身边的近臣,林奇从不知何时起就是位极人臣的西北将军。

你不用再做这样的事。

林奇没抬眼皮,他的手上此刻并不算干净,混着泥水。

他抽出随身带着的锦帕擦去了刀上的血,轻轻颔首:奴才做事习惯了,假手于人也不安心。

楚凭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踩着他的肩膀翻身下马。

林奇将擦好的刀举过头顶,却被男人用手按住了刀脊。

去备一碗清水吧。

这刀太锋利,朕不忍手足之情。

林奇猛地抬眼,可是在对上陛下平静的眸子时又立刻称是。

莫说济州平定齐国时对方也使了不少绊子,登基之后陛下对废太子的旧部可谓是处处隐忍,陛下甚至说过幽禁至死对楚凭萧而言也算罪有应得。

如今对方恐怕真的触及到了陛下的逆鳞。

——所以连片刻都不想忍。

他远远看到德庆似乎用一个乌木盘子托着几本奏折,上面印的年号却是寻涪。

侍卫恭恭敬敬挑开了帘子,芳厅中虽无装饰却也清雅,还带着淡淡的茶香。

上好的龙井,可惜了。

坐在主位的男人鬓边已经生了白发,他手边的茶叶放了满满一罐,可见从前并未动过。

林奇警惕地握住刀,看着泡好的第二杯。

年轻的帝王缓缓走了过去坐在了楚凭萧的对面,他用手掀开茶盖,其中嫩绿的新叶起起伏伏翻滚着,确是好茶。

好东西留着不用就会放坏,坏了就不好了,就该清理。

帝王端起茶盏,凑近鼻尖,在对方的注视下又将其远离,缓缓倾倒在地面。

喝不完的,下去自然就喝到了。

轻描淡写的冷漠。

楚凭萧故弄玄虚般感叹好茶可惜,不过是死到临头却仍想留一份体面。

可惜他心情不好,不愿意成全。

帝王三言两语之间打破了他人面上强作的镇静。

楚凭岚!男人好像再也忍不了身上的屈辱,他母亲是先帝唯一的皇后,他从出生起便是东宫。

面前的人不过是妾妃之子,他怎么配,他怎么敢!楚凭萧不明白自己从何时起被这样一个阴险小人算计,才致使今日落入此等境地。

废太子喘着粗气,眼神猩红紧紧盯着帝王的咽喉。

不会有人怀疑若是有机会,他会恨不得亲口撕碎这个人。

并非用刀剑,而是恨到只剩下动物般的兽性。

他的衣袖胡乱地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竹制的笔架砸在青石做的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帝王此时却低头去看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开口:楚平安的事,是否是你所为?「我叫挽禾,没有姓。

他跟着我做我的孩子,也成了无名无姓的。

」有些话楚凭岚从不承认,所以她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孩子被葬在了西陵。

名字随着登基一起刻在了宗庙的玉碟上。

历来只有帝王最为宠爱的妃嫔早夭的孩子才有机会未满六岁而立牌位。

——平安是我们的孩子「我答应过你,给他安身之所。

给他名姓。

」这话他没有说过。

登基前他曾拜访过自己的这位好兄长,临走时对方状似无意地将笔扔进了笔架,这似乎是楚凭萧的一个习惯。

那夜国寺中,平安的拨浪鼓也正正好好地放在了笔架中。

就像是心有罪行的人不加掩饰的恶劣卖弄。

楚凭萧没想到他会先提起这个,有些怔愣。

他良久低低的笑出来:楚凭岚,你疯了是不是。

那个贱种也配姓楚?你和那个女人呆久了连祖宗礼法都不要了?朕是皇帝,祖宗也是皇帝。

朕的礼法便是礼法。

云淡风轻。

……你这个贱人!楚凭萧后退几步跌坐在木椅上,他用手摸了下脸:是我做的又怎样?他亲口选你继任,他该死,那个女人也该死!废太子紧紧盯着面前人的眼眸,期待从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

谁知楚凭岚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太傅,这位老臣是文官出身,后来又做了史官,如今是楚斌的启蒙师傅。

老人年近花甲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岁数,今夜被叫到此处乍听见如此秘闻被吓得两股战战,如今捧着一个册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着做什么,记。

废太子亲口道,记恨侄儿国寺童趣之言,伺机行刺谋害皇帝亲子。

楚凭萧几乎要晕过去,楚凭岚好毒的心机。

那个女人亲手送你登基,却不想害了她自己和族人!他定了定神,得意地勾了下唇角。

他知道楚凭岚如今所谓幡然醒悟,于是便偏要向最痛处戳去。

帝王没有抬眼,手指勾了勾。

废太子勾结外族,意图动摇楚国江山。

记。

——昭国之事他早有打算,只是尚未来得及和她说。

楚凭萧神色灰暗,袖口翻起被方才的茶打湿,显得格外狼狈。

可是他仍用手将发丝整理妥帖,将白发掩在了耳后。

你要杀我,就要用最好的刀。

帝王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林奇恭恭敬敬地呈上了那碗清水。

朕不杀你。

楚凭萧瞪大了双眼,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不不不,楚凭岚怎么敢,他怎么能这样对他!国师说侍女去梳洗不过用了半柱香,你的人做事可真利落。

他就着侍卫手中的铜盆将手指一根根洗净,骨节分明的手在昏暗的室内显出几分苍白。

楚凭萧被绑在座位上,大睁着眼睛看他,眼神里的血丝都要爆开,不停地抖着。

可是朕不擅杀人,所以估计是做不好这些的。

帝王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你帮我做个实验,看看人死到底需要多久。

德庆低着头走上前来,他的手有些抖,托盘中装了前朝的许多奏章,是傍晚时陛下特地命人找来的。

楚凭萧不动了,他牢牢盯着那些纸,眼神中满是绝望。

这一本,是你上书求陛下赐婚。

新婚燕尔,多好的事。

帝王随意地翻看了一遍,然后撤下一张纸,十分好看的手捏着薄薄的纸浸在水中,纸被打湿贴在了楚凭萧的脸上。

奏折中用的宣纸比平常的还要轻薄,韧性也好,仅仅是一层并不碍事,楚凭萧却更加绝望,额头上冒出汗来。

纸薄,意味着刑罚只会更久。

这一本,你手下的人弹劾济州--------------/依一y?华/巡抚、我母妃的表亲。

他们一家妻女流放西疆,成年男子一律斩首。

太子党一时风头无两。

又一张纸放进了水中,墨色从边角晕开,连带着水也变得黑黑红红。

从寻涪四十二年圣上派使者出海巡游起,太子党便一路春风得意。

等到四皇子遭弹劾,齐文宣罕经由东宫供奉时便已经到了巅峰。

一本本奏章是楚凭萧如何得势的前尘。

更是猎人如何一步步布局设下难以挣脱的陷阱。

在棋盘上,四皇子让了兄长几步,对方比他更早地品尝了胜利的滋味。

可是当太子以为棋局终了时,属于先帝四皇子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经文、弹劾、妾室杀人,还是三招,便将局势扭亏为盈。

两人本就不是同等的棋手,何谈对弈?这些昔日以为壮志踌躇的折子就像是耳光,可是却不痛,湿淋淋地贴在了肌肤上,温柔地夺走了他全部的空气。

到最后,楚凭萧的眼睛突出,脸色青紫,克制不住地抖。

一个时辰加半柱香。

帝王随意地擦去了手上的水。

到底是成人,挺的久些。

德庆疑惑地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听懂。

林奇低头,他知道陛下说的是时间。

小平安离去用了半柱香,圣上本只可以用一个时辰,却生生多耗了这半柱香。

惊雷一声,这场雨终是不堪重负地落了下来。

有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陛下,姑娘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