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小心, 没得叫人惦记。
美人放下手中的碗筷,皱眉伸手去拉他的衣摆。
男人低头才发现许是行动间不注意这才不知在何处刮伤了衣袖。
他眸中泛起温情,将袖口挽了起来似乎想规整到从前的模样。
只是针线抽丝剥茧, 那处断裂纠葛在一起无论怎么掩也掩不掉。
他的动作像个笨拙的小孩子, 可是眉宇间的懊恼又让人不忍责备。
抱歉, 又添了麻烦。
圣上微服私访, 不同于在宫中可以随时更换掉这破损脏污的衣袍,身处民间一言一行都格外低调谨慎。
他似乎将感谢道歉的话说的很顺,再不似从前那般心中有意却还要踌躇片刻的样子。
她低头笑笑:你我夫妻之间,还要说什么谢?她认认真真地端详了那处口子,用针线简简单单地勾连起来,又用下人递上来的剪子将毛碎的边缘修理整齐。
好了,这样……她后面似乎想顺口说些什么,但是又有些犹疑。
她本想说什么来着?男人的眸色微沉, 拉住她僵在原地的动作。
这样的变化打断了她思考的姿势, 她也来不及细想为何会脱口而出这样半句话。
——好了,这样你母妃看了也不会担心。
这句话他本也不记得了,但不知怎的又从记忆的角落里跳了出来。
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 他在国寺替她解围, 作为谢礼她用针线将他不知不觉间划破的衣袍修补整齐。
彼时她身处国寺,不知他同先帝的娴妃娘娘早已没了什么母子情深。
那年的话听在耳中, 心里却不屑。
回到燕王府后, 侍卫询问该如何处理这有过修补的衣服。
「殿下, 这衣服要怎么办?」「烧了。
」——身处深宫, 无知的善便是蠢。
比起残缺, 拙劣的修补更显得可笑。
她认真静好的眉眼同记忆中一样, 还是那么温和善良。
可是时光荏苒间他却已然大不相同, 昔年轻贱的东西如今却视若珍宝。
他如今倒是明白了,还能修补便是好的,再丑陋的裂痕也胜过一团灰烬百倍。
楚凭岚的眼神落在远处的窗棂上,金色的日光从明纸的缝隙纹路中挤进来,光照到的地方便从棕染成了红。
她还在低着头忙活,他伸出手去挑起她垂落在耳边的青丝。
她还未怎样,他自己的耳后便先红了起来。
王二本是这听风楼里的小厮,这座城不大,就这么一个登得上台面的客栈。
而来来往往出入西疆的商贾又多,免不了富贵权势云集在此地。
他伺候在此地惯了,自诩见多了有钱的主子,可是这一对儿却当真让人看不透。
王二拿着帕子匆匆将手擦净,朝着赶来的管事的低眉顺眼地作揖:您放心,天字雅间的客人我都看的好好的。
管事的本也没什么吩咐,闻言点点头就让他好生候着了。
这对主子穿的朴素,出手却不凡,一来就要了所有的天字雅间。
据说也没带什么随从侍卫,就是为了这顶层的清净。
如今这老爷从外面回来,坐在桌前饮茶看着夫人替他缝补衣物——当真是一对伉俪情深的璧人。
不过说来也是稀奇,一连几天都在后院看到那给客栈送柴火的马夫打听这对夫妻。
可是他们都只当是笑话,这老爷夫人非富即贵,怎么可能和一介马夫有前尘?听说这人闲来无事就会打听夫妻不和的达官显贵,还会多问一句其中夫人年岁几何,相貌可好。
王二心中不屑,这恐怕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这对儿主子莫说不和,恐怕若是能将夫人缩小带在身边,老爷也不必如此寸步不离了。
那马夫要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寻的也不是这对夫妻。
小厮缩缩脖子回到了自己原本呆着的地方,没敢叫管事的知道自己跟在这也干不了什么。
夫人喝茶是老爷倒的,夫人用膳也是老爷夹的。
不说这位漂亮的小夫人被养的手不沾水脚不沾地,连他也惫懒了。
此处没有什么事,你不如下去歇着?王二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好听的女声是在同自己说话,闻言连忙笑嘻嘻地请安:奴才无事,在这里候着也方便些。
夫人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那老爷眼睛未抬替她续上了茶水。
留他在这才算忙里偷闲,若真的将人打发了,反而让人忙起来。
他的声音颇为有磁性,明明年纪瞧着不大,但是总让王二有种对方已经历尽千帆的错觉。
这位爷初到听风楼的时候伙计们都不敢上前,是王二划拳输了才被顶了上来伺候,毕竟对方冷着脸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模样。
可是这几日随侍在身边,老爷不但对夫人事事依从,对他们这些奴才也颇为善待。
听了他的话,那位小夫人也笑了,不再发话赶人。
王二松了口气,将擦拭桌子的白布甩在肩膀上,回到了原处打盹儿。
……夜深人静,红烛高燃。
陈秉月坐在窗边看了一天的书,楚凭岚的公文她不喜欢看,她就找些民间的画本随意地翻来翻去。
敏锐地注意到她的视线,男人立刻放下朱笔走上前来替她抚平额头。
晚上光便暗了,你先回去歇着。
明明公文已经堆积成山,他却第一时间从中抽身,哪怕说的是劝她离开的话,手中力道拿捏地刚好,轻轻帮她揉着。
烛火摇曳,她没有说话。
不知怎的她今日一天都格外地安静。
身下女子的脸侧隐藏在暗处,不知何人说过真正的佳人是在光影变化间也能容颜如旧的绝色。
这证明不仅皮相绝佳,骨相也无可挑剔。
陈秉月微微抬眼,明明不带任何意味的打量便让男人克制地滚动了下喉结。
圣上以夫妻相称,却和我分房而睡。
这是为何。
她好像很疑惑,又有些失落地低着头,没有注意到男人眼中苦苦抑制的暗色。
楚凭岚:……有时我在想,你有淑妃娘娘,沈昭仪和孙选侍……她的话被人堵住了。
男人的手覆盖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同她四目相对。
你明知我和她们没有。
他带着认真和安抚。
那你为何?她真的很疑惑,楚凭岚事事待她细致体贴入微,可是唯独夜间却从未和她单独相处。
她今日下楼看到客栈掌柜夫妇一同晨起梳洗的模样,虽然稀松平常却格外温馨。
他带她极好,相敬如宾。
可是……这真的是寻常夫妻应有的样子吗。
她失去了记忆,却也不是傻子,楚凭岚有事情瞒着她,让她心中慌张不已。
男人低头看去就知道美人又在胡思乱想,他谓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只是担心,你会不喜。
她失去记忆,能够像这样短暂地陪伴在她身侧已经别无所求。
若真的像寻常夫妻一般,她清醒时只会更恨。
他爱她,所以必然要珍而重之。
决计不能一时不忍而让她受伤更多。
美人却不信这套说辞,她不知道他究竟在顾虑什么。
楚凭岚什么都不告诉她,她失去记忆每日处于混沌之中,身边也只有他一人。
而此时此刻难道连他也不能让人相信吗?满儿为何突然离开,为何陈国公从未见过她,为何她明明见了柔儿和骁儿却不能回到陈府。
有些东西不能细想,却一直像阴影一般千丝万缕地缠绕在她的心口。
她平日里只是不说,可并不代表全然不知道。
林奇德庆偶尔的欲言又止,楚凭岚怀念却受伤的神情。
——她没有失去记忆前究竟是谁?还是说,圣上…你在透过我,看谁?美人虽懵懂,有时却敏锐地让人心惊。
她的声音很轻,却一瞬间让他心中如遭重锤。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承受她知晓真相后的样子,现在的一切是他苦苦经营而来,不能眼见高楼起,又见高楼塌。
他只能安抚地亲吻她的额发:今天太累了,你又看了些画本。
公文太多,你先回去,我今日便去陪你可好?美人眼中还带着淡淡的戒备,可是态度却已经好上了太多。
她起身合上房门,若有所思地独自下楼。
屋内,帝王坐在书桌前,公文上的字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了。
林奇!他喊了一声。
拿我的药来。
……美人独自来到庭院之中,月色清冷如水,她的名字带着一个月字,所以她也分外喜欢这样安静的夜晚。
只觉得身在月色下,什么样的心事都全然消失了。
她独自赏月,却不知道自己也成了他人眼中的月夜景色。
客栈的后门处,有一个容貌平平却十分周正的青年正紧紧盯着她的容貌,虽然气度相差很多,但是错不了,一定是她!自上次京中分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收下那般贵重的东西。
寻涪四十四年七夕时节的桥上,他曾拉住一个想要跳入护城河中的白衣女子,彼时她有着身孕,却对夫家心灰意冷。
问她因何感伤,她只道自己找不到归乡的路。
他想到自己远嫁的姐姐,于是陪她说了会话,却不想她在离开时将一个翡翠镯子塞到了他手中。
论品相质地,这东西绝不是凡物。
她一定是久在夫家无人说话才会因此做出这样冲动的选择,他不能收,也不会收。
分别之后,他前去姐姐的夫家将她接出,便一路带着她向西走。
青年无比清晰地记得当他说出护城河一路向东时那名女子眼中的万念俱灰。
可也正是如此,她也许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我终于找到你了!如今物归原主,也总算是安心了。
月夜昏暗,他颠三倒四地说着她当年的倾诉。
没有看到美人的神色。
良久,青年冷静下来,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
美人的语气带着几分古怪,可是万分平静:多谢你,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