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火忽明忽暗, 林奇端着一碗褐色汤药,低着头。
如圣上所言,此处水利兴修, 宗庙殿堂的修缮都是由奴隶所为, 并非普通工匠。
早十年前此地的匠人们便已经悉数离开。
帝王并不意外, 反问:那修的如何?金玉其外, 内里却不堪大用。
奴隶只为生存,又不是专精于此道的,怎么会尽心竭力地将工事完成。
失去工匠则同样失去了劳力,无论是军还是农……都大不如从前。
圣上从前未曾来过这里,却在京中便想明白了为何楚国工匠不愿意去齐国的道理,若论薪酬之低,他们又怎么会争得过奴隶?长此以往下去,连原本的市场都乱作一团。
齐国自以为得了什么千载无忧的良方, 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拥有数不尽的人丁, 殊不知这逆天而行的道理损人却不利己。
功在当代,伤在千秋。
知道了,你记下后回朝中禀明。
男人的手触碰到碗沿的一刻, 林奇几乎是颤抖着跪了下去:圣上不必如此, 此药从前未有人试过,唯恐伤身啊。
托盘被重重放在身前, 碗中的药摇晃一下几乎泼了出来。
帝王的神色阴鸷, 光影变化间他漠然地看着担忧的近臣, 盘中带着药汁滚动几下。
他没有理会林奇的劝阻, 将桌上的帕子扫落在地, 让对方自己擦拭。
东西弄洒了, 一会自己去领罚。
近臣没有伸手去碰帕子, 他既然在此相劝便也不会后退。
这帕子是圣上给他的台阶,但是以林奇的性子又怎么会甘心就此顺势而下。
林奇的头更低了几分:圣上大可以直接拒绝娘娘,您何苦用这样的法子。
自古以来便无男子行此道,药也是由女子吃的。
您圣体康健事关大楚江山,卑职不能不劝。
他抬眼飞速看了下不发一言的男人,继续道:您责罚臣下不要紧,但是回旋余地有太多,求您今日三思啊!帝王轻笑一声,那依你之见该由谁吃?林奇咬了咬牙将手抬到头顶,行礼叩拜:臣以为遵循古道即可。
自古便是如此,想来也无大碍。
——他话说的太急太快,连自己也忽视了其中的漏洞。
他说此药伤身,劝阻帝王不要以身涉险;可是真的论出个定数时,又轮到用古训来做倚仗。
其实是非黑白早在这暧昧不清的态度中有了分晓。
此药伤身,不假。
女子服用,乃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楚凭岚沉吟不语,整间屋子寂静了许久。
当年,朕也是如此轻率地将药给了她。
彼时他不知这药的厉害,亦不曾听说过其他,只是草草命太医开了方子将药煎好。
寻庭一年的深秋,朝中一位大臣的爱女死于急症。
血流而尽,不治而死。
他为显关照而传太医过问,这才得知原是此药本就并非万全之策,若是失败则胎儿不在正位,一旦未曾发现任其生长则会酿成大祸。
他听后沉默良久。
他亲手将药端给她时,她腹中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
而他竟从未知晓此药的厉害。
太医陈情时神色揣揣,却并不惊讶,恐怕天下医家精于此道已经见怪不怪。
可是帝王不敢去想又有多少女子在无知无觉间为了钟情之人喝下此药,病痛缠身。
就像是他,以为都是这样,便心安理得地叫人送去。
可是若早知道……身为医者当妙手仁心,怎能帮着欺瞒?太医听了他一时的情急之言,反而笑了。
男女欢好又不想受制于生育之事,自然要用药。
这药是什么作用医者清楚,可是就算男子早知道,他会喝吗?跟女子说了,恐叫她担心。
可是无论如何都要走这一遭,不如哄着瞒着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何苦让她空空挣扎,还伤了夫妻情分。
一句夫妻情分,当真是比一条性命还要重上百倍?老人胡子都已花白,轻描淡写将话说出时让一向杀伐果决的帝王都忍不住怔愣许久,殿中空空荡荡只听见一声叹息。
万幸,她没有喝下。
多年来几次回首那夜惊魂,他都心中不安。
他亏欠她太多,无论如何弥补也不曾为过,可是连这一点小恩小惠都要遭人劝阻,可见世风有多么不公。
放在女子身上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他若是主动做了便是万分情深。
可是世间女子不都是如此吗?林奇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他闭了下眼容色间也有惭愧。
你们说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无非是男子势强而女子势弱。
此事放在她身上是万般无奈之举,想与不想都要走这一遭。
换在朕身上,是因为本可以不做,所以你才认为这可贵……帝王将药举起一饮而尽,他的脊背很直,眉眼淡淡。
我既爱重她,便不会把此事挂在嘴边。
你也毋需和她说。
这药分外酸涩苦口,他的眸中却一片平静。
林奇错愕抬眼见到木已成舟,只能惶然低下头不敢说话。
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门外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谁在那?!他有些懊恼,自己只顾着和圣上说话,也是登基后帝王肃清四海再无政敌,否则若为刺客他们早已经死去千百回。
林奇的手已经按在了佩剑的剑柄之上。
林大人勿怪,我只是来找陛下。
清清冷冷的女声。
门被轻轻拉开,一个素白色的纤细身影不知站在那里多久。
她低着头,回廊中的光影在她的身后,她幽静的就像一缕孤魂。
楚凭岚下意识地将已经空去的药碗放在了身后。
他连忙起身将身上的大氅解开披在她身后,轻轻说:夜深露重,你怎么来了?林奇有些疑惑,月姑娘为何又突然折返回来,更能安静到连他也未曾察觉。
不过掐时间一算,她应该未曾听见太多,于是他低头叩首悄悄离去。
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陈秉月,或者说挽禾努力平复着脑海中嘈杂的声音和思绪。
面前男人的面庞有些虚幻,但就算挫骨扬灰也不可能让她忘记。
他叫楚凭岚,楚国的皇帝,一统天下的君主。
唯独,不是她的爱人。
美人突如其来的反常沉默引起了他的注意,楚凭岚有些慌张地打量着她,陈秉月的眉眼倦倦,带着刻入骨髓的疲惫。
月儿,怎么了?他心下有着微不可查的慌张,只是她若是真的…怎么会如此平静?男人拉着她坐在窗边,细细撩开她垂落的发丝。
方才见到了后院送货的。
她没抬眼,还是很累的样子。
帝王没有着急,将她揽在怀中,双手捂着她有些冰凉的手心。
他一直认真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慢吞吞地分享见闻。
从前在宫中时便是如此,他每日在勤政殿中操劳一日,批阅公文后唯一的乐趣便是听心爱之人说着一天的行迹。
那些无聊的事从她口中说出不知为何如此有趣,他有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她擅长将这些故事,还是因为这些故事同她有关。
今日去看了鹿苑中的两只鹿,已经秋日,鹿的身上起了轻黄色的毛;明日去了御花园,看到了前日喂的一只锦鲤,对方的肚子吃的滚圆,是整个池塘中最胖的一只。
它一尾巴扫过去便将同伴都远远推开,难怪越发胖起来。
她讲的时候腮帮子也鼓起来,好像是那古灵精怪的锦鲤成了仙子。
帝王靠在桌案旁,鬼使神差地说:「在宫中多日,月儿也吃的越来愈好。
」「楚凭岚,你说我胖?」「没有没有,胖些好,过冬不愁,抱起来也好。
」「你果然就是说我胖!」她佯装生气,连敬称也扔了。
跑过去掐住他的脸,下了狠手。
恍惚间,楚凭岚好像回到了国寺,一段他魂牵梦萦却再难回到的日子。
他在春光中取笑她,她生气了就来打骂。
帝王笑的前仰后合,只觉得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客栈深夜总是会向农家采买每日需要用到的柴火和吃食,她去院中闲逛时自然会看到,他耐心地听,想知道她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后院的伙夫拿了好长的刀,把那些猪羊开膛破肚。
血流了一地……好吓人。
她的声音很小,似乎真的被吓到了,缩在他的怀中没有出来。
楚凭岚原本还在等着什么有意思的故事,闻言一愣,连忙紧紧抱住了他。
月儿最是心善,乍一看到这样血腥的东西真是把人吓坏了,难怪这么安静。
他不带情丨欲地轻啄了下她的耳垂、额发:明日我和他们说,不要在院中弄了。
帝王不忍看到心爱之人如此小心的样子,心中只想快些将那血腥的东西打发了。
不要。
美人的小指轻轻地勾住他的食指,像一只顽皮的猫儿。
看到楚凭岚疑惑的神情,她勾了勾唇角:伙夫若是不杀了牲畜,人吃什么。
都是正常的,我只是不喜欢血。
他们正常做他们的事,不要因为我给旁人添麻烦。
帝王听后心下震动,月儿固然纯善,可是她又不似那些只会无理取闹的娇小姐。
她胆子小,却不会因此麻烦别人。
他细细地吻她的手指,上面还带着玫瑰露水净手后的清香。
美人看着窗外忙活的人,神色晦暗。
伙夫不杀牛羊,他自己就会死。
他的亲朋也会死。
所以再害怕那些血也不得不下手。
男人抱着她,放软了声音去哄。
她一定是被吓坏了,伙夫不杀牛羊无非是换个行当,怎么会死,又关系亲朋何事?挽禾终于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她柔柔地笑了一下:我只是随口的抱怨,你不要当真。
他凑近她,却被她神色淡淡地推开。
我累了,回去睡吧。
楚凭岚知道她一定是吓坏了,也不在意地克制住。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隔日,林奇牵着马回来,远远地见到有人站在驿站的马厩旁。
他见状连忙翻身下马:臣,见过月姑娘。
挽禾轻轻笑了声,视线落在那匹战马上图样奇妙的软垫,上面的动物又像狗又像虎,知情的人却知道这是一只醒狮。
多年前林奇刚跟着四皇子做事时磨伤了腿,行走间被她发现了异样,所以亲手绣了这个垫子。
他换了很多次马,垫子的边角都磨碎了,还在用。
它似乎被主人异常珍视,这才得以只是陈旧却并不脏。
我只是觉得这垫子的手艺眼熟,像是我做的。
她看到林奇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
美人好像没有注意到青年将军紧绷的神情,她从荷包中抽出针线,小心翼翼地垫起脚,将垫子上开裂的口子简单定了几针。
她随口道:我瞧你这袖口的缝补,也很眼熟?林奇的脸瞬间苍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