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凭岚醒来时站在一片湖水与绿茵之间。
他似乎忘却了很多事情, 可是没有慌乱,在绿和蓝的分界线上停留了很久。
久到水天一色,湖和草的界限也未曾有分别时, 他动了。
绿草无垠枝叶还带着露水, 向前走了一会儿, 男人突然在远处的草坪上看见了两只鹿。
鹿儿们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又平静的低下头来。
在自然生灵面前,王侯将相又有何分别?看着它们清润的眼神,他突然想起来了。
自己本是凡尘间的帝王,养在宫中又引温泉水精心饲养的鹿是白色的。
面前的这两只是棕黄色的梅花鹿,不是自己所拥有的。
男人皱了皱眉,想转身离去。
绿草柔软却突然将他绊倒在地。
楚凭岚再爬起来时视野变幻,整个人都小了不少。
你怎么了?疼不疼?他抬眼,一个穿着藕粉色裙装的女孩就站在他旁边。
她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 嘴里含着一颗糖。
小姑娘也许是才学会说话不久, 又含着糖,连声音都含含糊糊的。
可是就是这样软糯的声音,拖着点缱绻更显可爱。
——你疼吗?她又问了一遍, 面上带着笑, 好像只是随口的关心。
女孩的面容很熟悉,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是谁?又为何在这儿?他只能沉默的点点头。
草地虽柔软一跤扑上去手掌都擦破了, 说不疼, 是假的。
可是再多的他也说不出来了。
女孩举起左手, 他这才发现她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
那波浪鼓是民间最普通的样式, 红色的漆、白色的面, 摇起来叮叮咚咚一直响到了人的心里。
她皓白的手腕上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那颗痣自身清丽无瑕又蛊惑着人心。
他盯着痣, 却没注意到她已经递过来的手。
这是……给我的吗,他有些犹疑,伸手接过了那个拨浪鼓。
女孩点点头轻快地笑了一声:从前你给我的东西现在不需要了,便还给你吧。
男孩有些慌乱,他此刻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无措的低着头——从前送过的,如今小姑娘便是不喜欢了。
「她不喜欢了」哪怕不知道她是谁,可是看着那熟悉的小小人儿,这个想法像一记重锤落入他的心底。
他连忙把东西又塞还给她:这种东西不好吗,你不喜欢吗?女孩眼底带着清浅的笑意,就好像没看到他记得连额角都起了薄薄的汗。
她只是平平静静地看着那只拨浪鼓: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没见过才当个宝贝。
如今见过了,有什么可惜的呢?草坪上突然下起了雨。
远处的两只梅花鹿跪卧在草丛中瑟瑟发抖,似乎被这一场春寒料峭的雨水所惊的不能动弹。
楚凭岚有些艰涩的开口,他莫名有了感触:你是想说物如此,人亦如此吗?男孩的瞳仁很大,眼眸分外幽深。
有时盯着人的时候像一只深情的獒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下颤了一分,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女孩在说拨浪鼓,却又在说别的东西。
扎着小辫儿的姑娘好像曲解了他的意思,当然就是这样的!我不喜欢拨浪鼓,拨浪鼓也不喜欢我了。
「不……」他想开口反驳,拨浪鼓没有神智。
若是真的有灵,又怎么会不喜欢你?他来不及说出口,她就继续向下说着。
从前波浪鼓没见过我,自然将我的爱视若珍宝。
可是我一旦给了他也就不觉得稀奇了,我不过是他平凡众多的主人们的其中一个罢了。
小女孩眼波流转,她的眼底带着清浅的绿色,在阳光下有一种奇妙的神性。
她太小了,好像有时不知道楚凭岚在说些什么。
可是她又好像全然都知道。
粉衣女孩嘴里的糖彻底化了,她有些遗憾地回味了下。
执念只是因为未曾拥有过罢了。
我与波浪鼓,互相喜欢过就够了。
可是,楚凭岚顿了顿,他上前一步似乎想靠近一点。
可说仅仅只是互相喜欢过,却从未相爱呢?这话绕口,其中的深意却只有当事者才能明白。
她不曾察觉他脱口而出后的失落,娇俏地笑了一声。
呀,你这话说的倒有趣,把我给绕住了。
小女孩突然被自己脑海里的想法逗笑了。
我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
楚凭岚:你说。
它喜欢你时,你未曾喜欢它。
人都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你又何苦做别人眼中的……哈哈,我不说了。
破镜难重圆,既然错过,那便是有缘无份咯?「那便是有缘无份了。
」楚凭岚心下一阵轰然。
远处的梅花鹿在春寒料峭的雨水中颤抖哀嚎。
而面前的女孩却突然跑动起来,向很远很远的天边跑去。
她跑得太快很快就消失在了风中,那身粉色明明是那么乍眼,可是却刹那间和那漫无边际的绿融合在一起,再也不见了踪影。
——楚凭岚,你痛不痛?这是失去记忆又相见后她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她说了这么多,不说恨,不说怨,不说那沦为笑柄的旧日时光。
她入梦来只是为了问他,你后悔了吗?她早就不爱了,更何谈恨。
她只是好奇。
楚凭岚,你痛不痛?……勤政殿宫人来报,说早上陛下晨起时没用宫人服侍,自己梳洗间不小心失手将铜盆旁的镜子摔碎了。
这些东西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今日帝后大婚,破镜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内务府总管听了德庆的说法也是一愣,但是好歹没有慌了心神。
他一向经营这些修缮的事情,也比旁人来得更加熟悉一些。
他想了想,说,宫中新来了一批匠人,有一个就最擅长修补。
过去太后娘娘的妆台本是她出嫁时的嫁妆,用了这些年,上面不少的裂痕。
就这样啊,花了一年咱们这位师傅也给修好了。
这东西无非是时间长短的事儿……,德清一听心下大喜,连忙将此事回禀给了圣上。
御前大总管赶回去的时候发现清俊的帝王正坐在床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懊恼之中,连吉服也没穿。
德庆劝了两次,才将人唤过神来。
勤政殿里的龙涎香这几日愈发重了,掩盖了其中淡淡的腥锈味。
朕无事,你们先下去吧。
正午吉时,二十四礼官立于中正殿外,鎏金红绢挂了满室。
礼炮轰鸣,朝臣跪拜,帝王立于百重台阶下抬眼向上看去,神色中终于见了喜。
皇后娘娘带着凤冠霞帔,圣上惦记她行动不便,特意让轿撵停在台阶之上。
漫漫石级,千回百转。
楚凭岚踏上台阶时咳嗽了几声,德庆站在原处的人群中皱眉。
可是帝王虽停顿片刻,却仍坚定地向上走去。
中正殿是□□皇帝大婚时用的礼制,如今石级有不少边缘开裂松动,若是不注意便会趔趄几分。
帝王停在一片细碎残破的台阶前,仍踏了上去。
爬至半途已经可见大殿穹顶高耸巍峨入云。
礼官唱诗,百官叩拜。
他掏出帕子不留痕迹地擦去腥红的血,抬头看着那个身影,嘴角勾起。
「所谓年少相伴长厢厮守之情,不过是我知路途险阻,却一往无前。
你看我摇摇欲坠,却知我一定会来、一定要来。
于是站在那里等,看我如何而来。
」从前年少轻狂时也读过许多话本,此时想起倒感慨万千。
最后一节台阶。
彩凤双飞,金鸪报喜。
坤宁宫十三年漫天的红本是他最恨的颜色,如今却都不在意了。
身边唯有一人,也只求她一人。
一拜天地——阳光晴好,秋日里难得的云淡风轻。
二拜高堂——身侧纤细的身影似乎有些犹疑,他微凉的手突然反身握住她的手,干脆利落地拜了下去。
所谓告祭天地祖宗,只为告,不求其他。
夫妻对拜——他没有看她,径直拜了下去。
礼成。
帝王闭了下眼,神色中满是释然。
娘娘为什么哭了?稚嫩的童声悄悄凑近淑妃的耳边。
女人愣了下:娘娘在想,天意弄人……当真要走到绝路吗?……合卺酒是酸苦的。
楚凭岚刚入喉的时候,只觉得这酒太过难喝,像是街头巷尾长工们休息时喝的烈酒。
可是他看着窗边坐的人,突然明白为何这酒如此难喝还能流传千百年——新婚爱人在侧,什么酒也是良辰佳酿。
都说夫妻交杯,陛下为何自己先饮上了?她淡淡抬眼,轻笑。
楚凭岚意味不明地看着手中的酒杯,帮你试试有没有毒。
哈哈。
她被逗笑了。
美人起身,她等在此处憋闷,早已经自己将那火红的盖头取下放在了旁边。
他坐在原地一杯一杯地喝,方才在外面同林奇和郴州巡抚喝了不少,如今两颊带着薄红。
帝王虽然未曾离开桌椅,可是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她。
美人嫌弃珠钗沉重,于是散了发披在身后,她穿着红裙在房间中搬着被褥整理着床铺。
想按照你们的礼成婚,所以没有叫他们动手。
你们?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他却突然开口。
陈秉月不知道,挽禾却知道——这是昭国的礼。
楚凭岚知道了。
她冷静地得出了这个结论,转过头去。
男人坐在了她铺好的床边,他不知为何近日气色越发差了:今早不慎打破了一面镜子,他们说不吉利,于是朕即忙命人去修。
到了晚上便差不多修好了……你可怪我?我一向不信这些。
东西坏了就丢了吧。
帝王连说了三个不字,不知是否在说服自己。
明日就让他们重新把镜子搬回勤政殿,旧的东西用惯了,怎么能丢呢?美人笑笑:破镜重圆,只能补好却不能如初。
何苦强求?男人没有说话,他喝了太多的酒,连睫毛都湿了。
月儿你总是这样冷静,让人心惊。
我是挽禾。
月儿……我是挽禾,不是陈秉月。
楚凭岚抬眼,光影影绰绰模糊了视线,他笑了笑:你是你,是挽禾还是陈秉月都没有关系。
她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是么?没有关系吗?陈秉月死在三岁,她有可亲的弟弟妹妹,有挂念她一辈子的父亲和友人。
她没有昭国的血海深仇,没有失子之痛,更没有国寺凄苦的十三年。
可是挽禾有。
陈秉月可以忘记一切,但是挽禾怎么能忘,她也不会忘。
他们教我杀人,一次次让我拿刀割开那些牲畜,血流了一地,我很怕。
她哭了,可是神色还是淡淡的。
楚凭岚在床铺的下方摸到了硌手的东西,是那柄匕首,他释然地笑了笑。
「伙夫不宰杀牛羊,他的亲朋也会饿死。
」他听懂了她当时的暗示。
美人的泪像断线珍珠,可是只断了三两颗隐入发间。
他们会杀人,却不会当老师。
帝王的神色也万分平静。
他突然凑上去亲吻了她的额头。
她抓着那柄匕首僵在原地,楚凭岚突然扯来一床喜被,抓住了她的手。
刀刺破皮肉的时候,是昔年无数次死里逃生时熟悉的痛。
只是这一次更痛了几分。
大红色的喜被和枕头挡住了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也捂住了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
她今天很美,他不想弄脏了她的裙?。
美人的泪流下来,她扯了下嘴角,笑的像哭一样:从前楚凭萧在时,你说我就算手里有刀,也只会割开自己的手……如今,算不算你教会我了。
楚凭岚喘了口气,他抬起手,她终于知道为何他近日从未宿在湖心亭,也知道为何他的身子每况愈下。
楚凭岚用厚重的香料,和假装咳血掩盖的是手臂这道竖直的伤。
男人的眼中突然迸发出一点热烈的期冀,他的手因为剧痛不停地抖,一字一句道:当年天祭,我真的没想到你会那般决绝。
——你的痛,我已无法弥补,却能让你亲手偿还。
挽禾看着他,他的冷汗混着血污,四皇子楚凭岚一向最是清俊风雅,哪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血流的太快,他的手彻彻底底冷了下来,也渐渐松了力气。
年轻的帝王倒在他最珍视的喜字中,看着雕花的床架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秉柔的婚事我安排好了。
陈秉骁明日动身去封地。
楚斌入宗庙玉碟,算作你亲子。
他的意识已经不清,浑浑噩噩间又说了一遍。
你要喝药,你身子不好,再苦也要记得喝。
——我收复齐国,无愧于祖宗天地;统一天下兴修水利,无愧于百姓万民事情桩桩件件办好了,可最后,我只亏欠了那个在国寺中真心待我的姑娘。
和你成婚,是我梦寐以求之心愿。
也谢谢你成全。
昭国的奴隶有十万三千五百余人,我本想立佛堂,给你铸金身。
可是后来想想也无用,改建了学堂。
美人离开的脚步一顿,可是片刻停滞后就继续向前。
身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小禾苗,我以前总喜欢欺负你。
真的对不住啦。
你说血海深仇,可是如果让这身污血流尽……是不是转世轮回后还能遇见你?挽禾没有回头。
她推开门,明月当空,清风徐来。
林奇苍白着脸跪在殿外,身后是红着眼的满儿和诸多侍卫。
奉陛下遗诏,送娘娘回宫。
——小禾苗,抱歉不能送你亲自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