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郑校长的那场在国戏演出的《穆桂英挂帅》引得一片好评, 演出结束后,曹老板破例让兰烛留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曹家院子大门紧闭,谢绝访客。
人们无意经过的时候, 都会说起曹家院子灯火明灭处, 似是有痴人在说戏, 一说,便是整夜整夜的灯火通明。
等到曹家大门开启的那一天,曹老板把兰烛叫到了跟前。
兰烛心下复杂, 按着戏班子的旧传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带着不多的行李, 红着眼睛叫了声师父。
曹老板的神色柔和了许多, 眼里光芒闪烁, 她摆摆手, 快起来,我也没有教你什么,全靠你自己悟。
您真的要走了吗?曹老板:嗯, 你知道,我姑娘一个人, 生了个外孙女,我得去国外瞧瞧, 估计往后就在国外定居了。
兰烛: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您……曹老板:谢什么,虽然传承和弘扬,是曹家几代人的使命, 我这一生高傲自满, 从未收过任何一个徒弟, 原是我谁也看不上,如今看来,阿烛,是我老太婆见识短浅,原以为京剧没落,必然一代不如一代,可如今我见着你,才发现,国粹之所以是国粹,是因为它能承接住时代变迁,承接住沧海桑田带来的斗转星移,它只需要保持它的美丽和独特,自然就会被铭记。
国粹的下一代接班人,比我想象的要优秀。
我也放心了,我们京剧,不算是后继无人。
兰烛仔细地瞧着站在她面前的人,除去桂冠和光环,曹老板不过也只是个抵不过光阴流逝的花甲老人,国戏的那场告别赛,她站在京戏的下一代年轻演员面前,眉眼有神,巾帼不让须眉地唱着: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一剑能当百万兵。
(1)……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曹老板泪眼婆娑地看着兰烛,拍了拍兰烛的肩膀,她知道,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落幕。
原本决定封台的老泰斗将这辈子最后一场戏奉献在了国家最高的戏剧学院的殿堂。
她这一辈子,给京戏的爱胜于给孩子的爱,如今自己的孩子遇到了困难,也该做出选择,归于逗弄儿孙,享受天伦之中。
兰烛不知道曹老师午夜入梦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那悠扬又激昂的曲调,会不会想起那爱了一辈子,为之奋斗一辈子的事业。
她上机场前,谁也没告诉,只让兰烛去送了她。
她站在安检口,慈祥和蔼,一点都不像是能几两烧酒往肚子里灌的人,也不像是拿着竹标尺体狠狠敲打学生的人,就像是个普通的老妇人,轻轻地,悄悄的,为了自己的孩子,离开热爱的故里。
曹老师,您保重。
保重。
曹老板转身,走向安检。
兰烛想起相处不长的日子,想起她坐在椅子上呷着茶拿着标尺骂着她,想起她骂完之后又悄悄泡了杯菊花茶放在她的床头……她搓了搓干涩的眼,转身。
阿烛——兰烛听到有人叫她,她停下脚步,不敢直接转身。
她听到曹老板在她身后说道,别硬抗,你这脾气,容易吃亏。
知道了。
兰烛依旧没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故作轻松,摆摆手,再见了曹老师。
她在心底默默地说道:再见了曹老师——希望您下次看到我,是在更大更亮的舞台上。
*离开曹老板那儿后,兰烛回了吴团长那儿。
毕竟她签的经纪合同在那,微薄但不可或缺的收入来源也在那儿。
曹老板惜才,对她好,兰烛知道,但像曹老板那样一心沉醉于京戏研究的人来说,利用自己的裙带关系为兰烛找资源,捧她上位,是她做不出来的事,更何况她已决心封台,离开故土。
唯有一样,曹老板给兰烛做的,就是拿到了臻享会的入场券。
臻享会是行业内的行会,不是什么在外头能搜到的全国、各地区类正儿八经的比赛场次,其实就是个行业里互相切磋的比赛,更多的偏向于交流。
饶是如此,因为底下的观众在行业里足够有水平,交流会的协办方也特别有话语权,也有不少跨行业的赞助商的交流机会,行业内暂露头角的年轻演员们都翘首以盼,一有上台演出的机会都丝毫不想错过。
曹老师把自己的入场券给了兰烛,兰烛联系上举办方,举办方见到曹老师的名头,非常客气地问兰烛的表演曲目,她想了想,回了三个字《白蛇传》。
这报名表递到了协会那儿,协会负责这事的人,好巧不巧,是海唐的一个表哥。
这表哥跟海唐的关系极好。
她出国前一晚,满脸泪痕地说出国研修根本就不是她的意愿,要不是戏楼胡同里的那位爷护着那个没名没姓的野丫头,她那用得着受这样的委屈。
兰烛这名字特别,他看了一眼,印象深刻。
如今既然她已经不住在戏楼胡同,不住在浮京阁了……手底下的人把报名表拿上来的,海唐表哥从里面抽出兰烛的那张,这张,不要。
手底下的有些犹豫,这……报名的这些人,要么就是拿到了协会的特邀,要么就是有大佬举荐过来的,不论是那种,说明这个人的实力可见一斑,都是日后的冉冉星星,我们能惹的起吗邀请函邀请了哪些人,除了协会知道以外还有别人知道吗?这倒是没有……助理有点着急,双手不知所措,那是曹老板推荐过来的人。
所以呢?海唐表哥说的风淡云轻,人都已经封台出国了,她找的是什么靠山,还指望借她翻身呢?说完,拿过剩下的人的名额保存了提交进系统,昂首阔步地走了。
*兰烛却没想到臻享会的举办地点竟然是在浮京阁。
协会的人向江昱成借了场地。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西边的戏楼外面还有一头垂花门,从外门进来的人,过了这头门,就能直接通向戏楼了,都不用从正院走,也不用打扰宅子的主人。
兰烛和青蛇的扮演者小芹,还有一个兰烛之前演出遇到的一位师哥扮演许仙助阵。
三人从小门进来后,没嫌弃协办方给他们准备的那个拥挤的排练和梳妆在一起的露天休憩台,欢欢喜喜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兰烛在妆造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朝他微笑的林伯。
她顾不得梳到一半的头面,三步并作两步,脚底生风地跑过去,林伯——我回来演出了。
眼前的姑娘看上去心情很好,连带着说话声都微微上扬,带着说不出的欣喜。
林伯:恭喜阿烛姑娘,预祝您之后的演出顺利。
兰烛往他身后探了探,没发现人,又把眼神收回来,您近来可好。
林伯:托您的福,我和二爷一切安好。
好。
兰烛点点头,迟疑了一会,眼睛一亮,指着后面的戏楼说,您到时候会来听我演戏吗?林伯礼貌地回到:恐怕正式举办那天,我不怎么有空,今天过来时来叮嘱协办方戏楼的一些注意事项。
奥,对不起。
兰烛下意识道歉。
无妨。
那您忙,我走了。
林伯从背后抽出手,看了一眼他从举办方那儿哪来的演出名单,叹了口气,转身出了西园。
*东苑偏厅,热闹穿不过那些古树,被隔绝在外。
屋里安静如死寂。
一旁趴在地上的杜高犬率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了一会后,又把耳朵垂下。
江昱成逗着笼子里一只银白色的鸟,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兀自开口,见到人了?林伯未近身,依旧站在两米外,见到了,果然没让您失望。
失望?江昱成停下手里逗鸟的动作,放下鸟食,林伯,这人一旦出了戏楼胡同,是生是死跟我就无关了,还说什么失望不失望。
江昱成数落到:自作聪明。
林伯微微低头,二爷,我只是甚少有见到如此高兴的阿烛姑娘,一时念及旧情,就过去多说了几句。
她高兴?江昱成重复了一句,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半点关于她高兴的时候的眉眼表情,不由地问道,她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春日初生,夜下月光,云间晨露,大抵就是那样。
江昱成轻笑:您这是从哪学来的文绉绉的词,听着特悬浮,林伯,这不是您的做派。
林伯也跟着笑,大约是看着美好的东西,不由地用词也美好了起来。
不过——不过什么?林伯摇摇头:没什么,浮京阁外的事,二爷不想管,我自然也是不会管的。
江昱成挑挑眉。
*戏楼这头,小芹化身为一只叽叽喳喳的兴奋小鸟:阿烛,我到现在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们真的来参加行业里的臻享会了。
兰烛点头,脸上也是难以抑制的欣喜:真的,我们这次,是受邀嘉宾,堂堂正正地来的……话音刚落,一声锣鸣,西边的戏楼开演了,戏台子搭得高高的。
人站在上面,下面的宾客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是痴迷还是不屑,是索然无味还是津津乐道,都能直接进入台上的演员眼里。
一场接一场,所有的演员都被叫到名字到里头排练去了。
小芹走过来,垫着脚尖往那头看去,怎么都没人来跟我们说出场顺序,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
兰烛看了看时间,演出已经过半了,她问了一圈要演出的人,他们都有人跟进,提前说好了时间,唯独他们一组,无人问津。
她看了一眼还在互相讨论皱眉不展的另外两个搭档,微微提着裙子,从回廊饶了出去,绕到了后台。
后台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兰烛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人问,那人对着节目单从头对到尾也没有找到兰烛的名字。
没有啊。
您再看看,确定没有嘛?确定没有。
可是我之前报名了,也收到信息了,怎么会没有的。
兰烛想要从那人手里拿过报名表一看。
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还骗你不成。
那小哥嫌弃兰烛耽误他事,一把把袖子甩开,你别耽误事,下一场就开始了。
那我能进去看看嘛?你都没有在名字上,怎么进去,去去去。
那小哥说完,拿着名单进去,顺便带上了西门,只留兰烛停在那大门口,面对着那头黑漆漆的大门。
她提起裙子,绕出大门,钻进小巷子,顺着外面贴着河道的墙角道路一路小跑。
白色的衣衫拂过墙角被雨水打湿的泥泞,裙尾上沾上污渍,她浑然不知地跑到那护城河的桥上,从那儿,可以看见浮京阁西边高高的戏楼。
她听说全槐京最有京韵的古戏楼就在浮京阁。
听说那用来笼音的澡井盘旋而上,黄绿红色调的彩画和浮雕历久弥新,抬头一看,比漫天的星河更为绚烂。
她刚来槐京那会,哪怕是住在浮京阁里,也是不敢想的。
如今以为自己有了机会,却没想到 ,仍旧是黄粱一梦。
她站在桥上,戏楼的演出台上人影绰约,一场场戏从开演到落幕,暮色逐渐暗下来。
兰烛只想到曹老板把邀请函给到她的时候,带有尾纹的眼充满希冀:阿烛,拿上它,唱好了,前途无量。
一生不屑于理会脏污泥垢的曹老板怎么也不会想到,人心不古,有邀请函的人,也能被挤掉。
她泄气地坐在桥上,不敢回去告诉小芹他们真相。
她来槐京这半年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母亲欠着兰家,她也欠着兰家,自认为帮了兰家来了槐京,心高气傲地说着要还了他们母女两个欠下的人情。
兰庭雅住在医院里,每天都是大笔的消费,沉重的经济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昨日从剧团租出来的衣服,还是借的,现在看来,她没有这个命还是不要做这个梦了夏季的雨随机而来,快到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大到人无处可躲,世间万物都只能这样□□裸的,把所有的罪恶和阴暗都暴露出来。
希望一场雨,把这些脏污都冲刷走。
兰烛感觉那大雨先是打落在身上,而后衣衫湿了一片,再后来,睫毛上全是雨水,连睁眼都变得困难。
兰烛——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才从所思所想中出来。
一把黑伞转移到她身上。
她抬头,江昱成站在她面前,离她仅有几寸。
兰烛听到他说,这就是你说的,自己找出来的比我更好的路?兰烛红着眼,咬了咬嘴唇,没让自己哭出来,江二爷,你如果是来看我笑话的,你可以不带伞的。
是他熟悉的性子。
江昱成不得不承认,她这点咬着牙不服气的样子,劲劲的,欠欠的,让人讨厌,可却又是她这副样子,这股让他觉得牙痒痒的样子,偏又让他心里的那点空荡在重新见到她之后被全部填满。
他笑了,而后握拳的右手一松,黑色的伞柄瞬间脱落,伞面立刻落在脏污的地上。
他伸手,扣住她的脖颈,俯下身去。
冰凉的唇封住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