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回到槐京之后, 在浮京阁门口最先看到的,不是江昱成,而是林伯。
阿烛姑娘,二爷原先说回来陪您吃饭, 但边城那边的工程临时出了点事。
兰烛摇摇头往里走:无妨。
我回来之前车上已经吃过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 见林伯依旧跟在后面, 回头等他:您有话就直说吧林伯。
林伯踌躇到:阿烛姑娘,过些日子赵家老爷子的宴请四方,老爷子的意思是, 劳烦您给唱一段。
林伯口中指的是江家老爷子,江云湖。
她住在戏楼胡同这么久, 从未跟江家除了江昱成之外的人打过交道, 更别说江家那位深入简出的江家祖父了。
这一场戏, 怕是别有深意。
兰烛一时摸不准:林伯, 您觉着这次, 我能不去吗?赵家是江家的世交,赵家老爷子这次设宴请客,江家是一定要去的, 这次老爷子指定让您唱一段,您恐怕拒绝不了。
知道了。
兰烛敛目, 转身进入正厅。
林伯叫住她:阿烛姑娘,这事, 老爷子不希望二爷知道。
兰烛有一时间的失语,最后点了点头,她隐约觉得, 她头顶上悬挂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隐约是时候要落下来了。
*那日, 赵家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兰烛所在的演出台离宾客宴会的不远。
兰烛料想,江家老爷子特地让她过来,江昱成恐怕今天也会来,或许今天,设宴款待是假,商量两家人的婚事,才是真吧。
即便有着这样的心里准备,兰烛在后台做上台前准备的时候,依旧觉得自己手脚发冷,心里不可控制地七上八下。
外头放着暖场的古典乐,这次的台子就在室内,屏风后面就是前厅,等到开演了,卸了屏风就好,因此前厅说的话后面听的一清二楚。
宴会还没有开始,外头的人逐渐增加,你来我往地开始寒暄起来。
哟,这不是钦书钦老板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兰烛听到这个名字,脑中的弦嗡嗡作响,一瞬间,她想那天残灯未眠的晚上,乌紫苏那悠长又沙哑的声音低声说到:我爱过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钦书。
屏风中间有窄窄的间隙,兰烛通过那间隙往外看去。
前厅来了个男人,身形修长,相貌端正,看仪表不凡的样子,是乌紫苏曾经描绘过的璞玉蒙尘的清冷气质。
钦老板最近做的一部电影,上映前的试映据说就被各家影评人打了很高的评价。
我听说钦老板鲜少露面,想与您交个朋友却几次去都扑了空,还是赵家老爷子面子大,请得动我们钦制片人。
兰烛确定了,这个钦书就是紫苏姐姐说的,如今已经当上了制片人,在圈子内少有名气的钦书。
那头的男人右边放置的手往自己身边靠了靠,兰烛透过细缝里看去,看到他身右站了一个眉眼如画的女子。
他对着她说:赵老爷子是昭昭的叔父,他设宴,我自然是要陪她一起回来的。
哦,对对对,差点忘了,钦老板如今是赵家女婿了,恭喜两位,新婚快乐新婚快乐。
兰烛见他情意绵绵地看着身边的女子。
新婚?赵家?兰烛苦涩地笑笑。
紫苏姐姐的路走完了,他转眼就找了一条更好、更快的路。
那真是恭喜钦制片了,听说我们马上就能吃到赵录小姐和江家二爷的订婚酒宴了,这样一来,您和二爷,那就是一家人了,如今有了江赵二家的照顾,您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外头的奉承声此起彼伏,兰烛从屏风后面回来,呆滞地坐在化妆镜前,对着镜子发呆。
她为乌紫苏抱不平,看不惯那个借着女人往上爬的钦书,怕是从今日酒宴后,江昱成就要跟他一样,最后成了赵家的座上宾,自此以后,他们利益捆绑,荣辱与共,但这种局面会让依附江昱成而存的兰烛觉得无比恶心。
倘若要进入那种圈子里,融入这样的圈子,必须得像钦书一样,毫无愧疚地玩弄手段利用别人的感情,那她宁可不要与这圈子沾上半点关系。
兰烛随即叫小芹过来,今天演出的曲目换了。
小芹一脸诧异不敢置信:换了?怎么了阿烛,不是唱贵妃醉酒吗?小芹一脸疑问。
兰烛冷冷地说道:那人不配。
啊?兰烛回头,对剧团那些师兄妹们说到,咱们一会,唱《武家坡》。
啊?兰烛姑娘,我们这么临时换曲目,不合适吧?你们往日没排吗?排、排过啊。
那是有什么问题吗,是不会唱还是不会演?随行的师兄弟们都知道兰烛平日里脾气极好,今日看她这么笃定的要换曲目,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换就换吧,反正平日里都练过,家伙式的也都带着,他们都是兰烛这两年自己带出来的人,当然都听她的。
外面的宾客陆续坐下。
兰烛带好了妆,屏风陆续开始撤走,道具装饰主角配角都要一一上场,兰烛抬眼,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刚入座的江昱成。
他意兴阑珊,没抬眼。
坐在他旁边的是那晚兰烛见过的赵录,她褪去了红发,只留一头柔软的棕栗色的卷发,坐在江昱成身边。
兰烛一时间想到八个字:郎才女貌,如意登对。
兰烛逼迫自己把眼神从他们身上移走。
琴师就位,轻弦一响,台上的人几步轻颤,那婉转柔肠的声音就此响起。
江昱成原先放置在桌面的手指微微一动,随着节拍一走,就发现了这一场,不是料想中的赵老爷子常点的《贵妃醉酒》。
他抬眼一看,却对上了台上那熟悉的身段,皱了皱眉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江家老爷子。
江家老爷子没管江昱成投过来的审视的目光,反而笑盈盈地看向赵家老爷子,赵老,今天改风格了,不听贵妃醉酒了?赵家老爷子有些困惑,但这些杂事都是让下面的人去处理的,他抬头看了看台上的人,虽不是贵妃雍容华贵的扮相,但那寒窑青衣扮相的兰烛却一瞬间就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一开口竟比他从前听的还要到位些,这样的音色张了他的面子,他哪还管什么贵妃醉酒了,他指了指台上,像是给那些个小辈科普到:《贵妃醉酒》都听腻了,换个口味,我跟你们说,这出戏,叫《武家坡》,讲的是薛平贵十八年后回来调戏已经认不出他的王宝钏,结果被人王宝钏一顿教训,两个演员之间一来一回,好看的很!底下的人听了赵老爷子的介绍,本来没什么兴趣的那几个小辈这会反而却充满好奇地看着台上。
台子和座椅中间没有太远的距离,台上那扮演王宝钏的女子尤为好看,虽一身寒布旧衣,但难掩她相国之女的傲气和贵气。
即便是不懂戏的人看了一眼,光凭着空若幽兰的气质和惊为天人的绝美扮相,也会深陷其中。
兰烛站在台上,戏已过半,戏中的薛平贵最后给王宝钏留了一锭三两三的银锭,让她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
作为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的补偿。
(1)兰烛每一次的演出,都完全沉浸在人物的状态里,但是今天,她站在台上,看到后续进来的王先生甚至坐在钦书的旁边,两人交头接耳、相安无事,好像完全忘记有一个女人的死,应该横艮在他们中间。
凭什么陷进去、爱得热烈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们自以为站在高处却可以相安无事,毫不愧疚,这跟用三两三打发王宝钏的薛平贵有什么不一样。
兰烛站在台上,唱着王宝钏的词,大骂: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
买宝库做衣衫,买白纸,糊白幡,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2)她骂的荡气回肠,骂的声势浩大,骂的恨不得台下的人愧疚难当,自刎谢罪。
满堂喝彩中,江老爷子抬抬眼,侧身对钦书说道:听闻钦制片从前做过琴师,这《武家坡》还算熟悉?钦书笑笑:我从未做过琴师,也不懂戏。
继而钦书转过头来,看向江昱成:听说二爷懂戏,不如您说说,您剧团里的人唱了这一曲,是什么用意呢?他加重了您剧团几个字。
江昱成攥着手里的杯子,缓缓抬头,直视钦书,像是回应他的挑衅:自然是说那薛平贵忘恩负义、抛妻弃子,这剧,有点良心的人都看得懂。
钦书神色一变,但到底是没再继续说话了。
戏毕,兰烛带人撤了场子,去了后台卸了头面。
兰烛的心还未平稳下来,她知道自己一时间气愤难安,却也知道自己这么做,着实冒险了一些。
沉静其中,她没注意后台化妆间的人已经走完了。
直到她身后的人出了声,兰烛才恍如大梦初醒,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深陷在她身后的黑暗里的人,他直直地看着她:你当真以为台下的人不懂戏,看不出来你这自作聪明的讽刺,你怎么不索性再明白点,索性唱《铡美案》。
兰烛看到江昱成的一瞬间,想起她在台上看到江赵两家其乐融融的画面,听到那些来往的宾客说的强强联手、天造地设,想到他身旁往后会多一个更名正言顺的女子,她就没法冷静。
一时间她从那化妆镜前站了起来,连侧耳旁的水钻头面还没有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到:我是该唱《铡美案》的,骂一声他抛妻弃子、骂一声他贪恋富贵忘宗桃、杀妻灭子罪难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少、枉披人皮在今朝!…(3)兰烛!江昱成几乎是大呵一声,够了!他想到刚刚前厅剑拔弩张,赵江两家关系微妙,如今赵家又有意把有狼子野心的钦书招为麾下,赵家在等江家表态,这种时候,他实在是不愿意兰烛再插一脚进来。
江昱成语气里的怒意还在蔓延: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你知道对面坐的人都是谁吗?你如今在这种场合,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情绪摆到台面上,是怕自己的存在不够招人嫉恨吗?这些厉害关系,你跟我了两年多,还要我手把手地教你吗?她当然知道这是哪儿。
这是她从来就没有踏进来过的,属于江昱城的世界。
空气中如死一般安静。
兰烛敛目,身上的怒气一点点散去,直到所有的生机都被江昱成身后的黑暗侵蚀,才淡淡地说:是,是我冲动了,我不该自作主张地逞一时之快。
江昱成见她身上的傲气消散,换成了平日里清冷的眉眼,她的妆还未卸,在柳眉凤眼里,她的周身的气息尤为低沉,他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是我话说重了。
他试图伸手拉她,她却避让,淡淡地说到:这不是我该来的圈子。
她抬眼,直直地看向江昱成,淡淡地笑了笑:这是赵家的地盘,二爷有难处,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等到您跟赵小姐的婚一定,这儿,就是二爷说了算了。
江昱成听到这话,心里一时堵的慌,他本想找个机会告诉她,她却早已经知道了。
江昱成想到从林伯那儿传来的关于他母亲的不好的消息,想到祖父是怎么拿捏着他的软处逼他就范,他不由地觉得心下烦躁,原先伸出去的手垂落,而后又回到他身边,他背过身去,避开了让兰烛看到他的表情:我身不由己。
兰烛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淡漠的语气,心里讥讽地对自己笑了笑。
早该看明白的,不是吗?江家老爷子让自己过来,不是请她来唱戏的,而是请她来听戏的。
其实她从看到赵录的时候,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不对,应该是她见到江昱成的那天起,就知道会有今天这番境地。
他们中间隔绝的,不只是江南和槐京两万多公里的距离。
只是她多少心里是有些幻想的。
比如他为她造就的那一场戏台,他为了她恐吓郭营,他在她背后抱着她曾经温柔又缱绻地说过,他想带她回她的故乡去。
她每每想起那样的承诺,都觉得无比美好,都觉得自己的心可以不用再用力地跳动,只需要安静地躺在他搭建的梦里,欢愉的睡去。
但事实却是,他永远是戏台下的座上宾。
而她,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繁杂家族利益纠葛中的背景乐与牺牲品。
她知道,那些命运对她的馈赠,开始向她索要报酬了。
这一枕槐安,终究是浮京一梦了。
江昱成站在兰烛面前,依旧长身玉立,不沾浮尘:这只是一种形式,一种交换,这不会影响我,当然,更不会影响你的现在和未来。
兰烛明白江昱成的意思。
她可以永远的,唯一的,成为他没有名分的,上不了台面的——情人。
兰烛转过身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的漫不经心却又十分苦涩: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