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京阁里, 江昱成走后,小芹随即过来。
兰烛坐在窗台上,把江昱成从前知道她心头好特地给她打造的沉香木匣子搬出来。
那沉甸甸的盒子放在芭蕉叶下的竹编桌台上,惊落一地的黄花雨。
她一个一个地把自己捏好的泥人装进盒子里:事情都办好了吗?办好了, 你让我卖的那些东西, 我都卖了, 原先所有的账目都清理干净了,律师那边也确定过了没有问题。
好。
兰烛淡淡地笑了笑:谢谢你,小芹。
而后她又停下手里的动作, 转过身来:东区的乘龙剧团的张鸣鹤与我交情还不错,我走了之后, 你可以去他那儿, 这两年你做经纪做的很好, 曲艺这圈子不大, 你名声在外, 离开时候,能混的比现在好。
我不去。
小芹想都没想就拒绝兰烛,虽说你是角我是你助理, 我自然是得听你,可你明明比我还小几个月, 也比我晚几天来剧团,在职业生涯的安排, 我用不着听你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离开槐京,绝对是下下策, 你犯不着跟着我去, 那意味着从头来过。
兰烛劝到。
阿烛——小芹往前一步, 没有你的槐京城,我难道不是一样的,要从头来过吗?真要跟我一起?非你不可。
小芹一副认准了她的样子倒是把兰烛逗笑了:你想好了。
往后我在这个圈子里,可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仰仗和依靠了。
我想好了。
小芹立刻点点头,倒是你,阿烛,你真的想好了,要离开这儿吗,真的不用再跟江二爷道个别吗?兰烛想起她前几日听别人说起过,赵录那件梦幻的莲雾色礼服如晚霞云海渐变,如春来花色漫野,她实在是没有勇气,看到八卦的媒体传来登对的两人照片,也没有精力听路过的人说他们多么般配了。
不了。
她看着蹲在她门口的那条黑色且高大的杜高犬,恍然间看到它眸底突然出现的像人一般眷恋的神色。
她舌尖微微苦涩,走了过去,蹲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该还的我已经还完了,我和他之间,剩下的,没有什么值得当面说的了。
*江昱成的车子朝着槐京最豪华的槐京饭店开去。
他抬眼扫过窗外,偌大的槐京城从晨起堵到黄昏,从雪夜堵到春日,在他生命中存在的每一天,都拥堵不堪,车轮快速地互相追逐,人们无心去看过眼的云烟和天空中略过的飞鸟,只顾着追赶即将下坠的落日,好像再慢一秒,就会被生活所抛弃,被背负的枷锁指责,被举头三尺人人害怕的深渊所咒骂。
可今天,他的路却无比宽阔,道路上无人阻挡,车子飞速前进,一路绿灯。
江昱成看着窗外已经看了不下百次的重复的、乏味的、单调的景致,闭上了眼。
从前的许多次,他都是这样,阖着眼,不回头。
外头的流光溢彩从他眼皮上扫过,未曾给他空洞黑暗的世界里带去过半点光彩。
只是他如今坐着,脑海中浮现的全是这两三年光景里的破碎片段。
她跪坐在珠帘后,与那黑狗睥睨对视,抬头看他一眼,就能从她眼里看到人间的风霜雨雪;她突兀地站在晨间大雾里,抬着头颅,漫透着雨色问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话;她坐在芭蕉树下的竹藤木椅上,碾碎着手里的香与料,也和他慵懒地说过西湖的湖光山色。
他闭上眼的每一秒里,都是无数个她,无论是骄傲的、谦卑的、颓丧的、欣喜的、平淡的……都是她。
思绪一瞬间难以抽离,直到画面落在刚刚他出发前的前一刻,他看到兰烛眼底转瞬而逝的一抹眷恋,一瞬间吊诡地让他背脊发凉。
掉头!江昱成睁眼。
司机和助理都回了头:这、二爷、咱们就快到了,订婚酒宴都等着您呢,咱已经出发晚了,时间耽误不起。
江昱成加重了语气:我说掉头。
助理左右为难,江家老爷子交代过,今天不管怎么样,都要把江昱成带到酒店,这人都要到酒店门口了,突然回头是怎么回事,他再怎么样也要稳住:二爷您有什么事您让我去做,今天酒店里整个槐京城与赵江两家沾亲带故、利益相关的人都在了,您今天必须得到场啊……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立刻、马上、给我回戏楼胡同,听明白了吗?恁不能……我说掉头!江昱成不容置喙,助理哪怕是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也没办法拦下人。
于是槐京饭店外头围着说笑攀谈的一圈人,眼见着江昱成那辆连号迈巴赫差一步就要登上酒店大厅外的宾客VIP通道了,却转了个弯掉了头就走了。
众人一时间定格在原地,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这是怎么了?*江昱成的电话在响,他低头看了一眼,是他祖父,他没接。
司机望着后视镜里的人,大气不敢喘,只能往前开。
江昱成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正要挂断,却发现来电人是他大哥——江月梳。
江昱成敲了敲耳边的蓝牙耳机,接了起来。
一向斯文的江月梳接起电话的那一刻,语气里也加了点莫名的责备:昱成,你搞什么。
江昱成还算有耐心:大哥,这婚,我定不了。
江月梳明显是无奈了:你这,所有人都等着呢,赵家那边最离经叛道的录录都来了,都等着呢,你怎么不定,你现在怎么能说不定就不定呢……他还没说完,电话就被夺了过去,狭小的耳机里传来的江家老爷子的声音,他中气十足,气急败坏:江昱成你给我听好了,江家的未来你还要不要了!江家这条船上的这么多人的利益攸关你还管不管了!我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我过来!江昱城皱了皱眉头,没再等到他说下去,摸到耳边的蓝牙耳机,一摘:老子不来。
*车子又折回戏楼胡同。
江昱成从车上下来,几步就跨进门,超里屋走进去。
可偏偏原先那着急的脚步在过了垂花门跨进正院的门槛后,却凝固住了。
正厅中间摆了一个雕刻精美的盒子,江昱成记得,有段时间兰烛痴迷于木雕,江昱成跟一个贩卖木材的商贩打交道,无意中听说他说他从国外捞了块沉香木,难得的很。
那做木材的老板刚喝高了在江昱成面前秀过宝,第二天江昱成就带着人来他家中把那沉香木带走了,也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给了两倍的价钱,这上好的沉香木就变成了兰烛的储物箱。
兰烛收到的时候捧在怀里舍不得放下,而后又跟个老人家一样,把什么好东西都往里放。
这是怎么了?这东西不是阿烛的吗?她宝贝的很,拿出来做什么?江昱成克制着心头的那些隐约的不安。
二爷……林伯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明显有些吞吞吐吐。
江昱成拧着眉头:说。
林伯:阿烛姑娘说,这里面都是您送给她的东西,她一样也没动,都在这儿了。
您当时帮了兰家,她说……她说……江昱成不由地感觉到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上来,他后槽牙一紧,问林伯:她说什么?她说……她的青春也算值点钱,除去她陪您的这些年……抵过这些之外,她合计了一下,这些是还您的恩情,应当是够了……林伯抬头看了一眼江昱成,只见他站立在原地,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但他很容易就能感到二爷周身逐渐升腾的愠气,他咬了牙又继续说道:至于、至于剩下的这些,算给二爷的谢礼,谢谢您这些年,这些年对她的照顾。
江昱成往箱子里扫过一眼,箱子里的东西不少,珠宝玉器,金银首饰,甚至还有现金支票。
她人呢?林伯沉默。
江昱成的声音明显提高:我问你她人呢?二爷,兰烛姑娘,走了。
走了?江昱成听到这两个字后,瞬间转了过来,他手指关节上的青筋可见,看着林伯,像是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连见过世面向来淡定的林伯此刻都有些局促,他踌躇难安,手上似是拿着什么东西,脚心像是被火烧似的不安。
二爷,这封信是兰烛姑娘留下的。
林伯终于是把那封信递了过去。
江昱成眼神落在那封信上,她是连半个字都不肯跟自己说了吗,还留封信?直到他打开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见字如面。
见字如面的意思,就是当你看到如她一般傲气的字体洋洋洒洒地落在纸面上,和她的人一样,能把一个完好无损的人活活气死!纸上潇洒的四个大字:不复相见。
江昱成把那信攥在手里,手上控制不住的握紧,手指角力,几乎把那纸张揉成一团,恨不得把信封撕了,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到底还是没有撕,只是拿着那信,指着林伯暴怒到: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她把我江昱成当什么了,说走就走,还不复相见?你看她狂的,她当这京圈是什么地方,她把过去这快三年的时光当什么了?还不复相见?你看到了没有,她竟敢给我留这么四个字,我看她是造了反了,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林伯头顶不由地冒汗,他也不知道兰烛这搞的是哪一出,更要命的是,从前不管是在商场上牟利还是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周旋,江家二爷从来没有流露出这么大的情绪过,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如今兰烛一走,按照江昱成现在这脾气,这是要让他们浮京阁上上下下都陪葬的节奏啊。
就在此刻,吴团长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见到院子里站了一地人,又抬头对上江昱成显然不好说话的脸,双腿一软:二爷、二爷、阿烛姑娘找了律师来,说跟我们剧团解约了,就连赔偿款,都一文不差地打了进来,这是怎么了?槐京城是要变天了吗?未等吴团长说完,林伯就将人赶了出去,这吴团长锦上添花的事情不做,雪上加霜的事哪哪都有他,简直让人头疼。
江昱成站在那儿,吴团长说的,他都听明白了。
所以这一切,不是她突然兴起而至的,她早就在准备了不是吗?还了他的钱,清了他的恩,违了他的约,赔了他的款……她还真是滴水不漏。
江昱成又扫过那箱子里的东西,看到她叠得整整齐齐的现金钞票和大笔一挥的现金支票——-要攒下这么多,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着一场逃亡的?半个月前?半年前?一年前?还是从在他身边开始的每一刻起,都在准备着离开他?好啊,他真是小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