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槐京城最近最热闹的一件事, 当属赵江两家人尽皆知的悔婚事件了。
两家的因缘线埋得颇深,江家往上数个三五代,不管是旁系还是直系,都有赵家的影子。
就说已过世的江家夫人, 江月梳的亲生母亲, 原先就是赵家家族的人。
到了赵家小姐赵录这一代, 赵家虽然拿到了海外一家品牌的独家代理权,但赵家无人有这样的能力打理,赵老爷子又想把赵家经济命脉给自己嫡亲的孙女, 奈何赵录却是半点心思都不在商场上,于是就寻了江家这位铁腕的爷, 两家各有好处, 这其中根深蒂固的因缘关系, 任凭谁来都动不了的。
按照戏楼胡同里的那位爷的性子, 定是要吞了这块蛋糕的, 本来就是互相有利的事情,可听说那位爷的车子都开到订婚现场了,掉头就走了。
酒足饭饱后, 扎堆聚在酒局上的人就开始八卦起来。
掉头就走?那是个什么事?谁知道呢。
你说这位爷是真任性,说闹掰就闹掰了, 说不定就不定了,这其中是有什么缘故吗?据说是为了个女人。
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嘘!交头接耳的人掩面做手势,小声点,玄妙的很。
据说这女人是狐仙所变, 最擅长蛊惑人心。
狐仙, 这世界上还有狐仙呢?你别听他乱说, 什么世道了,你怎么还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真没谱。
真的!你是没见过,我听之前去过浮京阁的人说过,二爷在那西边的小阁楼里,养了个女人,那女人漂亮得跟仙女下凡似的,一看就不是凡人。
真有那么漂亮?不然戏楼胡同的那位爷,怎么会为了她,退了赵家的婚呢!王凉在一旁听的是在憋不住了,他憋的脸颊通红,再不笑出来就要憋死的样子:哈哈哈哈哈,狐仙蛊惑、难以自拔……江昱成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笑屁。
王凉努力地收着自己咧开的嘴:对不起,对不起二爷,这外面的流言蜚语也太好笑了,把您编得跟聊斋里沉迷美色的书生似的,不过我看您这一直称病躲着江老爷子、躲着赵家的人,我看您这颗心啊,是被那小狐仙勾走了。
江昱成拎着只低口的小杯,眼神落在酒盏浓重的夜色里,冷冷地回到:我没躲。
没躲您还让貔貅站在门口,您就说按照您家貔貅那体格往那一站,别说是人了,哪怕是孤魂野鬼都不敢有人靠近。
江昱成:是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太烦,三天两头来。
害,槐京城就这么大,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拦着他们倒是对的。
王凉握过杯里的酒,别把阿烛妹妹拦在外头就行了。
江昱成听到兰烛的名字,才微微抬眼,不痛不痒地吐出一句:没心肺的,要回来早就回来了,貔貅哪能拦她,见了她尾巴摇的比见了我还勤快。
您就没想着去找过她?王凉打探一句。
找个屁。
江昱成回到。
王凉撇撇嘴,眼神往江昱成身上一搭:二爷您不觉得阿烛妹妹走后您脏话变多了吗?江昱成从身后拿出个木制箱子来,能不说脏话吗,你瞧瞧这丫头干出来的事,你要没我这好脾气,你都能被她气死几百回。
王凉怀疑地看了一样江昱成:这我就要替槐京城全城人民说一句抱歉了,您要说自己脾气好,这槐京可就没人脾气不好了。
调侃归调侃,王凉依旧朝那木匣子里看了去,您这不声不响地带在身边的,这是什么?江昱成双手一撤,腾出点位置,让王凉看到,一字一句地说:你瞧瞧,这都是她留下的,全部身家。
王凉看了一眼,箱子虽小,但里面奇珍异宝满满当当,还有那潇洒的几张支票。
我去,这阿烛妹妹真有钱。
你说她过不过分?江昱成问王凉。
王凉看了看江昱成臭着张脸,眼里却流露出几分需要他同仇敌忾的味道来,他忙点头道:过分!的确很过分!王凉看了盒子里的好多稀罕物,好多他都只听过没见过,他还想伸手拿出来看看,江昱成一把把盒子盖上了。
江昱成:别动,这是给我的。
啧,看看都不成嘛。
王凉撇撇眼,喃喃自语:你说阿烛妹妹,给你留下一堆金银珠宝算怎么回事,分手费吗?你才分手费!江昱成语气不悦。
王凉心里一嗤,这就是分手费。
您这随身带着是又是什么意思?我得随时备着,见了她之后,我倒是想问问她,就她这点家底,是想看不起谁。
那您直接找她回来问问不就行了吗。
您带着这么大个箱子,走来走去的,见谁都要哭诉一下这番伤心往事吗?我伤心?江昱成嗤之以鼻,我那是气愤。
行,气愤。
王凉捧着那盒子,那现在怎么办,我看这阿烛妹妹,是翅膀硬了,想要脱离您的羽翼,独自去闯生活咯。
怎么办?江昱成点了支烟,淡淡地看了一眼盒子。
盒子里满满当当,他想起她说已经把欠他的还得干干净净了。
攒下这么多钱来,真不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能做到的。
江昱成语气回复成从前漫不经心的样子,鼻子里轻哼一声:哼,倒是挺有骨气,可惜太嫩,这圈子可不是人人都能混的。
他抖了抖烟火,说的轻松:由着她去,等到她撞破羽翼就回来了。
王凉深表同意,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关了,豢养的鸟儿就失去了野外生存的能力,过不了几天,去外面吃过苦,撞得头破血流后,自然就会知道金玉笼子的好了。
只是他无意间一抬头,看到一个身影,而后整个人都呆滞了,张着嘴用手肘碰了碰江昱成的胳膊:二爷、二爷、兰烛!兰烛!江昱成听到兰烛,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转过去,但立即又想到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于是清了清嗓子,依旧慢条斯理地对着王凉说道,怎么?她回来求我了?羽翼撞破了没?这……王凉声音有些颤抖,而后勉强给了江昱成一个丑陋的微笑,您说的羽翼,不仅没撞破,好像、好像还更丰满些……*兰烛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在槐京机场登机前的一刻,收到了从岭南打来的电话。
其实她没有那么多的钱来还江昱成,她拿着乌紫苏给她的推荐信去找了岭南的林老板,跟他签了对赌协议。
兰烛其实一直有自己做剧团的想法,只是自己做老板,前期的投入和牵扯的财力都要很多,她还江昱成都还算勉强,哪来这么多钱实现自己的想法。
她说服林老板前期让她以股东的身份入了剧团的股,预先支取了一部分分红,再跟林老板签了对赌协议,答应两年内实现说好的营业额,否则的话,她要面临的,就是五年无收入的无偿演出。
她赌的很大,连在曲艺剧团商场上跌摸滚打二十年的林老板都为之惊讶。
林老板倒是挺愿意给这个大胆的姑娘一个机会的,毕竟兰烛从前来岭南演出,没有一场让她失望过。
她提出来岭南发展,他自然也是愿意的。
不过她搬来岭南之前,林老板的侄子林渡恰好从国外回来了。
林渡在国外修的剧本创作学,读了许多西方的哲学和创作学后,回来却被国学中的剧本创作吸引了。
他在国外的时候,时常去国人的曲艺剧团中打杂,对中国的戏曲戏剧有着独到的见解,回国后,在自己叔叔的剧团里帮忙料理,知道他最近签了个戏曲演员,劝了林老板别着急让她过来。
林老板一时没想明白,说兰烛是个难得的好演员,林渡却说,槐京城是京剧最好的培养土壤,拥有最好的艺术氛围,与其让一个好演员过来,不如去槐京另开一个剧团。
林老板顿时觉得林渡是个敢想敢做的年轻人,再加上他对这一行也熟悉,就派了林渡来了槐京,一方面方便他的艺术创作,另一方面,也算是对兰烛的一种支持,或者说,一种掣肘。
林渡第一次来,兰烛本着尽尽地主之谊的道理,带他来这家本土有名的槐京菜馆。
她从前来过,招待她的店员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今个人多,服务员没看到江昱成,以为兰烛是一个人来的。
阿烛小姐,许久不见,还是给您留专用座?兰烛没多想,只记得从前来的那个位置靠窗靠月,清雅些,她随口答应,好啊。
直到那粗心的服务生带着她往里走的时候,看到她原先常坐的位置上坐了两个男人。
江昱成背对着那服务生,服务生没认出他来。
她只能尴尬地往另一桌引,不好意思啊,阿烛姑娘。
无妨。
兰烛见到江昱成背影一瞬间,她就认出来了。
林渡把更靠近窗边月色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坐在了另一边。
空出来的这边,刚好背对着江昱成。
兰烛当做没看见,不动声色地坐下。
江昱成始终没回头,微微躬着身子,坐在那儿。
她甘冽的声音从他身后出来,有一瞬间让他晃神,他的后脊背,能感觉到她裙摆擦过的带来的春波荡漾,能隐约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踏雪寻梅、春日来信。
她和他之间,仅有几尺。
如今却脊背相对,相默无言。
这几样是这儿的招牌菜,林先生可以尝尝。
他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传来。
先生?她带了男人来?江昱成抬眼看向王凉,王凉躲了他眼神,似是不敢回复他。
兰烛小姐看看想吃什么,我都可以。
那就这几样都上吧。
兰烛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槐京菜口味偏重,也不知道林先生吃不吃得惯。
不是槐京人?那他们怎么认识的?江昱成再度看向王凉。
王凉耸了耸肩,他哪里知道啊。
那个男人开了口:从前来过槐京住过一段时间,对槐京的口味还算了解,能接受,但到底还是觉得南方的口味更对付些,我听说兰烛姑娘也是南方人?是的,我在杭城长大。
杭城?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林渡笑到,难怪兰烛姑娘气质这般清冷出众,原是晓风拂柳的苏堤衬托着,烟雨朦胧的西湖养着。
饶是这么刻意讨巧的话,却引得江昱成背后的人一阵愉悦,她的声音听上去婉转了许多,寒暄着说先生谬赞。
江昱成捏杯子的手攥紧,青筋暴起,王凉连忙摁住他的手,拼命摇头。
那头的男人问到:兰烛姑娘在槐京几年了?想来也快三年了。
三年?那对槐京的京剧市场,应该很熟悉。
说来惭愧,这三年的千多个日夜,大多都是荒唐度日,在专业研习上,尚未取得什么可以值得炫耀的成绩。
荒唐度日?他跟她共度的这千多个日夜,在她眼里就是荒唐度日?那他与她的相遇相知在她眼里,岂不是黄粱一梦,笑话一场?王凉肉眼可见地看到江昱成的神色难看了下来,他左右为难,终于是清了清嗓子,像是刚刚看到兰烛一样,喊出声来挥手,阿烛妹妹!兰烛抬头,给与王凉一个还算友好的微笑。
王凉:巧了不是,我刚和二爷在这儿吃饭呢,就遇到你了,怎么?新朋友啊,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啧,您不仗义啊,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
真巧,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
兰烛还算给面子,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给王凉介绍着:林渡,林先生。
江昱成听到兰烛简单的介绍来人。
原来是林先生,您这名字跟我的相似,咱们都是二子名,我,王凉——王凉自己介绍到,凉爽的凉。
幸会。
林渡跟王凉打了个招呼后,看了一眼一直坐在那儿的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他回头礼貌问到,阿烛,这位先生,我该怎么称呼?阿烛?她都跟什么人在打交道,听他们这生疏寒暄的口吻,明明才见面,怎么这个男人,来往两句后,就叫的这么亲昵。
荒唐!江昱成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去,他手里掂着那只复古的油机械壶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只是一想到刚刚身后的那个男人问兰烛他该怎么称呼的时候,他还是不由的滚了滚喉结。
他从指尖传来的紧张和期待蔓延到他手肘上的青筋脉络,连接着他朝向他们的脊背,每个细胞都放大了自己感知在等待着她的答案,恨不得突破他的理智,形成另一个人,能潇洒地转过身去,把她夺过来,狠狠地掐住她的虎口,一字一句地威胁她,她最好说清楚了,他是她的什么人。
事实却是,他未动,兰烛却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林先生,这位,我就不认识了。
她的一句不认识,让他浑身沸腾起来的血液骤然降温,千军万马的不听指挥的细胞在他体内自相残杀。
他手上复古煤油火机微微一倾,火焰叠荡幻灭。
不认识——行啊兰烛。
左一句不复相见,右一句从未认识。
谁再见谁,谁就是狗。